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18年第6期|馮積岐:房間里的秘密
馮積岐,在《人民文學》《當代》《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數(shù)十種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二百五十多部,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雜志選載,多次入選各種優(yōu)秀年選。出版長篇小說《沉默的季節(jié)》《逃離》《村子》《遍地溫柔》等十二部,并出版八卷本長篇小說文集,作品曾多次獲獎?,F(xiàn)居西安。
兩年以后,黃小玲得到了打開房間門的鑰匙。黃小玲的左手抓住那把沉悶的大鐵鎖,右手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銅質(zhì)鑰匙,她的手臂顫抖著,有幾次,把鑰匙插不進鎖孔里去,大鐵鎖似乎在搖擺著。她扭過頭去看,樓道里空無一人。她能聽見,龐大的寂靜就在她的周圍,這寂靜,是由她的耳膜中傳來的細密密的腳步聲組成的,是由遲鈍的鑰匙和大鐵鎖接觸時發(fā)出的陳舊的聲響組成的,是由她按捺不住的心跳聲組成的。打開鐵門之后,黃小玲掏出第二把鑰匙,向木門的鎖孔里插。第一次,她插反了;第二次,她插進去之后,卻沒有轉動,她猶豫了:假如,打開門,房間里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她這兩年慘痛的付出不是付之東流了嗎?包括她吞咽下去的屈辱——盡管,當時,她是一副愉悅無比的樣子,她一旦回想起來,如鯁在喉,有一種難言之苦,無法吞咽。也許,隨著房間門的打開,她的屈辱會再次沉重地壓過來——她的全部努力都是枉然??墒?,她不打開房間的門,她就一直會在蒙蔽之中。這房間里究竟隱藏著什么秘密。她要知道。
在黃小玲還沒有來鳳山縣藝術中心上班前,她就聽說過,藝術中心的五樓有一個房間里關著一個“女鬼”。夜闌人靜之時,“女鬼”就出來,坐在樓道里哭泣。傳說越夸張,越怪誕,越神奇,越能誘惑人,況且,黃小玲是寫小說的,她對“女鬼”的故事有了強烈的探究之心,她到藝術中心來找主任晁一斗,晁一斗一聽,她想去五樓的房間看看,笑臉上換了緊張的內(nèi)容,繼而,臉一沉:不行,不行,二十多年前,縣公安局就貼上了封條,誰也不能進去。她不信晁一斗的話,上了五樓一看,果然,大鐵門上貼了一張字跡干瘦的封條;她仔細看,封條從門框和鐵門之間斷裂了——肯定有人在封門之后進去過。別人能進去,她為什么進不去呢?她用好話去煨晁一斗,晁一斗根本不吃她那一套。門上的鑰匙在晁一斗手中,她有什么辦法呢?如果她是晁一斗的上司,一句話,鑰匙就到手了??伤皇?。
黃小玲沒有想到,自己會被任命為藝術中心的副主任。上任沒幾天,她就給晁一斗說,晁主任,把五樓房間的鑰匙給我,我想進去看看。晁一斗臉一黑:不行不行,不要以為你是副主任就可以進去。說實話,我也沒進去過,公安局交代了的,誰也不能進去。黃小玲說,為什么不能進去?晁一斗把正在寫字的毛筆向硯臺上一擲,掃了黃小玲一眼:不要問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晁一斗態(tài)度越強硬,黃小玲越想進去看看。
黃小玲從藝術中心的美術干部王建華口中知道,二十六年前,一個叫馬梅梅的年輕女人在那個房間里自殺了。馬梅梅也是畫畫的,她的油畫參加過兩次全國畫展,多次在S省博物館展出過。王建華在鳳山縣藝術中心干了三十多年了,黃小玲相信王建華的話,她繼續(xù)追問王建華:馬梅梅為什么要自殺?王建華吞吞吐吐地說,馬梅梅十分漂亮,畫一手好畫,晁主任的前任是趙熊,聽人議論,趙主任追求馬梅梅,不知追上了沒有,藝術中心傳遍了兩個人的緋聞。后來,不知為什么,馬梅梅在五樓那個房間自殺了。黃小玲說,老王,你說清楚,漂亮和畫一手好畫有什么關系?兩個人究竟發(fā)展為情人沒有?王建華說,好我的黃主任,這事只有馬梅梅和趙熊知道,我咋能知道呢?黃小玲說,趙熊現(xiàn)在住在哪里?我去找他。王建華說,老頭子早死了,趙熊要比馬梅梅大將近三十歲。關于這件事,你不要再問別人了,你是作家,你去想象吧。王建華的話開啟了黃小玲的想象之門——
五樓那間房子就是馬梅梅的畫室,馬梅梅和趙熊的故事全部裝在那個畫室里,墻上、地上、房間的角角落落里貼滿了故事的細枝末節(jié),兩個人的情感,在房間里的地板上撒了溫暖的一層子。從馬梅梅到藝術中心來上班的第一天起,趙熊就被馬梅梅的美麗陶醉了——馬梅梅本身就是一張十分漂亮的油畫。趙熊給馬梅梅單獨提供了一間畫室。藝術中心的任何活動,不叫馬梅梅參與——騰出來時間叫她畫畫??墒?,馬梅梅不領趙熊的情,依舊對他不熱不冷,趙熊不止一次地當著馬梅梅的面說,我愛你,梅梅。馬梅梅不能拒絕——假如不屈從于趙熊,她的日子將很難過;馬梅梅也不能答應——她畢竟才二十四五歲,況且在S省美院讀書時就有了男朋友。馬梅梅的模棱兩可激怒了趙熊,他先不說收回馬梅梅的畫室,是把藝術中心購買來的拖地的拖把、水桶、宣紙、體育器材堆滿了房間。馬梅梅當然知道,趙熊為什么這么做。她低三下四地去求趙熊。趙熊在他的辦公室第一次摟抱住了馬梅梅。趙熊雖然沒有得手,馬梅梅含著眼淚叫趙熊的手圖章似地蓋在了她那挺突而堅實的乳房上,蓋在她冰冷的皮膚上。馬梅梅木然地容忍趙熊在她的臉上親吻了——她用屈辱換來的是房間里的清靜——趙熊派人將雜物搬了出去。馬梅梅第一次去參加全國畫展的前夜,趙熊派人把她的畫室門打開,偷走了她的所有作品,馬梅梅放聲大哭。趙熊手里有權,他要用權力脅迫她就范——掠奪她的清白。馬梅梅第二次參加全國畫展前,大白天,趙熊派人潛入她的房間放了一把火——雖然及時撲滅了,但她的作品全都面目全非。馬梅梅沒再哭泣。為了她的藝術,她屈辱地獻身了——用自己的肉體換來安寧。誰知,趙熊得寸進尺,對馬梅梅糾纏不休。是馬梅梅把趙熊約到畫室來的,她將她的畫作鋪在沙發(fā)上,自己躺了上去,當趙熊剛進入她的身體的時候,她從沙發(fā)墊底下抽出了準備好的匕首。老奸巨猾的趙熊似乎早有準備,一把奪下了她手中的匕首,干完了自己該干的事。趙熊走后,馬梅梅用匕首割開了自己手腕上的動脈……黃小玲想象的情節(jié)和新聞報道中的案例沒有多少區(qū)別,她的想象被現(xiàn)實生活的原版囹圄了。而黃小玲覺得,馬梅梅只能是這樣死去,別無他法。
黃小玲到藝術中心來上班的第二天,她從一樓到五樓,在每個辦公室每個房間都看了看,算是熟悉環(huán)境吧。走到五樓掛著大鐵鎖的房間跟前,她不由得站住了,沉重的鐵門將秘密鎖在房間里,使它沉睡了二十多年。尤其是那把大鐵鎖,面目猙獰,釋放著一縷陳舊的鐵腥味兒。冷漠的大鐵門似乎如同一只忠誠于主人的狼犬,瞪著她。強烈的探究感喚起了她得知真相的愿望,喚起了她破門而入的愿望,喚起了她要知道那個女人的全部秘密的愿望,喚起了她要依這個素材寫一部小說的愿望。一下樓,她就去找晁一斗主任要鑰匙。晁一斗斷然拒絕了她。
沒幾天,晁一斗在全體職工大會上沒點名地批評了她,借她想進五樓那個房間發(fā)揮渲染,大幅度地消減她這個副主任的尊嚴。她能說什么呢?她只能忍受,她畢竟是副職。藝術中心姓晁不姓黃。
接下來發(fā)生的幾件事,使她對晁一斗畏怯了。
晁一斗派她去四十里以外的一個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去調(diào)研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流失和繼承狀況,她坐上了藝術中心唯一一輛小車出了鳳山縣城,進了山,只走了十幾里路,晁一斗突然給司機小李打來電話,叫小車趕快回去,說他要坐車去省城。小李問晁一斗,黃主任咋辦?晁一斗說,叫她走,走到四方山鄉(xiāng)去。小李說,那恐怕不行吧?晁一斗說,什么行不行?你快回來。小李很無奈,把她撂在了山里。她一看,空蕩蕩的山里前后無一人,要去鄉(xiāng)政府,還有將近三十里山路,已是中午12點多,前無村莊,后無人家。她有點惶恐,有點害怕。無奈之中,她只好頂著毒辣辣的太陽向前走,走到四方山鄉(xiāng)政府門前時,已是下午四點多。她還沒進鄉(xiāng)政府的門就暈倒了。三天以后,她被鄉(xiāng)政府的車送回單位,晁一斗又在職工大會上批評她,說她去山里游山玩景,一去就是三天。她有苦難言。她總以為,晁一斗無非是為了表明,他就是藝術中心的“山大王”,每個人都要屈服于他的強權,包括她這個副主任。所以,晁一斗才踩踏她的自尊。其實,黃小玲只窺視到了晁一斗內(nèi)心骯臟的一面,沒有窺探到晁一斗內(nèi)心卑劣的另一面。后來,黃小玲才知道,藝術中心的六個年輕女人,個個沒有逃出晁一斗的手掌,晁一斗慣用的手法是,先用強權制服你——制服的手段就包括刁難,甚至迫害,你一旦屈服,躺倒在他的身底下,他便給你施以小恩小惠,籠絡你。對于黃小玲,晁一斗也是如法炮制。
那天吃過早晨飯,晁一斗叫黃小玲去西水市。是去開會嗎?黃小玲問,晁一斗說,不,去給單位買些宣紙和辦公用品。黃小玲說,那我就不去了。晁一斗說,順便去局里一下。黃小玲這才知道,晁一斗要去找西水市文化局的周浩局長??隙ú皇墙o局長送禮的,如果是送禮,晁一斗不會叫她一同去的。說不定是打著什么項目的名目去要錢。這些年來,晁一斗每年都要向市文化局要三四十萬元。當然,周浩的錢不是白給的。藝術中心新蓋的鳳山藝術大廈,有一半的工程就承包給周浩的弟弟了,其中,有多少交易,黃小玲一點也不知道,她偶爾從單位會計那兒聽說,一塊地磚就要比市場價多五十塊。到了周局長房間,黃小玲只坐了一會兒,借故去衛(wèi)生間走出去,再沒進去,她把時間和空間留給了周浩和晁一斗。中午飯是在距離市區(qū)很遠的東郊吃的——擔心記者來騷擾。飯桌上,晁一斗和周浩都興致很高。周浩喝了幾杯酒,甚至當面恭維黃小玲年輕了,漂亮了。黃小玲尷尬地笑了笑:都三十五六了,還年輕?周浩說,你看,你看,你們晁主任年過五十了,還像小伙子一樣,人要心態(tài)年輕。還沒等黃小玲開口,晁一斗說,藝術中心到頭來還是黃主任的,我老了。黃小玲一聽,晁一斗話中有話,好像她等著奪權,趕緊岔開了話題。
吃畢晌午飯,本來可以回去的??申艘欢氛f,他頭暈,要休息,他叫司機小李去鳳陽酒店開了三個房間,一人一間。一覺睡醒,黃小玲一看,已是下午四點,她叫小李去喊晁一斗回鳳山縣。小李說他不敢打擾晁一斗。小李說,有一次,在省城,他把晁一斗從睡夢中叫起來接電話,被晁一斗罵了個狗血淋頭。黃小玲一聽,也沒去叫晁一斗,只好回到房間看電視。五點半,晁一斗才起來了。黃小玲叫晁一斗回去,晁一斗說,等會兒,吃畢晚飯回吧。黃小玲心想,西水市距離鳳山縣城也就四十公里,吃畢晚飯回去也行??墒?,吃畢晚飯以后,晁一斗又說,明天早晨趕上班回去,今晚上就住在鳳陽酒店。
那天晚上,晁一斗住在313房間,黃小玲住在315房間,兩個人只是一墻之隔。登記房間的小李告訴黃小玲,一間房子一個晚上260元——這是西水市最好的賓館之一。黃小玲就想,半個小時就可以回到家里去睡覺,何必花這么多錢,在西水市住一夜呢?她真的不知道晁一斗是怎么想的。她看了一會兒電視,一看手表,還不到九點,就想,這時候睡覺有點早,她敲開了晁一斗的門。晁一斗的門只是虛掩著,并沒有關。黃小玲以為房間里有人,所以,才很響地敲了兩下。晁一斗把她讓進房間,碰上了門鎖,笑著說,還敲什么門,進來就是了,得是以為我是金屋藏嬌呢?黃小玲說,我怕你和誰說話,不方便。晁一斗說,我就是給你留的門,知道你會進來的。黃小玲一笑:晁主任真會說話。兩個人坐定,竟然沒有話題,晁一斗對黃小玲只一瞥,出氣也粗了。黃小玲把手機掏出來,沒有看,又裝進了口袋。黃小玲無話找話說:這幾天的天氣真好,不熱不冷。晁一斗說,就是就是。房間里的氣氛很奇怪,很別扭。晁一斗站起來,朝黃小玲跟前走了半步,又返回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說,黃主任喝水。黃小玲說,不客氣。話一出口,黃小玲連她自己也覺得,她太虛偽了。她一抬眼,第一次發(fā)覺,晁一斗臉色也紅了,兩腮上有了好像染上去的那種虛假而不懷好意的紅顏色,面部更像高血壓病人血壓升高時的容顏。房間里的氣氛很尷尬。黃小玲說,咱們明天早晨幾點回去?晁一斗說,一吃畢早飯就走。兩個人又沒有話了。黃小玲只好說,晁主任老早休息,我過去洗個澡。晁一斗沒吭聲,只是不認識黃小玲似的盯了她幾眼。
手機鈴聲是半夜響起來的。黃小玲從睡夢中驚醒了,她一看,已是凌晨一點半。手機短信是晁一斗發(fā)來的:小玲,睡了沒有?我失眠了,過來說說話。黃小玲想了想,她不能回短信。她在半睡半醒之間似乎才明白,晁一斗要和她住在鳳陽酒店的目的是什么。她似乎于一剎那間窺視到了晁一斗的陰暗心理和卑鄙手段。她內(nèi)心覺得害怕。她已經(jīng)下了床,手搭在了門鎖上,在那一瞬間,她的心里仿佛被什么照亮了:她不能去。一旦走出第一步,接下來會不可收拾。她回到了床上。她關了手機。
六點半,黃小玲就起來了。七點二十分,她去敲晁一斗的門,晁一斗沒有應答。她在門前站了幾分鐘,又敲,又沒人應答。她上到四樓去敲小李的門,小李也沒應答,她在門口喊:小李,吃早點了!小李還是沒有應答。她撥通了小李的電話,小李在電話中說,他和晁主任已回到了鳳山縣,已經(jīng)吃畢早點了。黃小玲說,你們幾點回去的?小李說,七點就到縣城了。小李說,晁主任說縣文化局牛局長八點要來調(diào)研。黃小玲本來要問,為什么把她獨自撂在西水市?她一想,這肯定不是小李的主意。她合上了手機,一句話沒再多說。
黃小玲趕回單位時,已是早上九點了。她坐的客運車偏偏在路上和一輛農(nóng)用車相撞了,雖然沒有人員傷亡,卻耽誤了她回單位的時間。她回去的時候,牛局長正在職工大會上講話,她一進會議室,職工們的目光都投向了她,她悄悄地坐在一個角落,沒吭聲。牛局長臨走時,只說了她一句:黃主任,以后外出,要給局辦公室打個招呼。她苦笑一聲,說了聲:是。
沒幾天,晁一斗的女兒結婚。晁一斗給單位上的所有人提前說了結婚的日期,辦酒席的地點。黃小玲雖然也知道,但晁一斗沒有請她。她該怎么辦?就在當天早上,她主動給晁一斗打了電話,問及他的女兒結婚之事,晁一斗在電話中說,我怕請不動黃主任,沒有給你張口。黃小玲避開晁一斗的話問他,在什么地方舉辦婚禮,晁一斗說在嘉慶酒店。晁一斗沒有說叫她來,也沒有說不叫她來。黃小玲想了想還是去了。她趁人們不注意時,給晁一斗衣服口袋里塞了一個紅包。按常規(guī),同事之間,誰家有婚喪嫁娶之事,也就二三百元的隨禮錢。而黃小玲給晁一斗的紅包里是1000元——她的用心何在,晁一斗當然知道。
第二天,這個紅包就到了縣紀委一個副書記手里。黃小玲被叫到紀委去談話,那個副書記問黃小玲為什么給晁一斗包那么重的紅包?目的何在?面對紀委副書記冷酷的面目,黃小玲只能認錯。按照組織紀律,這件事,黃小玲是要受到處理的。黃小玲寫了一封檢討,交到了縣紀委。由于她的態(tài)度端正,只是給了一次黨內(nèi)警告的處分。
晁一斗的冷酷和無恥,黃小玲一想起來,不寒而栗。她去組織部找到一位副部長,要求調(diào)離鳳山縣藝術中心,副部長開門見山地告訴她,調(diào)動之事免談,因為她到藝術中心才兩年多。她一聽,心涼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怎么和晁一斗共事呢?
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
那天,是黃小玲主動要求和晁一斗一同去省城的。晁一斗夾著包,已經(jīng)準備下樓。黃小玲攆上去問他去哪里?晁一斗說去省文化廳。黃小玲說,把我?guī)衔乙哺闳?。她不知道晁一斗去省廳干什么,只是想和晁一斗一同去。晁一斗遲疑了一瞬間,只說了一句:今天回不來。黃小玲糊里糊涂說了一聲:好。
到了省文化廳,黃小玲才知道晁一斗去找田副廳長,她不知道晁一斗和副廳長談什么事,不好跟隨,就只好從省廳出來,在街道上溜達。
到了晚上,黃小玲給司機小李打電話,問小李,他們住在什么地方。小李告訴她,他和晁主任住在長安大酒店。黃小玲攔了一輛出租車,也到了長安大酒店,給自己登記了一間房子。小李已經(jīng)告訴她,晁一斗住在914房間。黃小玲住進房間以后,給晁一斗發(fā)了個短信:晁主任,我住在你下面,房間號是703,十一點左右來找你。晁一斗沒有給她回短信。十一點十五分,黃小玲敲開了晁一斗房間的門。一進去,黃小玲就抱住晁一斗,放聲哭了。黃小玲提在手里的包兒掉在了地板上,她顧不上撿拾,就被晁一斗抱起來了。
上了床,晁一斗例行公事般地說,玲玲,我是愛你的。黃小玲一聽,渾身的汗毛似乎都豎立了。她說,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晁一斗說,你早這樣,就不受那么多苦了。黃小玲說,我算服你了,一斗。晁一斗一邊賣力地進行,一邊喘著氣說,服我啥?黃小玲說,啥都服,全服。晁一斗說,我們倆都是贏家。黃小玲說,都是贏家是什么意思?晁一斗笑了:還用我挑明嗎?黃小玲覺得,她被晁一斗打敗了,一敗涂地,她的臟腑被晁一斗也掏空了。黃小玲說她有點餓。晁一斗說,這時候去哪里買吃的?黃小玲說,她包里有兩個蘋果。黃小玲精赤著跳下床。她拎過來自己的包,從包里取出來兩個蘋果。晁一斗說,我去洗。黃小玲說,不用了,我用刀子削,包里有刀。黃小玲隨之從包里掏出來一把水果刀;水果刀像匕首那么長,閃著囂張的光。晁一斗說,人家女人包里全是化妝品,你卻裝著一把刀。黃小玲說,各有各的用處。你害怕刀子?晁一斗說,我連你也不怕,還怕刀子?黃小玲削去了兩個蘋果的皮。兩個人分別吃了一只蘋果。晁一斗又要折騰,黃小玲沒有拒絕。
從省城里回來的第二天,晁一斗就把打開五樓房間里的兩把鑰匙給了黃小玲?,F(xiàn)在,黃小玲就站在兩道門跟前。
黃小玲轉動著鑰匙,把木門也打開了。隨著木門的推開,一縷陌生的、陳舊的味道餓狼似的撲過來了。黃小玲一腳踩進去,陰森森的氣息被她踩得四處亂飛。她鼓起勇氣,向房間里面走。房間里,光線晦暗,涼氣襲人,有一縷古老的味道。黃小玲仿佛走進了歷史的隧道。黃小玲拉開了窗戶上布滿灰塵的、厚重的窗簾。房間里的所有物件即刻跳進了從窗戶里透進來的強烈的光線中??磕线叴皯舾皵[放著一張大案桌,案桌上擱置一卷宣紙和十幾瓶面目模糊的油彩,還有十幾支已被塵土裹住的畫筆。案桌的一頭有一個朱紅色的筆筒——大概是玉石的,筆筒中插一根圓柱形的石頭——仿佛是鎮(zhèn)紙。這就是馬梅梅作畫的案桌。北邊的窗戶下,有兩個短沙發(fā),一張長沙發(fā)。沙發(fā)都是布面料,樣式簡單,樸素,沙發(fā)也被塵土覆蓋了,看不清本來是什么色澤。黃小玲彎下腰,用一根手指頭在長沙發(fā)上摸了一下,她的手指頭黏糊糊的,她粘上手指頭的確實是多年積累的塵土。她仔細一看,手指頭是酹紅色,是那種陳舊了的血色。黃小玲覺得很蹊蹺,她再看沙發(fā),沙發(fā)上似乎也是陳舊的血色。她嗅到了厚重的血腥味兒。她急忙掏出一張餐巾紙,擦凈了手指頭。黃小玲抬眼一看,墻壁上掛著十幾幅馬梅梅的油畫作品,這些油畫全都是女人的裸體,或臥、或躺、或站,或曲身。油畫的右下方有馬梅梅的簽名和作畫的日期。走到東邊的一面墻壁前,黃小玲驚得目瞪口呆:她的畫像怎么會懸掛在這里?這不是她黃小玲嗎?活生生的一個黃小玲。她一看,畫像下面卻題自畫像三個字。自畫像?這就是馬梅梅二十多年前的形象?怎么能和我黃小玲一模一樣?黃小玲用手機拍下了馬梅梅的自畫像,她把馬梅梅的自畫像和她儲存在手機的自己的半身照片一對照,驚慌而恐懼:她怎么能和馬梅梅是一個模樣?
黃小玲不敢再久留,她滿腹疑慮地離開了那間房子,離開了古老的“宅院”。黃小玲覺得,那間沉悶的房間里確實有神秘的氣氛,似乎用目光挑不開,她十分茫然,而令她愕然的是,她在那間房子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這是怎么回事呢?
星期天,黃小玲找到了周禮鄉(xiāng)馬家村馬梅梅的家。馬梅梅的父母親都年過八十了。黃小玲給兩位老人作了自我介紹。兩位老人一聽,黃小玲是女兒生前單位上的領導,急忙招呼。黃小玲給兩位老人說,她沒有什么事,只是來看看。馬梅梅的母親拉住黃小玲的一只手端詳了一下,吃驚地問她:你真的叫黃小玲?黃小玲說,那還有假?馬梅梅的母親說,女子,你莫怪我,我左看右看,你是我家梅梅。黃小玲搖了搖頭:大媽可能想女兒了,我是黃小玲,不是馬梅梅。老人拿出了一本相冊,叫黃小玲看。黃小玲看了幾張,馬梅梅的照片和自己相冊中二十多歲的照片一模一樣。黃小玲越發(fā)吃驚了:自己和馬梅梅相差十六七歲,肯定不是雙胞胎;自己肯定也不是抱養(yǎng)馬家的——自己出生的年月,這兩位老人都很老了,肯定失去了生育能力。黃小玲問馬梅梅的母親,馬梅梅小時候的喜好和生活習慣。這位老人說馬梅梅小時候喜歡穿什么顏色的衣服,什么樣式的鞋,喜歡吃什么東西。黃小玲一聽,這喜好和自己竟然一樣。一個念頭涌上來了:莫非,馬梅梅和她是前世今生?她是馬梅梅的前世今生?擬或是馬梅梅是她的前世今生?她自己也糊涂了。
黃小玲說,她想給馬梅梅寫一篇紀念文章,今天來看望兩位老人,順便想得到一些有用的資料,不知馬梅梅生前還留下什么文字沒有。馬梅梅的母親說沒有。就在黃小玲要告辭的時候,馬梅梅的母親拿出了一個牛皮紙封面的、很簡單的日記本,說是馬梅梅留下的。老人說,當年,公安上來要,她都沒有給。老人叮嚀黃小玲,看一看,給他們送回來。黃小玲說,一定一定。
當天晚上,黃小玲就開始讀馬梅梅的日記,她一邊讀,一邊嘆息,一邊流淚。當她讀到馬梅梅和前任主任的情感糾葛時,牙齒咬得咯咯響。黃小玲從馬梅梅的日記中嗅到了一股強忍的血腥味兒,那血腥味兒如落葉一般從字里行間搖落。
就在那年夏末秋初的時節(jié),一樁令鳳山縣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發(fā)生了。
鳳山縣藝術中心主任晁一斗和副主任黃小玲同時失蹤了。單位上的辦公室主任到處找,找不見兩個人。打兩個人的手機,都是無人接聽。晁一斗的妻子和黃小玲的丈夫也不知道晁一斗和黃小玲的去向。難道兩個人私奔了?藝術中心的辦公室主任如實給鳳山縣文化局匯報了晁一斗和黃小玲失蹤的事。第三天,鳳山縣文化局給縣公安局報了警,縣公安局刑警隊通過技術手段——手機定位,確定了兩個人的手機就在鳳山縣藝術中心的大樓上。刑警隊派偵查員在藝術中心的大樓上做地毯式搜索,包括衛(wèi)生間、配電房、水房、辦公室,一間房一間房地搜查。找到五樓那間房子,才發(fā)覺外面的大鐵門并沒有上鎖,那把沉重的大鐵鎖只是虛掛在門上。刑警隊的偵查員破開木門,進門一看,晁一斗和黃小玲都一絲不掛。黃小玲躺在沙發(fā)上。晁一斗躺在沙發(fā)旁邊,他的身底下鋪著幾層子宣紙。晁一斗的胸腹上有四條刀痕,刀刀斃命。黃小玲的左手腕割斷了筋脈。兩個人的血跡已經(jīng)凝固,成為酹色。一把水果刀掉落在沙發(fā)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