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8年第3期|盛可以:偶發(fā)藝術(shù)
沒人知道會發(fā)生什么。走進塑料空間,腳步有上刑場的遲緩,表情懵的。塑料墻像玻璃反光。幾位觀眾,不如說更像演員,賊一般四下環(huán)顧,輕手輕腳,連屁股落在椅子上的動作也充滿表演意味。
通過道具擺設,可以看出這是一家酒店式小公寓,屋里盡是雜物,鍋碗瓢盆、果汁機、藥罐子、電燉鍋,電源亮著,像定時炸彈。小窗口晾著衣服,紅褲衩十分扎眼。窗外印著房屋出租標語和電話號碼——不妨設想,這一布景是為了表示租客通過這種方式找到此房源,省下了中介費。但顯然觀眾不關(guān)心這個。他們要看到人物,想知道故事。當他們熟悉了屋里景況,并厭倦這種持續(xù)的單調(diào)時,第一個人物上場了。這是一個骨骼粗大的短發(fā)婦女,拎著沉重的購物袋,肩膀垮著。她將東西放在地上,做出掏鑰匙開門的動作,進屋就挽起袖子忙碌,弄得乒乓作響。她面色憔悴,帶著苦楚,不時用衣袖擦拭眼睛,搖搖頭。果汁機絞動蘋果,聲音爽脆,果汁如泉水叮咚流響。一時間只聽見絞動和流淌的旋律。那聲音聽得人口舌生津,忍不住直咽唾液。第二個人物紅衣女人正是踏著這節(jié)奏走出來,仿佛是她腳下踩得汁液四濺。她停在那扇虛擬的門口,朝屋里瞄一眼,曲指敲打空氣,門咚咚響了多次,里面的女人才有反應。
“是志蘭姐姐吧?”紅衣女人徑直抓住對方的手,她精心打扮過,臉小五官小,“我是戴麗蓉,志清的大學同學……我……啊呀……”女人聲音哽咽,五官變得更小,仿佛是筆在臉上點了幾點,“我才知道消息,心里好難受?!?/p>
果汁機絞動虛空,聲音變調(diào)。
“我是志梅?!迸岁P(guān)掉電源。兩人在床鋪上坐下。戴麗蓉重新捉住志梅的手,似乎借此才能呼吸。
叫志梅的女人像堵墻那樣樸實,一堵墻通常不會在乎青藤怎么攀上來,野草怎么在墻縫里生長,青苔怎么覆蓋,狗怎么朝它撒尿,它始終是牢固的,臉上凝結(jié)風雨。但此時的她仿佛一枚潮濕的哭彈,因戴麗蓉的到來烘干了,并點燃了引線,在一陣咝咝的火星迸濺之后,終于炸裂。她哭了一陣響的,麗蓉也陪著放開過幾秒鐘嗓門,滾出來的眼淚比眼睛還大。但她受過教育,她懂得克制,知道怎么哭得好看。誰都能看出她的穿戴不窮,臉上也是花過錢的,這種年紀還敢涂紅唇,在普通婦女中算得上勇敢。
志梅邊哭邊完成了對戴麗蓉的仔細打量,聲響慢慢衰歇下來,像唱京劇般,嗚嗚咽咽地。
這場景雖略嫌聒噪乏味,但觀眾通過這一幕明白了事情緣由。志梅唯一的弟弟志清,得了癌癥,醫(yī)生說只剩一兩個月時間,扛不過本命年,窗前的紅褲衩也沒法驅(qū)兇化吉。志梅在醫(yī)院邊上租了這間酒店公寓,給住院的志清做后勤,煮粥燉湯榨果汁,一趟一趟往醫(yī)院送。起先志清還能吃流食,昨天下午忽然連水也下不去了。她說弟弟上過大學,他的命比她這個沒文化的姐姐值錢,她寧愿拿二十年壽命出來勻給弟弟,可是誰來做這樣的分割呢?
戴麗蓉仿佛因為眼睛太小,大顆眼淚滾不出來,只能在眼眶里轉(zhuǎn)。就這樣,她噙著自己的眼淚安慰別人,拍背、遞紙巾,薄薄的紅嘴唇里跳出溫柔、得體的話語,最后竟丟出一個驚人的秘密,讓志梅忘了悲傷。
“姐姐,我和志清……我等了他二十年,卻等來這樣的結(jié)果,我怎么受得了。”眼淚仿佛突然因被囚禁而產(chǎn)生憤怒的力量,一下子破眶而出。戴麗蓉的臉很快濕漉漉的,閃閃發(fā)亮。
兩個觀眾咬耳朵,一個悄聲說:“是真哭嗎?”
一個回答:“是哩,眼淚像是自來水龍頭控制的,厲害。”
音樂幽幽地響起,像夜風拂過楊樹林。
“志清說過有人一直在等他,原來是你。”志梅反過來捉住麗蓉的手,不覺面露喜愛?!拔乙娺^你們的畢業(yè)合影,那時你是長頭發(fā)。”
“是的,志清幫我剪過開叉的發(fā)尖。”
為同一個人哀哭,兩個女人早已迅速增加了彼此的感情與熟識度,此時仿佛老朋友?!澳愫臀覀冏鲆患胰硕嗪谩V厩逅麤]這個福分。他就是這樣的命。當年要是不和勞靜結(jié)婚,隨他娶哪一個,都不至于這個結(jié)果,根本不可能得這種病。退一萬步講,即便是得了這個病,她要是貼心,知道自己的男人不舒服,怎會任憑他在家喝幾個月稀粥不聞不問,也不催促他去醫(yī)院檢查呢。否則志清是能多活些年頭的。瞧瞧吧,入院半個月就封喉了。”志梅很生氣,她說志清毀在這個女人手里。
“他命不好?!贝鼷惾卣酒饋恚剞D(zhuǎn)了一個圈,又坐下。
志梅倒了一杯果汁給戴麗蓉:“喝吧,反正他也喝不了?!?/p>
“我很想為他做點什么,可我這身份不適合……”
“是,志清畢竟是別人的丈夫?!?/p>
“我后來也成家了,有一個兒子。但沒法過下去。我仍然等著。志清今年四十八,我四十九。頭發(fā)都白了,你別笑話我,來之前我去發(fā)廊染了發(fā)。我們也兩年沒見了。這些年也起起落落,分分合合……出門前,我想了好久,該穿哪件衣服,穿成什么樣子。我記得他以前喜歡我穿紅的,喜歡我披著頭發(fā)?,F(xiàn)在頭發(fā)掉了一半了,披著不成樣子。老就老了吧,拼命往少女樣子打扮反倒可笑……他知不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他那么聰明,怎么會不明白呢?對了,半年前我過生日,他給我發(fā)了一個微信紅包,要我去買糖吃。他還說要和我見一面。他應該是老早就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我后悔沒見他,腸子都悔青了??!昨天從同學那兒知道消息,我一宿沒睡著。腦子里放電影一樣,把這二十多年都過了一遍,怎么也不敢相信這種事情會發(fā)生在他身上?!?/p>
女人的哭泣聲如停雨前稀疏地落下幾滴,最終徹底告一段落,理智和沉著回到現(xiàn)場。
“你還沒看到志清吧?”志梅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戴麗蓉知道,她熟悉章志清家里所有的情況,就像她一直生活在章家一樣,“你要有思想準備,他在化療,病樣子看不得,而且變得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罵人。想想也是,身體到處好好的,偏偏喉嚨里長了一坨東西,讓你不能吃不能喝,換了誰都會煩的。來吧,我們一起送些東西過去,也許他能吃上一口,食物總是能讓人振作的。人世間也會有奇跡?!?/p>
燈光熄滅,黑暗抹掉了兩個女人。
觀眾忘了鼓掌。
背景音樂混亂,夾雜憤怒的叫喊,哭笑,還有燃燒的嗶剝聲。畫外音在探討偶發(fā)事件于個人命運的意義。說到章志清在鄉(xiāng)下出生時,父親正在城里忙著揪出壞分子,獲了不少表彰。母親生完孩子就起來照顧生活,父親回來后揍了母親一頓,據(jù)說是飯里有沙,硌疼了牙。他說不打不長記性,逼母親寫檢討悔過。志蘭、志梅嚇得不敢出聲?!拔幕蟾锩苯Y(jié)束后,父親吃不開了,受冷落了,沒有朋友,也沒有明顯的仇人,沒有提拔,也沒有明顯的打壓。父親揍母親變得更加頻繁,幾乎每次回家必有打罵,走時不忘留下家用,父親的權(quán)威就是這么樹起來的。志清與父親并不親近,在他看來,父親就是一個名詞,一種稱謂,沒有別的內(nèi)容,然而必須如祖宗牌位一樣恭敬。
此時的觀眾似乎進入故事,凝固在黑暗中,耳朵漸漸相信事情的真實性。
燈光打亮,落在觀眾席。三男兩女,有個老的,剩下比較年輕。聚光燈在那個頭發(fā)花白的男人身上停頓片刻,投向表演空間。道具已經(jīng)擺好,兩張木椅配八仙桌,上面擺著瓷壺和杯子。墻壁上貼著大頭像,兩邊是對聯(lián),還有貼得歪歪扭扭的財神圖,毛主席像。屋梁上掛著幾串臘魚臘肉。這是八十年代的普通農(nóng)家,帶著貧乏、安寧,卻暗地掙扎的氣氛。
年輕人雙手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燈光明暗交替間,他換著不同的姿勢悲傷:坐在椅子上,腦袋埋在兩腿間;肩膀聳動;捂著臉,額頭搭在桌沿上。
最后,他直起腰,眼睛亮閃閃的。
“全完了……怎么辦?”年輕人癡癡地看著觀眾,“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他怎么能這樣做?就這樣把我的檔案從學校拿出來,遞到酒廠……我不想去酒廠,我不想和他在一個單位,他在那里得罪了所有的人,退休后也沒有人來看他……再說,我要去別的城市,有幾個單位想要我,我在斟酌,麗蓉要分到長沙,我必須和她分到一個城市,我答應她我們要在一起的??涩F(xiàn)在……他怎么能這樣做?他怎么能擅自決定我的未來?我是一個人,我有我的想法,他不尊重我,他不尊重任何人。他完全不管別人怎么想。他真是個冷血的大獨裁?!?/p>
年輕人激動得面紅耳赤,緊握拳頭,似乎要立即送出一拳解恨。他清瘦文弱,戴著眼鏡,像根豆芽,想要動武的樣子顯得可笑,因為那條細胳膊,就算是打在豆腐上也有折斷的危險。
“嗨,你上來,你來演我那獨裁父親?!彼鋈恢钢^眾席上那個灰白頭發(fā)的男人。
后者一愣,但也爽利,略作猶豫,便離開座位,刻意挺了挺胸。他徑直坐在八仙桌邊,膝蓋撇成八字,胳膊搭在桌沿,仿佛穿著戲袍,馬上要捋一把長須唱起來。觀眾忍不住笑了。
年輕人固執(zhí)地背對著“父親”,似乎只有背影才能表達他的反抗情緒。
“志清,工作的事情落實了,你怎么反倒不太高興?你想想,酒廠一個大學生都沒有,你在那兒揚眉吐氣,誰都要高看你一眼。往后你只管在廠里大聲說,你是章顯貴的兒子?!薄案赣H”的聲音洪亮。
“臺詞不是這樣的?!蹦贻p人低聲說道,“父親也不是這樣的腔調(diào)?!?/p>
“我認為這就是章顯貴的真實心理?!薄案赣H”回答,“他就是要你給他復仇。他這種人一輩子都不會反省,臨死都不放棄戰(zhàn)斗。”
“劇情是這樣的,我等他先說話,他抽著煙,沉默中咳嗽幾聲。我們像在暗自較量。最后是我先開口。我說:‘爸,我不想去酒廠。’”年輕人看著“父親”,說道:“您接著演?!?/p>
“我沒有辦法按你們的劇本演,相信我,我比你們更了解人性?!薄案赣H”做出罷演的樣子,“而且,你父親根本不會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他認為那只是他的一份工作,他那么做了,拿點薪水養(yǎng)家糊口,如果對別人造成了傷害,那也是‘公傷’,和個人無關(guān)?!?/p>
“那是另一回事,跟本劇沒有關(guān)系?!蹦贻p人說道。
“怎么會沒有關(guān)系呢?不是在探討偶發(fā)事件對人生的影響嗎?既然要厘清偶發(fā)在志清悲劇命運中的作用,同樣要厘清偶發(fā)在他父親身上的影響,他父親為什么會變成那樣的人,他為什么要那么做。尤其是當你們認定,父親這一擅自投檔,是志清悲劇最初的起因,厘清父親的性格形成就更有必要,那是不能剪斷的?!?/p>
“這樣厘下去,就跑題了,沒止境了?!蹦贻p人雙手絞纏片刻,“不過,您的想法非常深遠。您現(xiàn)在的行為是偶發(fā)的,是我們沒有預料到的,自然成了演出的一部分。我們相信您使劇情變得更加豐富了?!?/p>
“我不懂藝術(shù),人生經(jīng)驗也很有限,我就是來了解偶發(fā)的?!薄案赣H”這時倒有些羞澀不安,“看問題不能單一,不能陷入一個誤區(qū),要注意到章志清自身的問題。當他說不想去酒廠,父親會大怒:‘投檔還剩最后一天,我要是不投到酒廠,你恐怕哪里也去不了,在家里種地干活?行啊,問問你挑得起幾斤?扛得了多重?’”
“‘今天收到了長沙那邊的好消息’,但我決定把這句臺詞咽下去,”年輕人說道,“讓觀眾注意力集中到志清那張凝聚了傷心、憤怒以及無助的臉。”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花城》2018年第3期】
作者簡介:盛可以,上世紀七十代出生于湖南益陽。著有長篇《北妹》《道德頌》《死亡賦格》《野蠻生長》《錦灰》等八部,以及《福地》《留一個房間給你用》等多部中短小說集。作品被翻譯成十余種語言在海外發(fā)表出版。曾獲國內(nèi)多種文學獎項。2012年英文版《北妹》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