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18年第5期|樊健軍:榴蓮的寓言
后來,小女孩的母親說:“他就不該到巷子里來賣榴蓮?!?/p>
剛開始的那天,小女孩的母親,和她坐在輪椅上的女兒,以及隔壁那個有些娘娘腔的警察分明都看見了,有個男人推著三輪車進入了巷子。男人的個子很瘦小,勾著腰時同三輪車差不多高,推車的樣子似乎很吃力。三輪車斗里裝的東西并不多,就幾顆長相奇特的果實,模樣極像某種大型食草動物撐飽的胃,外表密布三角形的銳刺。那會兒榴蓮進入小城的水果市場沒幾天,多少人都不知它是什么怪東西。
警察有可能剛下晚班,打個呵欠,轉回了屋內,留下小女孩和她的母親看著推三輪車的男人一步步走近。她們很快就聞到了一股特別的氣味,像是奇臭,又像是異香。母女的反應也決然不同,母親干嘔了一聲,慌忙捂住嘴巴跑進了屋內,而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卻吮吸了幾下鼻子,似乎要把那特殊的氣味吸進肚子里。
從小女孩跟前經過時,推三輪車的男人微微笑了笑,像是表達一種友好的信息。小女孩瞥見他的車斗里有只金屬托盤,托盤里擺著幾個快餐盒,每個盒子里都裝著一塊白色的東西,用保鮮膜包裹著。
小女孩舔了舔嘴唇,響應了男人一個微笑,但男人忽略了她舔嘴唇的動作,就那樣彎著腰將三輪車推走了。
男人走過去并不遠,三五米的距離,又停住腳步,扭頭望了小女孩一眼,后者依舊眼巴巴地瞧著他。男人放下三輪車,從托盤里端起一個沒有保鮮膜的快餐盒,來到小女孩跟前。
“嘗嘗,很美味的。”男人遞給小女孩一根牙簽,快餐盒里有許多被切成小塊的白色果肉?!皨寢屨f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毙∨u了搖頭,沒有接牙簽。
“叔叔是陌生人嗎?”男人溫和著嗓音說,“叔叔每天從巷子里經過,每次都看見你坐在這兒,像朵花兒似的笑著呢。”
輪椅吱了一聲,小女孩的臉鍍上了蘋果似的紅暈。
“來吧,嘗嘗,一種很奇異的水果?!?/p>
男人引誘著說,“吃過了叔叔告訴你水果的名字。”
小女孩伸出手,快要接觸到了那牙簽,但立刻像被什么東西蜇了一下似的縮了回去。
“叔叔啊,我還是不能吃你的水果?!?/p>
“就一點點,媽媽出來你就吃完了?!蹦腥藨Z恿說。
“叔叔可不能教豚豚撒謊?!?/p>
男人的臉剎那間著了赤,像長出了一層紅痂。恰巧這當口,小女孩的母親從里屋回來了,見了端著快餐盒的男人便又捂住嘴,臉上生出了慍色,揮著那只空閑的手說:“走開!沒人買你的臭東西,你還嫌臭不死人啦!”
“不是臭,是榴蓮的香?!?/p>
男人端著快餐盒離開了,再待下去只會討人嫌。
“豚豚,你沒吃吧?鬼知道那東西干不干凈,是不是臟東西!”女孩的母親絲毫不避諱,粗著嗓門追問小女孩。
“媽媽,您憑什么說叔叔的東西是臟的?”
“你到底吃沒吃?”
男人聽到小女孩替他辯護,回頭張望了一眼,但沒有人理睬他。他就像來時那樣推著三輪車走了,沒能留下半個榴蓮,只把榴蓮的氣味留在了并不怎么寬敞的巷子里。
第二天上午,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老早又看見男人推著三輪車從西頭進入了巷子。如果從進來的方向判斷,他是個一根筋的男人,且笨,且傻,情愿多費力氣。巷子西低東高,一路的上坡,而且西頭有一段是臺階,要把負重的三輪車推上臺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男人偏偏就這么干了,從第一次在巷子里出現(xiàn)開始,每次都來自那個方向。他推著三輪車,在巷子里收過廢品,也賣過枇杷、橘子、火龍果,給巷子里的人家送過煤氣。這一段時間,不知為何賣起了那散發(fā)著臭味的怪東西。
巷子里的路面是青石板鋪就的,高高低低,并不平坦,三輪車就像個小丑那樣蹦蹦跳跳、叮叮哐哐,仿佛在招惹人們的目光。巷子里過往的人少,奔活路的也都出工了,三輪車的響聲就從巷頭一直傳到了巷尾,中間還竄進了小女孩的耳朵。小女孩端正地坐在輪椅上,像朵向日葵一樣注視著巷子的西頭。
男人一路叮叮哐哐,在距離小女孩的不遠處停住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三輪車的龍頭上掛著一只電喇叭,但它的聲音是寂滅的。
小女孩始終在向著男人微笑,笑過后將一根指頭塞進了嘴巴,有滋有味地嚼咬著,那塞進嘴的似乎不是手指頭,而是根火腿腸,或者烤牛肉串。
男人注意到了小女孩的笑,還注意到了她身邊不存在別的人,她的母親——那個胖臉的中年婦女也不見了蹤影。他俯下身,從車斗里端起一個像前一天的那種快餐盒,朝小女孩做了個吃東西的手勢。小女孩搖搖頭拒絕了。
男人無奈地笑了一下,拿手指了指小女孩,又豎起大拇指夸獎她,然后將快餐盒放回了三輪車。同小女孩演過這幕啞劇之后,男人喘勻了氣,又推動三輪車往巷子東頭走去,將榴蓮的怪味叮哐叮哐地丟了一巷。
“啊呀!媽呀!榴蓮,我的最愛!”
就在三輪車快要走出巷子時,突然從巷子的某處飛出幾聲夸張的叫喊,男人回頭張望時,只見一個穿著牛仔短裙短襖的染著一頭紅發(fā)的女孩,像條摘去鏈子的狼狗,張牙舞爪沖到了巷子中央。緊跟在紅頭發(fā)女孩身后的,是個穿白色連衣裙的瘦高個女孩,噘著嘴,一臉的不高興。
“什么呀?臭哄哄的!”
“你不懂!這是榴蓮,我可喜歡吃了,在廣州一天不吃榴蓮就像失了魂,渾身沒勁,見到靚仔都提不起興趣?!奔t頭發(fā)的女孩嘴上應著女伴,另一邊打著手勢讓男人將三輪車倒回來。
男人看見了潛在的生意,推著三輪車叮哐叮哐折了回來。
“快!給我稱一個,不要快餐盒里的,我要一整個!我都快記不起榴蓮的味道了,再不吃就沒命了!”紅頭發(fā)的女孩快活地嗷嗷說。
男人依言挑選了一個碩大的榴蓮,過了秤,要拿塑料袋裝著。
“撬開它!我現(xiàn)在就要吃,一次要吃個飽!將這半個月的損失撈回來!”紅頭發(fā)的女孩嚷嚷著。
男人撬開榴蓮,給犯了饑餓癥似的女孩一大塊,又用刀挑起另一塊要給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后者倒退了幾步,雙手捂住了鼻臉。
這間隙,紅頭發(fā)的女孩早已囫圇吞棗,將那大塊果肉吞進了肚腹,叫囂著讓男人再撬給她一塊。第二塊鮮美的果肉被啃食干凈,紅頭發(fā)的女孩這才長舒了一口氣,露出一臉的愜意:
“過癮!痛快!”
“臭!”穿潔白連衣裙的女孩拿手扇著鼻子說。
“香!”紅頭發(fā)的女孩立馬還擊。
“奇臭!”
“異香!”
“奇臭無比!”
“異香撲鼻!”
兩個女孩一個做著鬼臉,一個嗔怒,像兩只爭寵的母雞,嘰嘰咯咯好一陣子,最后抱腰摟脖子地帶著剩下的果肉縮回了屋子。男人收拾了狼藉的車斗,該扔的扔進了垃圾箱,該擺齊整的擺齊整,收拾妥當了,再往前走時習慣性地朝后望了一眼。這一眼偏就望見了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正癡癡地朝這邊張望,小嘴巴還驚愕地張開著,想必剛才那一幕全被她收進了眼底。
男人的這一眼叫輪椅上的小女孩很是慌亂,幾乎在同一瞬間別過了臉,轉向了相反的方向。男人猶豫了一下,從金屬托盤中端起一個快餐盒,朝小女孩走了過去。
“哎!小公主!你在想啥呢?”
小女孩肯定聽見了男人走近的腳步聲,但就是不愿意轉過身子。
男人只得端著快餐盒闖進了她的視野。
小女孩并沒有驚慌失措,而是甜甜地向他笑了一下。
“這真的是香味嗎?”小女孩忽閃著眼睛問。
“你嘗嘗就知道了?!?/p>
男人用牙簽挑起一小塊果肉,用鼓勵的眼神期待小女孩接過去。小女孩抿了一下嘴,仍舊不為所動。
“來吧?!?/p>
小女孩搖搖頭,她的一只手緊張地抓住輪椅的扶手,另一只手被她藏到了背后。
“張開嘴,咬一口,吞下去,好味道!”
小女孩終于忍不住,咬住了伸到嘴邊的一塊果肉,小心地將它吞進了嘴。在男人的一再慫恿下,小女孩很快將快餐盒中的果肉消滅干凈了,之后拿手背抹了一下嘴,羞怯地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就像一抹光,照亮了男人眼睛。
“再見吧,小公主。”男人端著空的快餐盒離開了小女孩,“明天,在這兒同叔叔說再見!”
第三天,男人推著三輪車從巷子里經過時,碰巧小女孩的母親站在輪椅邊,有些警惕地盯了一眼三輪車。男人沒有暫停腳步,擦身而過時給了小女孩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小女孩端坐在輪椅上,報以一個會心的微笑。
賣榴蓮的男人似乎同小女孩的母親玩起了捉迷藏。后來的一天,他又給小女孩品嘗了一小塊榴蓮,但這一舉動被小女孩的鄰居——那個警察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豚豚,香嗎?”
“香呢,奶奶?!?/p>
“那奶奶也買一塊嘗嘗?!?/p>
警察的母親慈眉善目,一頭齊耳短發(fā)多半銀白了,耳朵上結著銀耳環(huán),銀耳環(huán)的光芒像果肉一般柔軟。
男人很快端來了一個快餐盒,里面裝著不大不小的一塊果肉。
“喲,真香呢?!本斓哪赣H嘗試了一小塊問,“多少錢一盒?”
“二十塊?!?/p>
“這么貴?!”警察的母親僵住了,那表情像要把剛吞進肚的東西吐出來。
“別小看這一塊,營養(yǎng)頂?shù)蒙弦恢浑u呢?!蹦腥虽秩菊f,“榴蓮燉雞可是大補,廣東的婆婆最喜歡拿榴蓮燉雞給兒媳婦吃?!?/p>
“真的嗎?那我要買一個?!本斓哪赣H將信將疑。
“奶奶,那個姐姐又要來了嗎?”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問。
“是呀,豚豚真聰明?!本斓哪赣H在得到肯定答復后買下了整個榴蓮,從小女孩的問話中不難猜到,那個姐姐有可能就是警察的女朋友。
過一個晚上,被小女孩稱之為姐姐的那個女孩果真來了,榴蓮燉雞的香氣氤氳了整條巷子。
“媽媽,榴蓮很好吃的噢,買一個吧。”
小女孩央求說。
“你是不是嘗過了?”小女孩的母親盯著小女孩。
小女孩在母親的逼視下勾下了腦袋,不敢看她母親。
“你這孩子,真不聽話!”
小女孩的母親責備了這么一句,扔下她去忙活別的事情。
就在警察的母親用榴蓮燉雞的第二天,賣榴蓮的男人老遠就發(fā)現(xiàn)小女孩的母親立在家門口,似乎在等待他的到來。男人想起那些天給小女孩吃的榴蓮肉,內心有些發(fā)虛,就努力把目光投向別的方向??墒瞧吞硬幻摚斓哪赣H可能聞到了榴蓮的氣味,突然從屋子里鉆出來,同小女孩的母親一塊并肩站著。
“來來來,我再買一個榴蓮。”警察的母親朝推三輪車的男人招手,又扭頭勸說小女孩的母親,“這東西就像吃芫荽,剛開始覺得有股味道,吃著吃著就香了,你也買一個吧,給孩子燉只雞補補,味道好得很呢?!?/p>
小女孩的母親勉強笑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好像被調皮的孩子拿棍子劃破的水面,很不情愿皺起了幾道波紋。
男人硬著頭皮推著三輪車走了過去。警察的母親果然挑選了一個大的榴蓮,小女孩的母親只是買了快餐盒里的一塊果肉,付錢時還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男人仿佛被摑了一耳光,結著厚厚一臉紅痂,像被狗追著似地逃出了巷子,榴蓮的香氣叮哐叮哐潑灑得四處都是。
之后的一天,賣榴蓮的男人又同小女孩的母親猝不及防相見了。賣榴蓮的男人端著切碎的幾小塊果肉,用牙簽挑著,一小塊一小塊地喂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還剩一兩塊果肉吧,小女孩的母親突然從屋里冒出來,賣榴蓮的男人就僵硬在那里,一張臉像用石膏鑄的,似乎還沒來得及雕刻出五官。小女孩的母親也愣怔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打破了僵局,她的胖臉上生出了笑容,順帶發(fā)出了邀請:
“進屋里坐坐,喝杯水吧?!?/p>
男人猶豫了一下,看看小女孩,又扭頭看了看三輪車。
“叔叔,進去喝杯水吧,我替您看著三輪車?!毙∨⒁矡崆榈匮垺?/p>
賣榴蓮的男人最終扛不過母女倆的熱情,像個第一次外出做客的孩子,帶著些許靦腆進了屋。
后來的許多次,賣榴蓮的男人都接受了邀請,一次次進屋喝水,有時會主動走進屋去討杯水喝。小女孩的母親在家時就由她接待,不在家時小女孩會搖動輪椅,堅持要倒水給他喝。
“你的孩子多大?”有一天,小女孩聽見她母親在詢問賣榴蓮的男人。
“快十歲了?!辟u榴蓮的男人回答。
“噢,你們真幸福?!毙∨⒛赣H的聲音里滿是羨慕。
賣榴蓮的男人沒有立刻接話,而是嘆了口氣,才說:“他像豚豚,在輪椅上坐了好幾年。”
屋子里啊的一聲沉默了。
“他哪兒出了問題?”小女孩的母親小心翼翼地問。
“軟骨病。”
接著是小女孩的母親帶著絕望的哀嘆:
“同豚豚一樣的毛病。”
當這些話從屋子里漏出來時,小女孩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腦袋,試圖阻擋它們進去,可惜這些話仍舊一字不差地鉆進了她的耳朵。
后來又一次,小女孩聽見她母親詢問男人:“那弟妹呢?”
“她走了……”
小女孩的母親又重重地哦了一聲,屋子里沉靜了下來。
“孩子她爸呢?”男人問。
“去廣東打工了?!?/p>
男人走時,小女孩發(fā)現(xiàn)她母親對著他的背影嘆惜著搖晃腦袋,似乎那男人做了什么錯事。
小女孩不解地問:“媽媽,您嘆什么氣呀?”
“小孩子家,你不懂的?!?/p>
但小女孩好像聽明白了一些,“她走了”,不管去了什么地方,肯定不在家。那,那個男孩呢—— 一個哥哥或者弟弟,由誰陪著他?
有一天,賣榴蓮的男人比往常晚了兩三個小時來到巷子,不過照例給小女孩準備了幾小塊榴蓮。小女孩細細品味著這些鮮美的果肉,半途,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她對那個哥哥或弟弟的擔心。
“叔叔,你家有個弟弟嗎?”
“是呀,不是弟弟,是個哥哥呢?!蹦腥擞行@疑地看了小女孩一眼,不知她為何會如此問。
“他同誰一塊兒玩呢?”小女孩眨巴著眼睛問。
男人蹲下身來,伸手整理了一下小女孩的衣領,又扭頭看了一眼身后,似乎他說的那個哥哥就站在身后某個地方??缮砗缶褪强占诺南镒?,除了不遠處的一株月季花,再也沒有什么搶眼的了。
“他同蝴蝶玩,同蜻蜓玩,有時也同飛過的鴿子玩?!?/p>
“真的嗎?”小女孩的眼睛里有光。
“當然是真的,那些蝴蝶圍繞著哥哥跳舞,蜻蜓點水,鴿子呢,在他頭頂上咕咕唱著歌,它們的眼睛是紅色的,羽毛比云朵還潔白?!?/p>
小女孩瞅一眼巷子,巷中間是寬窄不一的青石板,巷兩邊的磚墻被風侵雨蝕,墻面早已坑坑洼洼,臨街的木門染上了腐朽的黑色,斑駁的地方有著可疑的污跡。天空被低矮的屋檐遮擋了,僅剩不規(guī)則的幾小塊,那些小塊多半空白,偶爾才見云朵,卻不會有鴿子飛過。
小女孩就在內心嘆口氣,把渴望壓抑到某個角落里。
賣榴蓮的男人進屋喝過無數(shù)次水后,有一天小女孩的母親突然說:“你把孩子帶過來玩兒,讓他單獨一個人也不放心?!?/p>
“他已經習慣了?!辟u榴蓮的男人推脫說。
“就這么習慣了?日子還長著呢?!毙∨⒌哪赣H不無憂慮。
這些話都是小女孩偷偷聽到的,他們在屋子里說話,她不能插嘴,有些話還得假裝沒聽見。她母親發(fā)出邀請時,她多么希望那個叫叔叔的男人答應,偏偏卻不如她的愿。之后的一天,小女孩趁母親不在時央求說:“叔叔,帶哥哥來玩吧?!?/p>
男人裝模作樣盯了幾眼小女孩,又拿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腦袋,一句話也不說就走開了。小女孩的內心有些忐忑,不知男人是答應了,還是在生她的氣,畢竟他拒絕過她母親。
晚上,小女孩將經過告訴她母親,不想卻挨了訓斥:“小孩子家別多事?!北挥柍夂笮∨⒕捅槐螺喴?,躺到那張墊著舊毯子的鋼絲床上,很快又滅了燈,扔下她一個人睜著眼在黑暗里。
過了這一晚,當陽光灑在青石板上的時候,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終于有了新發(fā)現(xiàn),那輛越來越靠近的三輪車上似乎多了什么,待到了眼前才確認有個男孩坐在車斗里,以及一張輪椅。
“嗨,小公主,哥哥來了?!?/p>
推三輪車的男人先將輪椅從車斗里搬下來,放在小女孩的不遠處,再將男孩抱到輪椅上。之后就扔下他們,飛快地進了屋,八成急著去向小女孩的母親報告。
之前,小女孩設想過這哥哥的許多模樣,可現(xiàn)在他側身對著她,只能看見半張長條形的有些蒼白的臉,他的雙手放在他的腿上,像兩只小動物那樣扭抱成一團。小女孩轉動輪椅,試著靠近另一張輪椅。男孩察覺了她的動作,雙手緊張地扣住了輪椅的扶手,看樣子像是要避開去。小女孩的努力最終有了回報,兩張輪椅緊緊靠在了一起。
“哥哥,你家里有好多蝴蝶嗎?”小女孩忽閃著眼睛問。
男孩用他的大眼睛又瞥了她一眼,反問道:“我爸爸告訴你的?”
“叔叔說好多好多蝴蝶,比我說的好多還要多?!毙∨堥_雙手,好像要把那些蝴蝶全都攏到胸口。
“是的,好多蝴蝶,黃色的,白色的,長斑點的,翅膀上長有好看花紋的,到處都有,墻壁上,燈泡上,床頭,爸爸的三輪車上。”
“它們從哪兒來的呢?”
“從窗子外飛進來的?!?/p>
“哦!天,什么時候我要去看看它們。”
小女孩的好奇心被點燃了,憧憬著說,“你同蜻蜓一塊玩?”
“又是我爸爸告訴你的?”男孩的聲音有些異樣,就好像坐在三輪車上經受顛簸抖動。
“是真的嗎?”小女孩盯著男孩的臉,期待他肯定的回答。
“是有好多蜻蜓,它們有著透明的翅膀,”男孩回答說,“它們像蝴蝶一樣從窗子里飛進來,飛到它們想去的任何地方。”
“它們想去哪兒呢?”
“水塘里,樹林里,那些有花有草的地方,”男孩介紹蜻蜓渴望光臨的地方,“它們有翅膀藍顏色的、個頭瘦小很多的。”
“那不是蜻蜓,是紡織娘,我媽媽說的。”
“紡織娘?”
“就是紡織娘。”
“那我說錯了,它們是紡織娘?!蹦泻⒂行┬唪龅啬檬謸狭藫献约旱哪X袋,他剪了一頭短發(fā),頭發(fā)比米粒還短。
“還有鴿子呢?鴿子什么時候來?”
“它們想來的時候就來了。”
“也從窗子里飛進屋嗎?”
“不!它們就在天上飛來飛去,一會兒飛過了,一會兒又飛過了,好像總也飛不完?!?/p>
“沒有一只飛進屋?”
“它們有時會落在窗臺上。它們的眼睛是紅色的。”
“它們會唱歌嗎?”
“當然會。還有老鼠……”
“??!老鼠?我最怕老鼠了!”小女孩的臉蛋上有了不安。
“是白老鼠,一點也不可怕……”
當男人同小女孩的母親一起從屋里出來時,小女孩同新來的客人已經說了好多話,從男孩的嘴邊聽到了許多她想知道的事情。兩個孩子見到長輩的表情各不相同,男孩不安地瞧了他父親一眼,想說什么又沒說,而小女孩呢,對她母親甜甜地笑了一下。小女孩的母親端來了果盤,果盤里有花生瓜子,也有糖果。
賣榴蓮的男人根本沒注意兒子的神情,送給孩子們一個快餐盒后就迅速離開了。后來,小女孩的母親也有事出門了,就留下兩個孩子待在一塊兒。
有一會兒,兩個孩子相處還是很融洽的,小女孩請哥哥吃了糖果,還給他剝了花生,男孩回請小女孩吃了他父親給的果肉。后來,在快餐盒里的榴蓮快要消滅干凈的時候,小女孩突然問:“你媽媽呢?”
男孩怔怔地瞧著小女孩,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喜歡蝴蝶和蜻蜓嗎?”小女孩又問了一句。
“我媽媽早就死了?!?/p>
“你爸爸告訴你的?”
“嗯。”
“你就這么相信你爸爸嗎?”
男孩不吃榴蓮了,將快餐盒放在膝頭上,然后呆呆地盯著巷子,巷子空空蕩蕩的,他的雙眼也空空蕩蕩的。
“你爸爸呢?”過了好長一會兒,男孩才收回目光問,“是不是也死了?”
小女孩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似乎不敢相信鉆進她耳朵的話語,但很快眼淚就滾出了她的眼眶,整個人跌進了滿腹的委屈中。男孩有些茫然地看著小女孩,不明白她為何會哭泣,更不知曉自己說了錯話。小女孩在哭泣的時候不見男孩道歉,也不見他的安慰,慢慢就止住了哭泣,抬起頭,揚起眉,一臉憤怒向著男孩,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惡毒的詛哭:“你爸爸才死了!”
小女孩驅動輪椅,一步一步倒回了屋子,屋檐下就剩男孩,盯著那只甲殼蟲在幾朵月季花上歡樂了大半天。從此往后,男孩再也沒來過巷子。
男孩拜訪巷子后的第二天,賣榴蓮的男人照例用快餐盒裝了果肉要送給小女孩,但被委婉地拒絕了。小女孩說:“謝謝叔叔,我不想吃?!?/p>
“想吃的時候告訴叔叔?!蹦腥艘矝]勉強。
又一天,小女孩又拒絕了他的榴蓮:“叔叔,讓我媽媽買吧,她買了我再吃?!?/p>
可是第三天,當男人端著裝有果肉的快餐盒站到小女孩跟前時,小女孩問了一句讓他摸不著頭腦的話:“叔叔,你們大人說謊欺騙孩子是不是很快樂?說謊會不會讓您的榴蓮賣得更好一些?”
男人的臉騰地紅了,有些結巴地說:“小公主……怎么這么說?”
“我不是小公主!您別再叫我小公主!”
小女孩冷笑了一聲,沒給男人留半點情面。
經過這一幕后,男人暗自琢磨,小女孩為何突然就變臉了,但沒有找到可靠的答案。以后每次從小女孩跟前經過時,他都用微笑同她打招呼,小女孩正襟危坐,只象征性地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了他。男人不好意思再送榴蓮給小女孩,她肯定會拒絕他。
不久之后,男人送給了小女孩另一件禮物,是一只用紗網蒙住口子的玻璃瓶,瓶里有兩只黑斑紋的蝴蝶。這份特殊的禮物引起了小女孩的興趣,猶豫再三之后,她還是欣喜地接受了,而且很快同男人冰釋前嫌。不過,當男人送給她裝有果肉的快餐盒時,小女孩仍舊不愿意接受,但男人找到了一個借口:“你媽媽買的,已經付過錢了?!?/p>
小女孩只是看了男人一眼,接過快餐盒,將它暫時放在雙腿上。
之前的秩序恢復了,賣榴蓮的男人每次推著三輪車從巷子里經過,都要送給小女孩幾小塊果肉。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這種秩序說不定會維持到小女孩長大。
有一天,賣榴蓮的男人端著快餐盒走過去時,小女孩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微笑著歡迎他,而是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還時不時回頭朝屋子里張望。屋里有說話聲:“……誰知道他狗日的會跑路,他這一跑把我的工錢全跑沒了!”是個懊喪的粗嗓門?!澳憔椭拦嘭埬颍裁词律线^心?”這是小女孩母親的聲音。
還要細聽時,忽然有腳步聲從屋子里直沖沖出來了,男人將快餐盒塞到小女孩手上正要離去,剛巧被屋子里出來的人看見了——是個黑炭頭似的男人,粗胳膊粗腿,往小女孩的輪椅后一站,模樣有些兇神惡煞——朝賣榴蓮的男人狠狠瞪了一眼,臉色很不友好。
賣榴蓮的男人勉強露了一下笑臉,就離開了小女孩,推動三輪車朝巷子東頭走去。由于走得急,三輪車叮哐叮哐響個不停,那沒來得及賣出去的幾個榴蓮在車斗里像皮球一樣滾動著。在三輪車行走到最東端快要消失的時候,一個人影從巷子的北邊突然竄出來,攔腰抱住了賣榴蓮的男人,賣榴蓮的男人奮力掙扎著,可就是掙不脫那人的擁抱。兩個人扭了好一會兒,賣榴蓮的男人好不容易才掙脫出來,連三輪車也不要了,往巷子口奪路而逃。那個竄出來的人并不打算放過他,似乎從三輪車斗里搶過了撬榴蓮用的刀子,三步兩腳追上了逃跑者。
小女孩尖叫了一聲,雙手捂住了眼睛。她的母親聽到尖叫聲,從屋子里奔了出來,巷子的東端已經聚集了好大一堆人。
有人叫喊:“趕快報警,有人被殺了!”
“快打120啊,先救人要緊!”
巷子里響起了腳步聲,那么多的人爭先恐后奔向出事現(xiàn)場。小女孩的母親不由自主跟過去,但立刻被站在輪椅后的男人叫住了:“關你什么事!你去湊什么熱鬧!”
小女孩的母親被迫收住了腳步,小女孩一臉驚恐,扭頭看看身后的男人,又看看她母親。她母親的注意力仍在巷子東頭,小女孩不得不拽了拽她母親的衣角,她母親才退回到女兒身邊,推動輪椅,將女兒送回了屋。
等到小女孩的母親返回來時,巷子東頭的人群已經散去,現(xiàn)場只剩下幾個意猶未盡的人還聚集在一塊嘰嘰喳喳。小女孩的母親有些忐忑地走過去,這一回再沒有人反對她。
“來晚了,警察早走啦?!庇腥颂嫘∨⒌哪赣H惋惜。
地上有一攤血跡,不遠處有一只舊皮鞋,像被誰踏了一腳,鞋面臟兮兮的,還癟了。小女孩的母親認出它是賣榴蓮的男人曾經穿過的。她想找個人問問,可剩下的那幾個人轉眼都不見了人影,獨留下她像個看守似地站在那攤血跡的旁邊。
傍晚的時候,小女孩的母親去鄰居家溜達了一圈,想找警察打聽消息,可警察沒下班。
過了兩天,警察才回到巷子里來,與他同時回來的還有小女孩見過的那個姐姐。小女孩的母親先前還在屋子里忙活著,后來聽到七嘴八舌的說話聲,才聽出是警察回來了。小女孩的母親從屋里跑出來時,警察正被左鄰右舍包圍著,他的女朋友挽著他的胳膊依偎在他身邊。
“……距離心臟偏了一公分,不然就沒命了?!本鞆堥_拇指和食指,比劃著一公分的距離,他的臉很陽光,他的女朋友更是一臉嫵媚。
小女孩的母親松了一口氣,謝天謝地,賣榴蓮的男人至少沒有生命危險。
“兇手抓到了嗎?”有人問。
“當然抓到了,能跑到哪兒去?”警察一臉凜然,這是一瞬間的事情,轉而又嘲笑那個兇手,“那是個蠢家伙,在江邊偷了艘小船,順流而下,結果被岸邊的樹枝掛住了,抓到他時可能還在做夢呢?!?/p>
又說:“那是個倒霉蛋,腦子好像有問題,他老婆跟人跑了,他就成天喝酒,那一天好像還喝得不少。”
后來,警察還談到了審訊兇手時的一些細節(jié):
“你為什么要殺他?為著他死?”
“不是。”
“為著他傷?”
“不是?!?/p>
“那為著什么?”
“不為著什么?!?/p>
“總有原因的?!?/p>
“我就是要捅他一刀?!?/p>
“你為什么要捅他一刀?”
“就這樣。”
“不會吧?”
“不然要刀子干嘛?要他干嘛?他跑到我面前干嘛?”
“后來,那家伙又替自己開脫,說不是他要捅他一刀,而是那個賣榴蓮的男人央求他殺了他?!?/p>
“你真就照他的話做了?”
“他嘲笑我,說我是個酒鬼,他的臟話像子彈一樣擊中了我……我老婆剛剛背叛了我?!?/p>
“你個倒霉的傻瓜!”
“那家伙的腦子可能真有問題。”警察再三強調說,“說話顛三倒四的,聽不出個頭緒?!?/p>
小女孩的母親也聽糊涂了,不知警察那一長串話到底是個什么意思。那些包圍著警察的人更是一臉迷糊,云里霧里。只有警察臂彎里的女朋友有幾分得意,眼睛里掩飾不住對警察的崇拜。
“那家伙后來還交代,賣榴蓮的男人倒下時對他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p>
“說的什么呢?”
“我的榴蓮賣完了。”
警察說聲抱歉就被他母親喊走了,那個被小女孩稱之為姐姐的女孩也跟著走了,圍觀的人群陸續(xù)散去,巷子里又空空蕩蕩的了。
小女孩的母親轉過身要回屋去,正好撞見了她女兒——好似一朵月季花一樣端坐在輪椅上,她的笑容就像一團溫軟的光芒,足以照亮整條巷子。
作者簡介
樊健軍,1970年生,江西修水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當代》《小說界》《天涯》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轉載,并入選多種選本;著有長篇小說《桃花癢》,小說集《行善記》《有花出售》《水門世相》等,曾獲江西省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林語堂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