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天生麗質陸菊人
閱讀賈平凹先生的新著《山本》的時候,有沒有人質疑過陸菊人這個人物是不是虛構過了分?渦鎮(zhèn),雖然是秦嶺里最大的小鎮(zhèn),也只有3萬居民??v然是西北下來的黑河和東北下來的白河在鎮(zhèn)子東頭交匯出了個渦潭,黑河的濁水和白河的清水能夾纏出一個像極太極圖的雙魚狀,也不足以成為渦鎮(zhèn)能出現(xiàn)陸菊人這樣的女人的理由吧?
陸菊人是個什么樣的女人?8歲喪母,在離渦鎮(zhèn)8里地的紙坊溝躬耕的父親,因此向渦鎮(zhèn)楊記壽材鋪賒了一副棺。4年過去了,陸父還不上錢,只有依照4年前的約定在陸菊人滿12歲時將其送到渦鎮(zhèn)當楊家的童養(yǎng)媳。陸菊人的與眾不同,此時第一次顯露:雖也“唬了眼要和爹嚷,但她到底沒有嚷”,只是問爹要了家里種蘿卜的三分胭脂地做陪嫁。不要金不要銀,陸菊人出嫁前只問娘家要了一塊胭脂地,是因為小丫頭體恤老父的窮愁嗎?如是,就沒有必要疑惑渦鎮(zhèn)出不出得來一個陸菊人了,那就是一個比較賢惠的小女子嘛,哪里不能出個一個兩個?陸菊人討要的三分地有玄機:一天夜里,去地里看星星的陸菊人一耳朵偷聽到兩個盜墓者的對話,說她家的胭脂地里埋著官人,并一個竹筒插到地下,待等六更時看看“能不能潮上氣泡”。陸菊人五更時就來看竹筒上有沒有氣泡,“果然見竹筒上有個雞蛋大的氣泡。手一摸,氣泡掉下地沒有了”。
手一摸,陸菊人把兩個盜墓者騙走了;口一松,陸菊人又用盜墓者精準的判斷幫助因父親橫死家道中落的井宗秀,成為上世紀20年代秦嶺里的草莽英雄。
4月15日左右陸陸續(xù)續(xù)收到單行本的讀者,在5月小長假期間開始片言只語地評價他們正在拜讀的賈平凹先生的新著。只能是片言只語呀,65歲的賈平凹先生從構思到完成《山本》,用了2年多。洶涌澎湃的50余萬字呵,即便我們摒棄一切娛樂活動一頭扎進《山本》,讀完至少也需半個月吧?而那些迫不及待地發(fā)表短論的讀者,是不是如我一樣,讀了一個開頭就被賈平凹先生的文字醉倒了?《山本》,就文字表達而言,似乎又進入到一個新的境界,古樸雄渾,是《商州散記》的鳳尾。50萬字,對將微信朋友圈碎片文認作閱讀文本的讀者而言,實在太長卷了,假如不是賈平凹先生那看似淺白其實幽深如潭的文字吸引得我不忍釋卷,我還能在我記憶中虛構人物林里增添一個陸菊人嗎?假如答案是否定的,那就太遺憾了,因為,那實在是一個太有魅力的女性形象。
12歲從紙坊溝嫁到渦鎮(zhèn)后,這個不因為身不由己的婚姻而怨恨的女人,倒也踏踏實實地等待小她4歲的楊鐘長大成人,結婚生子,上伺候公爹,下?lián)嵊?。日子慢慢往前走,楊鐘如一灘扶不上墻的泥,陸菊人看到了;依靠她的指點用埋著他父親的胭脂地里的古物而開起了醬筍鋪子,井宗秀的鵬程萬里,陸菊人也看到了。這個女人的眼界,就在于明明看得見井宗秀對她的一往情深就是不接招,哪怕楊鐘死于一場槍戰(zhàn)后——一發(fā)子彈打穿了楊鐘的腿,賈平凹先生卻安排他迅速去世,讀到這里的時候我還竊喜自己猜到了作家的構思,還不是要讓陸菊人和井宗秀在一起!陸菊人和井宗秀當然沒有在一起,不然,《山本》就不是賈平凹先生的作品了。但是,陸菊人又總是和渦鎮(zhèn)乃至秦嶺和書寫著秦嶺1920年代一段歷史的井宗秀們在一起,我說的,是靈魂。是陸菊人,在井宗秀的部隊需要糧草的時候,不畏讒言替他經(jīng)營茶行,賺得盆滿缽滿更讓懷有二心的分行掌柜心悅誠服地歸順自己;是陸菊人,在井宗秀打算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地報復差一點致他和他的部隊于死地的阮天寶、要殺絕渦鎮(zhèn)的阮姓族人時,用促膝長談苦諫井宗秀放下屠刀只將阮姓族人趕出小鎮(zhèn)了事……
在我讀來,井宗秀人生的下坡路,始于他用非常殘暴的方式處死了叛徒三貓,“他的身體明顯發(fā)生了變化,嘴角下垂,鼻根有了皺紋,臉不再那么白凈,似乎還長了許多”,這樣的變化發(fā)生后,井宗秀在制造血流成河的路上越走越遠,不得已,陸菊人掏出一面當年井宗秀從胭脂地里挖出來的古銅鏡請自己的閨蜜、井宗秀的新婚妻子花生轉交給井宗秀……
一個出生于紙坊溝、嫁到渦鎮(zhèn)的陸菊人,大字不識幾個,她哪來的智慧,明知道胭脂地下有寶藏卻在公公送給井宗秀做他冤死父親的墓地后,沒有過多喧嘩;明知道楊鐘死后嫁給井宗秀是渦鎮(zhèn)人誰都不敢說三道四的美事,卻寧愿勞動自己的筋骨也不肯就范;又憑什么能將有著這么多連鎖店的茶行管理得井井有條?怎么就知道假如殺了阮姓族人那將是井宗秀的絆馬索?又怎么知道那一面古銅鏡或許是將井宗秀拽出萬劫不復之地的寶器?
這就是我何以要問《山本》的讀者相信不相信賈平凹先生的虛構的緣故:陸菊人這個女性形象是不是被賈平凹塑造得過于完美以致只應天上有?可是我相信這樣的女性真實不虛,生活中我就遇見過這樣的奶奶,生活中數(shù)度遭遇不測,家產盡失、丈夫暴亡,自己又大字識不到一籮筐,可奶奶就是憑借自己的天賦,將8個孩子養(yǎng)育得個個出息?!疤焐愘|”這個詞,現(xiàn)在都用在了形容年輕女性的容貌,可我總是覺得,“天生麗質”是中國文字在褒獎像陸菊人這樣的中國女性。
《山本》結束在渦鎮(zhèn)成為一地碎瓷時,此時,從烽火中穿越而來的陸菊人,站在渦鎮(zhèn)唯一幸存下來的安仁堂院子里,和僥幸存活下來的陳醫(yī)生和兒子剩剩一起看遠處的山,峰巒疊嶂、一盡著黛色——那意思,《山本》之后,賈平凹先生還會有長篇小說的寫作計劃?也是,從馬上掉下來后瘸了腿的剩剩,總是不長個子,陸菊人已經(jīng)嘮叨過幾遍了小說卻沒有給讀者答案。
那樣的話,《山本》就不是《商州記事》的鳳尾,而是豹肚。賈先生那古樸典雅的文字,就算是描寫殺人如麻的場景也顯得文質彬彬,僅這一點,我們期待賈平凹先生的下一本長篇小說,是《山本》的余脈而不是《高興》或者《病相報告》那樣的怪味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