秋加的軍號
跟隨野戰(zhàn)醫(yī)療隊到達雜多縣不久,我就認識了藏族男孩秋加。秋加剛滿7歲,他和他的羊群都住在高原牧區(qū)沙日塘。
秋加專心致志地撿著牛糞,他病得厲害,顯然沒有注意到羊群的走動。牛糞袋快要裝滿的時候,秋加才直了一下腰。羊群不在身邊,他轉(zhuǎn)了一下瘦小的身子,遠處金黃陽光的映照下,羊兒像白色的云朵一樣散落整個山坡。
我和巡診小分隊在沙日塘住了一個禮拜,就是想把秋加帶回內(nèi)地的軍醫(yī)院做手術(shù)。秋加胸腔里的肝包蟲,差不多有一個排球那么大。
但他阿爸阿媽不同意。阿爸說,在沙日塘,草場和大山都在那兒站幾萬年了,沒有誰的肚子被劃開過,他們秋加家絕不能開這個先例。我一下子想到雜多醫(yī)院的人告訴我,當?shù)夭孛裼泻芏嗖辉敢獾结t(yī)院,他們認為吃了西藥動了刀子,人就進不了天堂。我看著秋加孱弱的身體,心情沉重起來。阿爸還說,因為秋加可能活不了多久,一直患病的阿媽不得不再次懷孕,眼下就要生產(chǎn)了。
撿滿了一個牛糞袋,一天的任務就算完成了。秋加躺在草叢里一動不動,天上的云也一動不動,云彩走了后,天空清澈得像虛幻一般,看久了就會走神。草叢把他掩埋了,秋加說周圍的草真是欺負他,比他高,也比他壯。秋加瘦得可怕,7歲了才40來斤,骨棒一根根的,青筋都匍匐在骨頭上。秋加的身上都是碎草,淡綠的新葉,金黃的枯葉,斷了的草穗散落他一頭一脖子。
草叢里的秋加拿著我的手機,他剛剛學會一款軍事游戲,是我用兩個下午教會他的。有了游戲的秋加,精神也好了一些,他恢復了笑容。阿媽說,在這之前,秋加只和牛羊說話,只對高原草場說話。秋加看了阿媽一眼說,沙日塘的小伙伴,每天都是這樣度過的。
“嘀嘀嗒嘀嗒!”一陣軍號響了起來。秋加身邊的小黃狗阿杰嚇得刺啦直起了腰,一個狼竄幾十米出去了,深厚的草叢中揚起一波波巨浪。剛才,秋加身上的碎草,就是阿杰用蹄子刨斷的??次以诠笮?,秋加撿起手機遞了過來,疑惑地問:“這是什么在叫?”我比畫了個吹喇叭的動作告訴秋加:這是在吹軍號。
到達高原的第一天,神經(jīng)外科的王主任半夜敲開我的房間。失眠是不約而同的,王主任齜牙笑著說:“真不習慣呢,沒有個軍號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打仗沒有指揮官一樣,我就是過來問問你,怎么下載一個軍號鈴聲?!焙衾病奚崂锼膫€人全坐起來了,大家七嘴八舌:“對,下載一個,每天按時熄燈起床,軍號不能沒有,吃飯都沒味道?!庇谑牵橙仗恋牟輬錾系谝淮雾懫鹆肃诹恋能娞?。
秋加從小只聽過牛羊咩咩的叫聲和天上雄鷹的長鳴,這雄渾的軍號聲把他嚇得不輕。我把鈴聲關(guān)閉后重新遞給他,秋加還要再聽一遍。軍號重新響起來,秋加聽完繃直了臉說:“高原草場上沒有這個聲音,要是牛羊每天也能聽到就好了?!蔽页脵C又提到他的病情:“秋加,你到我們醫(yī)院去治療吧,在那天天都能聽到軍號,特別響,很遠很遠都能聽得見?!鼻锛有χ鴵u了搖頭,他說那樣阿爸阿媽會傷心的。我還想多說幾句,秋加卻把手機遞了過來,說他要回家了,阿媽這兩天就要給他生小弟弟或小妹妹了,等有了小弟弟或小妹妹,他再死掉,阿爸阿媽就不會那么孤單了。瘦弱的小黃狗也跟著走了,它走得很慢,很虛弱,它和秋加得了同樣的病。
我和巡診小分隊決定第二天就要離開沙日塘,還有更為偏遠的牧區(qū)要巡診,我們不能耽誤太多時間。但當晚的意外打亂了我的后期計劃,秋加的阿媽難產(chǎn)了。來沙日塘之前,巡診小分隊就做了了解,由于牧區(qū)醫(yī)療條件有限,加之民族風俗傳襲,很多藏族婦女仍堅持在家中自行生產(chǎn),難產(chǎn)死亡率很高。近幾年,中央和地方政府均加大了對偏遠地區(qū)的醫(yī)療扶貧支援,各種政策也為之大幅傾斜。在雜多縣,為了鼓勵藏族婦女接受科學生產(chǎn),縣委縣政府和衛(wèi)計委聯(lián)合制定了各種具體可行的措施,但在這偏遠的牧區(qū),執(zhí)行起來還是存在相當難度。
巡診小組里沒有產(chǎn)科醫(yī)生,牧區(qū)負責人旦增焦急地在巡診小分隊的帳篷前走來走去,旦增是秋加的舅舅,他擔心自己的阿姐會死掉,所以堅決跑到巡診隊求救。旦增說,“阿姐從早上就一直號叫不停。”我趕緊打電話請示遠在雜多縣醫(yī)院的軍事醫(yī)療隊,請求抽調(diào)產(chǎn)科專家前來救援??h醫(yī)院派了車,緊急馳援沙日塘,但由于到達秋加家還有幾十公里沒有通車的山路,我和旦增牽著牦牛提前三個小時趕往山外隘口去接。
凌晨6點的時候,產(chǎn)科專家趕到了。經(jīng)過詢問得知,秋加阿媽第一胎胎盤早剝胎死宮內(nèi),第二胎生秋加是順產(chǎn),這是第三胎。通過便攜儀檢查,基本判斷秋加阿媽屬于胎盤早剝、前置,需要立即施救。考慮到沙日塘沒有血源,等到秋加阿媽出現(xiàn)大出血癥狀搶救更難,產(chǎn)科專家決定立即為秋加阿媽實施剖腹手術(shù),同時術(shù)中加強子宮收縮,減少出血,否則,產(chǎn)婦與胎兒可能都面臨生命不保。
時間分秒流過,借著高原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產(chǎn)科專家凝神靜氣地為筋疲力盡的秋加阿媽進行切皮、開宮,前后10分鐘左右,一聲啼哭在金黃色的高原晨曦中響起,一個頑強的高原新生命來到世間、來到滿心期盼的阿爸阿媽身邊。
孩子出生那天下午,8月的沙日塘牧區(qū)下了一場圣潔的大雪,丹增高興地拉著我的手說:“你看,解放軍救下草場的一條小生命,上天感動了,送給你們滿天的哈達!”秋加的阿爸高興地說:“這雪花也有生命,她們落下來,覆蓋在枯草上,等到來年開春,就能長出珍貴的蟲草?!?/p>
大雪把巡診小組回去的路堵了4天,旦增卻說這是山神挽留了我們4天。出發(fā)那天,惦記著秋加的病情,我決定再去他家一趟。在雪地里把門一敲開,小生命正哇哇叫著,阿爸端出了酥油茶熱情招待,再三說著:“嘎登切(謝謝),嘎登切(謝謝)?!迸R近的牧民們聞訊趕來,他們圍著巡診隊不停祈禱:“金珠瑪米(解放軍),扎西得嘞,金珠瑪米(解放軍)扎西得嘞。”
秋加跑了出來,他歡快地、不停地向我說他弟弟的調(diào)皮。放下酥油碗,阿爸走過來,他仔細看了看我的軍裝,把秋加的小手拿起來,重重放在我的手掌里說:“就是高原的雄鷹也要飛下山的,扎西得嘞?!卑尶蘖?,阿爸哭了,我的眼角也濕潤了。
從煙臺機場趕回單位的路上,秋加一直在摸索我的手機,他聲音細小,像是對著自己在說,等病好了,我要帶一個回去,吹給勤勞的阿媽阿爸,吹給雪山高原,吹給這草場的牛羊……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九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