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梅瑩：魚嫂
1
沒見魚嫂，大概有三十年的光景。再見到她，讓蓮子大吃一驚。魚嫂反而比三十年前年輕漂亮，尤其她的斯文，與蓮子印象中那個神經(jīng)大條滿嘴臟話的悍婦判若兩人。
魚嫂在臨街開了一家海鮮門店。店里海鮮品種繁多，干貨鮮貨一應(yīng)俱全。蓮子跟娘進(jìn)店的時候，魚嫂正指揮工人給零售商發(fā)貨，忙的不亦樂乎。蓮子沒認(rèn)出哪個是魚嫂，是娘指給蓮子的。
魚嫂姓甚名啥蓮子并不知曉。娘叫她魚嫂，十歲的蓮子也跟著叫。為啥叫她魚嫂？蓮子想不明白。問娘：為啥叫她魚嫂，不是叫她魚姐或者魚妹呢？娘說她也不知道，大家都這么叫，她也跟著這么叫，大概是因為她經(jīng)常賣魚的緣故吧。蓮子說：賣魚的女人多了去了，為啥偏偏叫她魚嫂呢？而且她還那么年輕！
蓮子所理解的嫂，應(yīng)該是對已婚的比自己年齡長的女性的稱呼。可魚嫂不是。在蓮子住的薩爾塔木鄉(xiāng)，周圍的男女老幼都喊她魚嫂。
魚嫂大約二十六七歲年紀(jì)，梳兩根垂到肩頭的麻花小辮。頭上常年圍一條蘭色圍巾，圍巾兩角在喉結(jié)處系成十字。圍巾圍得嚴(yán)實(shí)，遮住她兩邊臉頰，只露出一溜眼鼻口。一件壓了金線的陳舊紫色外罩，已經(jīng)找不見原色的鮮亮，陳舊中泛著灰白。她胸前系一條深咖色油布圍裙，臟兮兮的，上面沾著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魚鱗。
她隔三岔五到蓮子家小賣店門前賣魚，交通工具是一輛“紅旗”牌舊自行車。蓮子娘開了間小賣店，門面不大，生意也不興隆，但是在“T”字路口的掖下，占據(jù)了重要的地理位置。
魚嫂將魚攤擺在蓮子家小賣店西側(cè)。這是蓮子娘給她劃定的位置。魚嫂必須無條件接受，因為這里是蓮子娘的地盤。魚嫂能否在這里支攤，，蓮子娘有絕對權(quán)力。蓮子娘不讓魚嫂把魚攤擺在小賣店東側(cè)，東側(cè)是蓮子家的住房，娘擔(dān)心招蒼蠅。
能讓魚嫂在小賣店西側(cè)擺攤賣魚，蓮子娘也是發(fā)了善心的。
魚嫂在自行車后座兩側(cè)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綁掛了兩只竹筐，背簍式的。魚和稱都裝在竹筐里。車把前面掛了一塊四四方方的木板，用黑墨在上面歪歪扭扭寫了兩個字“賣魚”。 魚嫂在地上鋪了一塊見不著底色的塑料布，把魚按大小分揀成兩種或者三種堆在塑料布上。價錢按大小定價。魚攤上扔了一把廢舊的聚丙繩，是專門為顧客提魚準(zhǔn)備的。稱是一根六十公分長的桿子稱。這根稱用了有些年數(shù)，稱星模糊，稱盤變形、稱砣的掛繩由舊鐵絲替代。
魚嫂是個天生的自來熟。她第一次來賣魚，沒跟蓮子娘打招呼，蓮子娘是不高興的。蓮子娘臉皮兒薄，她不好意思直接攆魚嫂，就給魚嫂甩臉子抗議。蓮子娘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魚嫂明白這是她的地盤，提醒魚嫂在這里擺攤是要跟她打招呼的。蓮子娘的態(tài)度很明顯，傻子都能看明白，魚嫂卻裝作看不懂。她笑嘻嘻地跟蓮子娘搭訕，蓮子娘愛搭不理，她好像一點(diǎn)不介意，還一個般勁地姐長姐短地喊蓮子娘。魚嫂能說，跟蓮子娘諞串子，什么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不管蓮子娘愛不愛聽，她都滔滔不絕講個沒完。魚嫂在蓮子娘跟前很隨便，像是老相識。蓮子娘是個熱心腸，魚嫂幾句好話便哄得找不到北。蓮子娘不但同意讓魚嫂在門前擺攤，而且把魚嫂當(dāng)成座上賓，又是拿板凳又是端茶倒水，好像是她求著魚嫂似的。
魚嫂特別會笑，臉上就像粘了一層笑的面具。她逢人總是笑著，笑得很努力也很有特色。先把嘴角兒使勁往上一扯，接著聳起兩腮肌肉，最后再將兩只圓眼微微一瞇，一個屬于她的典型笑容就誕生了。
蓮子討厭魚嫂的笑。別人的笑容是鮮活生動可愛的，而魚嫂的笑在她看來僵硬死板虛偽。
蓮子說魚嫂的笑是裝出來的。
2
蓮子不待見魚嫂。她最討厭魚嫂滿身魚腥味貓在小賣店里。小賣店里彌滿著難聞的魚腥，蓮子聞著惡心，進(jìn)小賣店的顧客也是皺眉頭捂鼻子。魚嫂影響到蓮子家生意。
魚嫂在魚攤前待不住，只要沒顧客，她就竄進(jìn)小賣店。她進(jìn)小賣店第一個動作就是扯掉頭上的圍巾，然后叉開兩腿雙手撐腰站在窗前盯看她的魚攤，有顧客她便飛出門去招呼。
在小賣店里，蓮子才有機(jī)會看見魚嫂整張臉。她的五官長得蠻精致。一張標(biāo)準(zhǔn)的鵝蛋臉，皮膚皴黑。杏眼溜圓，黑白分明。棕色薄唇，唇線清晰。這樣的五官，配上她嬌小的身材，該是一個柔軟玲瓏的小女人。魚嫂卻不是。
魚嫂是極其粗魯野性的。她聲調(diào)高嗓門粗，張口閉嘴帶著臟話把兒。聽見魚嫂話里帶臟話把兒，蓮子恨得想往她臉上潑開水。蓮子想不通，一向很講究的娘咋能受得住魚嫂這些臭毛病呢？
“整天起早貪黑賣魚，驢日下的，掙不了倆錢，還把人累球子的?！濒~嫂給人說。
“累，就別干了，你干嗎還這么賣力呢？”
“我不賣魚，一家人吃球去?！?/p>
“干點(diǎn)別的呀？！”
“拉球倒，賣魚雖然辛苦，但是賺得夠一家吃喝。哎，干這種活穿不上件干凈衣裳，成天就跟叫花子似的?！?/p>
“你男人呢？”
“他驢日下的在額爾齊斯河打魚呢，球，他打魚回來什么都不管，把魚往那一撂就躺床上睡大覺，我不出來賣魚誰賣？他不疼我，不高興的時候還動手揍我，我的命苦球子的?！濒~嫂癟著棕唇說道。
“你看上去年紀(jì)不大呀？”
“驢日下的，你看我整天風(fēng)吹日曬的……”
跟魚嫂說話的那人二話沒說操起一條魚朝魚嫂的腦殼砸去?！澳懔R誰？”他瞪著眼睛問魚嫂。
魚嫂被魚砸蒙了，一時沒回過神。那條活著的一尺多長的鳊魚在魚嫂的腦殼上打了個滾重重落在地上。鳊魚在地上蹦達(dá)了兩下，翻起白眼直挺挺躺在地上。
“你憑啥砸我的魚？”魚嫂帶著哭腔大聲質(zhì)問那人。魚嫂反應(yīng)過來第一時間去撿那條咽了氣的死魚?！绑H日下的，魚咋惹你了嘛？”魚嫂一手叉腰一手抓著那條死魚跳腳扯著嗓子問。
“你再罵一個試試？”那人指著魚嫂氣呼呼地說。
“驢日下的，誰罵你啦？”
“你還罵？老子掀了你的魚攤?！蹦侨藲獾枚逯_說。
那人話音剛落，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魚嫂“嗖”地將整個身體撲在魚攤上，像一個“大”字覆在上面。
見魚嫂顧財不要命的架式，那人反而被魚嫂弄笑了。
魚嫂不干了，她使出撒潑打滾的拿手锏，披頭散發(fā)衣冠不整地坐在地上又哭又鬧，直到那人賠她錢，她才肯罷手。
魚嫂數(shù)錢的時候是最興奮的。前一秒鐘哭天搶地抹眼淚，待人家賠了錢，她立馬沒了聲息，眼里夾著淚花直勾勾地盯著手里的鈔票，口水舔指腹開始數(shù)錢，嘴角掩飾不住的得意。
魚嫂眉飛色舞地給蓮子娘講如何“訛人”的故事，無非都是她用撒潑耍賴的方式逼迫人家認(rèn)輸?shù)钠?。這樣下三濫的手段，蓮子覺得可恥，魚嫂卻當(dāng)成她的精彩和資本來炫耀。魚嫂可憐又可恨。她不知道，有些事情是別人不跟她一般見識，俗話說：“好鞋不踩臭狗屎。”她對自己的“杰作”卻自鳴得意，殊不知在別人心里卻種下了惡。
3
蓮子本來就不喜歡魚嫂，加上魚嫂的粗陋，蓮子更加鄙視她。
蓮子到小賣店拿零花錢。魚嫂赤一只腳翹二郎腿坐在小賣店門前。一只舊條紋布鞋甩在小賣店門口，藍(lán)色泥龍襪團(tuán)成一團(tuán)撂在腳邊，都是魚嫂的。蓮子是不搭理魚嫂的，甚至不愿意多瞧她一眼。見她這個樣子，蓮子鄙夷地瞪了魚嫂一眼，在進(jìn)小賣店的時候，故意踢了她鞋上一腳。
“驢日下的，你踢我鞋干嗎？”
“你罵誰呢？”蓮子瞪著魚嫂厲聲問道。
魚嫂呆望著蓮子，她一根小手指戳在鼻孔里。蓮子雖然只有十二歲，但是她的個子卻比魚嫂高出一截。蓮子俯視瞪著魚嫂，眼睛里全是鄙夷。魚嫂大概被蓮子的態(tài)度震住了，她怔了半天囁嚅道：“驢、驢日下的，我沒、沒罵你?！彼隣庌q道。
“你再罵一個？”蓮了捏著拳頭往魚嫂跟前湊了湊。
“你說啥？驢日下的，我啥時間罵你啦？”
“去你的吧！”蓮子覺得跟她說不清道不明，飛起一腳將魚嫂的布鞋踢出去老遠(yuǎn)。
魚嫂見蓮子踢飛她的鞋，忽地從板凳上站起來，光著一只腳站在那兒，臉漲成豬肝色。她瞪著蓮子，蓮子瞪著她。
蓮子娘在小賣店里看得清清楚楚。蓮子被娘罵了一頓，并且在娘的高壓下把魚嫂的布鞋撿回來還給她。
魚嫂趿拉上鞋，臉上立馬涌出她那典型的笑容。她揮了揮手滿不在乎地對蓮子娘說：“驢日下的，沒啥事、沒啥事，都是自己人。”說完，她捏鼻彎腰朝地上擤出兩孔鼻涕。
蓮子被魚嫂的行為氣懵了。她恨恨地瞪著娘說：“還有比魚嫂更粗俗的人嗎？真是不可理喻！”
4
蓮子本是娘的心頭肉。自從魚嫂來了，蓮子覺得娘對她的關(guān)愛打了折扣。
都是魚嫂弄的。蓮子心想。她更恨魚嫂。
魚嫂挺有章程。她把蓮子娘糊弄得暈頭轉(zhuǎn)向。蓮子娘對魚嫂那是真好，她恨不能把心剜出來給魚嫂。
蓮子知道魚嫂在騙娘，可娘好像著了魔似的信任魚嫂。蓮子娘把平時舍不得喝的雪菊拿出來給魚嫂泡茶喝，還往她水杯里擱一大塊冰糖，說是降火。蓮子暗罵魚嫂：一個粗鄙大條的人哪來得火？又是裝的。遇到蓮子家吃飯，蓮子娘把最好的菜扒給魚嫂。魚嫂感激涕零，她對蓮子娘說：“大嬸，你對我真好，比我媽好，這輩子我忘不掉你的大恩大德。”她第一次說話沒帶臟話把兒。
蓮子娘不嫌棄魚嫂，蓮子則遠(yuǎn)遠(yuǎn)避著她。蓮子不僅討厭魚嫂渾身臭哄哄的魚腥味，而且更討厭她一副惺惺作態(tài)的樣子。在蓮子眼里，魚嫂是個只耍嘴皮虛偽又小氣的人。
蓮子媽一向洞察力很強(qiáng)，不知什么原因卻被魚嫂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蓮子一個小姑娘都能看明白的事，娘楞是沒看出來。蓮子覺得娘中了邪，魚嫂做得那么明顯，娘怎么就看不出來呢？
魚嫂賣的魚是從額爾齊斯河現(xiàn)打的，來的時候都新鮮的，活蹦亂跳的。為了讓魚嫂賣個好價錢，蓮子娘不惜把家里的洗衣盆拿出來給魚嫂養(yǎng)魚?；铘~比死魚的價格高出許多。魚嫂對蓮子娘十二萬分的感激。
她笑著對蓮子媽說：“大嬸，您比我媽對我好?！?/p>
“你這孩子，誰也比不了自己的媽。”蓮子娘嗔責(zé)魚嫂。
“這輩子您就是我媽了，驢日下的，我得好好孝敬您?！?/p>
“我那有那么好。”
“大嬸，趕中午給你兩條大鳊花，驢日下的，新鮮魚好吃得很?！?/p>
“不用，你留著賣錢吧，你用錢的地方多?！?/p>
“嗨，驢日下的，我不孝敬您孝敬誰呢？我要把您當(dāng)我親媽，您對我這么好，我一定要對您好?！濒~嫂說得情真意切。
……
到了中午，蓮子娘里里外外忙活做飯。蓮子嘴饞，盼著娘給她做清蒸鳊魚。魚嫂好像遺忘了要給蓮子娘兩條大鳊花的事。蓮子著急，追著娘問。娘只是笑，不理蓮子。蓮子就盼著魚嫂進(jìn)小賣店。她想：魚嫂進(jìn)小賣店看見娘做飯就能想起來給魚的事。蓮子越想讓魚嫂進(jìn)小賣店，魚嫂越是不進(jìn)來，以往魚嫂不知道一上午跑進(jìn)跑出多少趟，可今個愣是沒邁進(jìn)小賣店一步。
魚嫂徹底不記得要給蓮子娘兩條鳊花的事。
5
魚嫂沒來賣魚的時候，蓮子家隔三岔五吃一次魚。蓮子娘的燒魚廚藝堪稱一絕。清蒸鳊花肉嫩湯鮮；紅燒狗魚剌少肉瓷。蓮子娘喜歡做魚，能用魚做出十幾道菜，為了顯示她的手藝，她都是買最肥最新鮮的魚做給蓮子他們吃，把蓮子吃得嘴刁舌滑。
自從魚嫂來這里賣魚以后，蓮子家就沒吃過新鮮魚。蓮子娘偶爾燒一次魚，魚皆不新鮮，蓮子覺得娘中了魚嫂的魔，連燒魚手藝也不如以前。
蓮子娘做好午飯喊魚嫂進(jìn)屋吃，魚嫂麻溜的就來了。
魚嫂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飯桌前，她毫不拘束。蓮子為魚嫂給魚的事生氣，她拿眼睛瞪魚嫂，娘卻皺眉抽鼻暗暗警告蓮子。蓮子不管娘的態(tài)度，沒給魚嫂好臉。魚嫂對蓮子的態(tài)度心知肚明，裝做看不見。自從上次蓮子踢飛她的鞋，只要蓮子在場，魚嫂盡量克制不說臟話把兒。蓮子聽見她說臟話把兒，就把家什弄得叮當(dāng)響，有時還大聲指責(zé)魚嫂，弄得魚嫂下不了臺。
飯吃到半中央，魚嫂忽然想起給魚的事。她含糊不清地驚叫道：“哎喲，說好拿兩條魚吃，看看，我咋忘了呢！”她嘴里塞滿食物。
“不用不用，今天算了，我明天買兩條?！鄙徸計屝χf。
魚嫂翻著白眼使勁把食物咽進(jìn)肚里。她又說：“說啥呢？我咋好賣給您魚？這不是打我臉嗎？我天天在你家白吃白喝，咱都是一家人，什么錢不錢的?！?/p>
“你還是多賣點(diǎn)錢，家里困難。”蓮子娘說。
魚嫂把盤子里最后一塊排骨撥拉到自己碗里?！澳褪俏矣H媽，女兒給親媽條魚吃又怎么啦？孝敬您是應(yīng)該的?！?/p>
蓮子娘笑了。對蓮子說：“你看你姐多有心。”
蓮子拿眼剜了魚嫂一眼，正看見她端著碗往嘴里撥飯，眼睛卻從碗沿上面往蓮子這邊瞟，撞見蓮子的眼光，魚嫂瞬間收了回去，她埋頭繼續(xù)往嘴里撥飯。
蓮子不滿地哼了一聲，然后小聲說道：“虛偽！”蓮子雖然聲小，但是飯桌上的人都能聽得見。蓮子娘拿腳踢蓮子。蓮子仰臉裝作啥也沒發(fā)生。
魚嫂低頭很快吃完一碗飯，她再沒盛第二碗。她原來可以吃三碗飯的。
蓮子娘讓蓮子叫魚嫂姐，蓮子才不肯叫她呢。她仍然喊她魚嫂。蓮子幾乎不跟她搭腔，偶爾講過一星半句的話，也是直接搭腔說完便了。
魚嫂打怵蓮子，也怕見到蓮子。她大概知道蓮子不好糊弄，怕被蓮子當(dāng)眾揭穿她的虛偽，有意躲著蓮子。
蓮子對娘招惹魚嫂這樣的人特別反對。她向娘抗議過，蓮子娘非但不聽還嗔怪蓮子毛病多。
“看她滿嘴都是臟話，沒一點(diǎn)教養(yǎng)，哪像個女人？不是我說她，她早晚還得討打，咱們別跟著她受牽連?！鄙徸硬粷M地對娘說。
“可不是咋的，這孩子那兒都好，就是這點(diǎn)不好。”蓮子娘說，她像是被蓮子點(diǎn)拔醒了，“我得好好說說她，她這毛病要改，我一直想給她講來著，見了她就把這事忘到腦勺后面去了?！蹦锝忉尅?/p>
蓮子娘倒是把蓮子的話記到心里。見魚嫂進(jìn)屋喝水，蓮子娘就對她講：“你得把你的臟話把子改掉，不然……”
“驢日下的，我也想改，但是說慣了咋也改不掉?！濒~嫂張口說道。
“看看，又帶上臟話了，你得改，必須改，你是女人，一個女人咋能那么野性？遇到刺手里，人家揍你，你也得挨著，是不是？”蓮子娘用長輩的口吻對她說。
魚嫂瞪圓眼睛粗著嗓門說：“可不是咋的，驢日下的，我被我們家那口子揍了好幾回，他下手很得狠。呸呸呸，我怎么又說臟話啦？大嬸，我真不是故意的?！彼蓱z巴巴望著蓮子娘，嘴癟成魚嘴形。
蓮子娘這會兒不順著她說?！澳氵@個毛病得趕緊改，一個女人家家的張口‘驢日下的’閉口‘驢日下的’，明明俊俏的一女子，干嗎二虎八道的呢？”
“驢日下的，我說話不帶話把子好像說不順溜?！彼诌执蟠蟮卣f。
“你這是跟誰學(xué)的？”
“我爸，不，我們村上的人都這么說?！?/p>
“以后可不能再說了，長得那么俊俏，性格得柔和，不能這么粗野?！鄙徸幽镄χ鴮λf。
魚嫂咧嘴不好意思地笑笑。蓮子娘說魚嫂笑起來蠻好看的，嘴角竟然還有倆梨窩。
魚嫂還真聽蓮子娘的話，打這以后，她的臟話把兒說得少了，當(dāng)然偶爾冒出一兩句也是有的。
6
魚嫂終于給了蓮子娘一次魚，是她賣不完剩下的糟魚。
“嬸，這幾條魚我不賣了，送您吃吧。”魚嫂兩手捧著四條一尺長的鳊花進(jìn)屋。
蓮子娘在柜臺里面應(yīng)聲說道：“好好好，謝謝你。”她說著趕緊拿盆接著魚嫂遞過來的魚。
魚嫂把魚撂進(jìn)盆里，她擎著兩只臟兮兮地手站在那兒，手上沾滿魚鱗。
蓮子娘問“賣完了吧？”
“賣完了。”
“明天還來唄？”
“還來?！?/p>
蓮子娘撥拉盛錢盒?！皠偛诺聂~錢你拿著?！蹦锔糁衽_遞給魚嫂五塊錢。
魚嫂故意拉長臉說：“嬸，你拿我當(dāng)外人，這魚送你吃的，不要錢。”
蓮子娘嗔怪道：“拿上，你也不容易?！?/p>
魚嫂擎著兩只手向前晃了晃身子說：“不要不要，咋好意思收你的錢呢？”
“快拿上，帶著兩個娃娃過日子不容易?！鄙徸幽镎f著把錢塞進(jìn)魚嫂口袋。魚嫂圍裙腰間有個大口袋，蓮子娘隔著柜臺夠得著。
“嬸，您對我像親閨女，我給您條魚吃還不應(yīng)該呀？下次您千萬別再給我錢啦！”魚嫂扭了扭身子說。
蓮子娘笑著說：“行?！?/p>
“嬸，過兩天額爾齊斯河的狗魚上來，我送您兩條大狗魚，您對我這么好，不知道咋報答您好呢！”魚嫂滿懷深情地對蓮子娘說。
蓮子從來不相信魚嫂的話，魚嫂嘴里沒句真話。魚嫂說得那些感恩感激的話，蓮子聽多了，耳朵都起了老繭。如果不了解魚嫂的人，一定會被她的話感動的淚如泉涌，想想天底下竟有如此重情重義的女子。
四條鳊花糟魚蓮子娘喂了貓。
“魚都霉成這樣了，你還給她錢?！鄙徸颖г鼓?。
蓮子娘沒說話。
“這個魚嫂真可惡，把賣剩的魚拿給我們，她把我們當(dāng)成要飯的了?！鄙徸託夂鹾醯匦踹赌镎f。蓮子當(dāng)然生氣，自從魚嫂在她家門前賣魚，她就沒吃過一次好魚。更讓蓮子生氣的是她娘付的糟魚錢比新鮮魚還貴。
蓮子娘瞪了蓮子一眼?！澳氵@孩子，小小年紀(jì)咋這么多事？別用自己的眼光看待別人，更別把別人的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p>
“就她？好心？快拉倒吧，她要是好心，整個哈巴河縣的人都是活雷鋒?！鄙徸悠财沧觳粣偟卣f。
7
蓮子發(fā)現(xiàn)魚嫂不但油嘴滑舌，而且還是個賊，是個狡黠齷齪的女賊。
蓮子的鉛筆刀丟了。丟鉛筆刀那天下午，只有魚嫂來過她的屋子。蓮子肯定魚嫂拿走了她的鉛筆刀。蓮子之前給娘講過幾次魚嫂偷東西，娘不讓蓮子亂講。既然娘不信蓮子，蓮子看見魚嫂拿娘的東西也裝作沒看見，誰讓娘不信任蓮子呢。這次不行，是蓮子自己的鉛筆刀丟了，這個鉛筆刀是蓮子大表姐從深圳帶回來送給蓮子的生日禮物，蓮子絕不愿意，她要讓娘給她要回來。
“媽，魚嫂就是個賊，她偷了我的鉛筆刀。”
蓮子娘驚愕地看著蓮子?！斑@種話不能亂講，說人家偷東西是要人贓俱獲的?！蹦飮诟郎徸?。
“不是她還能有誰？就她來過。”蓮子據(jù)理力爭。
“魚嫂來過就是她拿的嗎？你可不能亂下結(jié)論?！鄙徸幽飺u著頭說。
“除了她還能有誰？她就是個賊，我看見她偷咱家好幾次東西，給你講，你還不信我，我不信你丟了東西心里會沒數(shù)。”蓮子不滿地反駁娘。
娘瞥了蓮子一眼。“你這孩子，咋對魚嫂這么大成見呀？你不許對她這樣！”娘一臉一臉嚴(yán)肅地對蓮子講。
蓮子委屈，自個丟了東西，娘不幫她反過來責(zé)怪她?！罢婵尚?，魚嫂是個外人，我的鉛筆刀沒了，你咋處處偏向她呢？我還是不是你親生的閨女呀？”蓮子大聲問娘。
“你這孩子，咋說話呢？”娘瞪著蓮子。
“媽，魚嫂就是個賊，就是她偷了我的鉛筆刀，你得幫我要回來，要不，別讓她再來我們家。”蓮子帶著哭腔對娘說。
“人家魚嫂沒偷你的鉛筆刀，是我把你的鉛筆刀送給她的，明天媽再給你買一個更好的?！蹦锖逯徸诱f。
“憑啥送給她？”蓮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著質(zhì)問娘。
“她兒子上學(xué)，我沒啥送給她的，就把你的鉛筆刀當(dāng)了禮物?！?/p>
娘的話當(dāng)然是假的，她大概知道魚嫂拿了蓮子的鉛筆刀，怕蓮子找魚嫂算賬才這么說的。
為這事，蓮子好幾天不理娘，更沒給魚嫂好臉色。魚嫂沒啥反應(yīng)，跟以前一樣整天笑嘻嘻的。
8
蓮子知道魚嫂沒有男人，還是娘給她說的。當(dāng)時她吃了一驚。
“她不是說她有男人嗎？”
“那是以前的事。”蓮子娘說：“她只是說說，騙騙自個，給自己裝面子?！?/p>
蓮子的心“咕咚咕咚”往下沉。
魚嫂六歲的時候娘生一場大病死了。她是跟著爹和哥哥長大的。她爹沒正形，整天抱著酒瓶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不管她兄妹饑?yán)?。魚嫂六歲就能做飯洗衣服，她從小的日子過得老苦。不滿十八歲，她爹就逼著她嫁給一個打魚的男人，那男人比魚嫂大六歲。結(jié)婚前兩年，那男人對魚嫂挺好，魚嫂也算過了兩年幸福日子。那時候，男人打魚，魚嫂賣魚。賣魚的錢她全部上交給男人，自己連一個毛子也不剩。
魚嫂生下第二個孩子的時候，那男人揣著錢經(jīng)常不回家。魚嫂嘮叨他兩句，他就往死里打魚嫂，打得魚嫂渾身青一塊紫一塊。后來，魚嫂才知道男人在外面找了女人，男人把錢全花在那女人身上。
男人看不上魚嫂，嫌魚嫂粗野、邋遢。他喜歡外面的那個女人。那女人魚嫂見過，長得白凈細(xì)致，說話輕聲慢語，嬌滴滴得像帶露水的芍藥花，直把魚嫂弄得灰頭土臉矮了半截。
魚嫂堅決不跟男人離婚。她想學(xué)女人的樣子把自家男人的魂勾回來。她試著給自己臉上擦粉涂口紅，結(jié)果被孩子抓摸得亂七八糟，弄得一張花臉人不人鬼不鬼的。魚嫂沒把男人魂勾回來，男人反而領(lǐng)著女人跑了。男人沒給魚嫂和兩個孩子留下一分錢。
二十六歲的魚嫂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最大的兒子七歲，上小學(xué)一年級。日子過得辛苦。
魚嫂沒別的手藝，只會賣魚。原來是男人打魚，她在離自家不遠(yuǎn)的市場上售賣。男人走了，家里沒人打魚，魚嫂只能騎自車去額爾齊斯河兌魚賣。在市場上賣魚要交稅和市場管理費(fèi)，為了省錢，她把魚攤搬到鄉(xiāng)下，雖然辛苦，但是省了五塊錢。
“人窮志短，別跟她計較?！蹦飳ι徸诱f。
“可是她也不該偷?！?/p>
“要不是被逼無奈，誰愿意干這種事？”
蓮子娘同情魚嫂。蓮子對魚嫂喜歡不起來。
9
蓮子娘夸魚嫂人好機(jī)靈。蓮子則不認(rèn)同娘的看法——她不知道魚嫂人好在哪里？說她機(jī)靈倒是有的。蓮子親眼看見她給顧客稱魚，那種嫻熟的技巧，如果不仔細(xì)觀察根本察覺不出里面的奧秘。她將顧客選好的魚，用時先準(zhǔn)備好的聚丙繩從魚腮穿入再從魚嘴中穿出系好。她將魚掛在秤鉤上，然后拎起稱系，迅速拉動稱桿上的稱砣，稱桿高高翹起。
“驢——噢，看看，給您的稱高高的。”魚嫂提著稱系讓顧客看，“一公斤八百克算您一公斤半。”她瞧著顧客說。
“好、好，謝謝你嘍?！鳖櫩蜐M意地說。
“一公斤三塊五，一公斤半是五塊兩毛五。”魚嫂迅速算著魚錢。
“對的?！?/p>
“我收您五塊，兩毛五分錢就算球了，驢……哎，就當(dāng)我給您孫子買糖了?！濒~嫂臉上涌出她典型的笑容。
“這怎么行呢？剛才你已經(jīng)給我讓了稱，而且稱還那么高，現(xiàn)在又讓錢，不行、不行，絕不能讓你再吃虧?！鳖櫩筒煌怍~嫂讓錢。
“看您說的，驢日——，嘿，什么吃虧不吃虧的？您多買兩次魚我不是賺回來了嗎？”魚嫂笑嘻嘻地說。
“一定一定，你這么好，我以后再不買別人家的魚，專買你的魚?！鳖櫩陀懞玫卣f。
魚嫂“咯啷啷”笑起來。這次她真笑了，她是開心的。她咧著嘴巴，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齒，門牙的縫隙特別大，能卡進(jìn)一枚五分錢的硬幣。
“別找了，你也不容易?！鳖櫩腿o她五塊五毛錢說。
“那就謝謝您了。”魚嫂把錢塞進(jìn)口袋。她又多賺了兩角五分錢。
蓮子對魚嫂的印象稍微有了改變。
10
有一天，蓮子見一位老先生來魚攤買魚，他挑了兩條大鳊花。
“老人家，您真好眼力，這兩條鳊花又大又新鮮，肚子里全是魚籽，一看您就是吃魚的行家?！濒~嫂滿臉堆笑地說。
老先生沒說話，將魚兩條鳊花擱在魚嫂的稱盤上。
“老人家，你看，給您的稱高高的，兩公斤二百克，算您兩公斤。”魚嫂爽朗地說。她提著稱系在空中停了一會兒，那根斑駁的稱桿高高撅起。
“嗯？”老先生好像沒聽懂魚嫂的話，他詫異地盯著魚嫂。
魚嫂“嘿嘿”笑著說：“老人家，自家在額爾齊斯河捕的魚，二百克送您了?！?/p>
老先生雖然沒說話，但是他眼睛卻緊緊盯著魚嫂。
“一公斤一塊六，兩公斤三塊二，收您三塊錢?！濒~嫂蹲在地上一邊拿細(xì)窄的聚丙繩幫老先生串魚一邊口算道。
蓮子本以為老先生會因為魚嫂的爽朗大方開心，沒想到老先生臉色刷地變了，他不但不領(lǐng)魚嫂的情，反而指著魚嫂大聲斥道：“短斤少兩的事，你也干得出來！”
魚嫂微微一愣，然后笑嘻嘻地說道：“老人家，我看您面善氣和，就像我老爹一樣，我再送您一條魚?！闭f著她拿過一條中白魚準(zhǔn)備與先前兩條魚串在一起。
“慢著！”老先生指著魚嫂手里的魚說。
魚嫂仍舊沒抬頭，她忙著掀開魚腮，準(zhǔn)備把聚丙繩從魚腮穿進(jìn)去。
老先生不樂意了，他朝著魚嫂怒道：“放下！你這人怎么回事？”他一把搶過魚嫂串好的兩條鳊花。
魚嫂不笑了，她蹲在地上仰著臉傻呆呆地望著老先生。
蓮子雖然不待見魚嫂，但是老先生的行為實(shí)在可憎。蓮子想：這老頭真不知好歹，魚嫂對你那么客氣，她不但讓了稱讓了錢，而且還送你一條魚，你這樣對她不是欺負(fù)人嗎？蓮子替魚嫂抱不平。
老先生掂了掂魚說：“丫頭，這兩條魚只有一公斤六百克，一兩不多一兩不少，你怎么稱出兩公斤二百克呢？你的稱有問題?！?/p>
“我的稱沒問題?！濒~嫂慌忙搖頭。
在薩爾塔木鄉(xiāng)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顧客發(fā)現(xiàn)商家缺斤短兩是要被砸稱的。
“這兩條魚只有一公斤六百克，你卻稱出兩公斤二百克，不是你的稱有問題嗎？”老先生沒了先前的火氣，他心平氣和地說。
“你沒稱，咋知道我稱錯啦？你不要在這里無理取鬧。”魚嫂不高興，她冷著臉說。
“我手掂一掂就知道這魚多重，這兩條魚一公斤六百克絕對沒錯，如果錯了，我十倍賠你錢，如果沒錯呢？”老先生兩眼咄咄地盯著魚嫂。
“你故意找茬，這魚我不賣了?！濒~嫂不耐煩地甩著手說，“把魚給我?！彼焓秩Z老先生手里的魚。
老先生身子一扭胳膊一揚(yáng)，魚嫂沒夠著兩條魚?！澳銊e急，這魚我買定了，但是你短斤缺兩的事，我們得說道說道?！崩舷壬ξ卣f。
“沒話給你說，我不賣給你?！濒~嫂大聲說。
“嘿嘿，你不給我講，我有話跟你講！”
蓮子看老先生純粹是找魚嫂的茬，便叫娘來幫魚嫂。
11
蓮子娘望了一眼窗外，低頭繼續(xù)整理柜臺上的貨。蓮子奇怪地看著娘，娘根本沒有要幫魚嫂的意思。這個現(xiàn)象出乎蓮子的意料，更不像娘平常的性格。
“媽，那老頭不講理，占了便宜還在那跟魚嫂鬧，他是來吃霸王魚的，萬一砸了魚嫂的稱怎么辦？你去幫幫魚嫂?！鄙徸又钡貙δ镎f。
娘邊整理柜臺邊慢悠悠地說：“不會的。”
“怎么不會呢？他在那纏了半天?！?/p>
娘朝蓮子笑笑?！皼]事?！?/p>
“那老頭不講理?！?/p>
“你咋知道？”
“魚嫂稱了兩公斤二百克的魚算他兩公斤，算錢的時候少算二百克，末了還搭給他一條中白條，他還不愿意，說魚嫂缺斤少兩，我看他就是找事的?！?/p>
娘不吭聲，繼續(xù)做她的事。
“魚嫂怪可憐……”
“來來來，上人家稱上稱一稱，這魚是不是一公斤六百克，看看是不是你缺斤短兩?！鄙徸诱镎f著，老先生拎著兩條魚進(jìn)了小賣店。
魚嫂虎著黑臉跟在老先生后面，她不滿地說：“我的魚不賣給你！”
老先生瞪著眼睛說：“一碼歸一碼，你這魚我買定啦！”他把魚擱在蓮子家的稱上，“瞅瞅，是不是剛好一公斤六百克！”
的確是一公斤六百克！蓮子才發(fā)現(xiàn)是魚嫂坑人家老先生的稱，她狠狠地剜了魚嫂一眼，罵了一句：“活該砸你的稱，”
“對呀，是一公斤六百克，我給你說的是一公斤六百克。”魚嫂忽然狡辯道。
蓮子沒想到魚嫂會這樣詆賴。
“你，你這人怎么這樣？”老先生氣憤地指著魚嫂說，他顯然也沒料到魚嫂會耍賴，“你不是說兩公斤二百克嗎？”
“我什么時候說過兩公斤二百克啦？是您聽錯了，我說的是一公斤六百克?！濒~嫂笑著地說。
“我聽得真真的，是兩公斤二百克，算兩公斤，一公斤一塊六毛錢，總共三塊二，兩毛錢不要了，收我三塊錢?！崩舷壬貜?fù)魚嫂說過的話。
“我沒說?！濒~嫂否認(rèn)。
“你說了?！?/p>
“我的稱沒錯，不信你重新稱。”魚嫂胸有成竹地說。
老先生冷笑道：“你的稱沒錯，是你的良心壞了?！?/p>
“你別倚老賣老，在這里胡說八道，影響我做生意……”魚嫂扯著脖子嚷道。
“魚嫂，你行啦！是你短斤缺兩，不但不跟人家道歉還耍賴，你對嗎？”娘拉著臉重重地對魚嫂說。
“嬸，你別聽他亂說?！濒~嫂強(qiáng)詞奪理。
“蓮子都給我講了，蓮子可以給你們證明?！蹦锍徸舆芜巫臁?/p>
“你給老爺爺說的就是兩公斤二百克，我都聽見了。”蓮子揚(yáng)頭挺胸證道。蓮子心想：該死的魚嫂，連我媽都不向著你，看你今天怎么辦？
“我……”魚嫂張嘴看著蓮子娘。
“丫頭，做生意不帶你這樣的，我可以不跟你計較，你繼續(xù)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吃虧，做生意要誠心……”
原來魚嫂的缺斤短兩的功夫全在提稱過程中，提起稱系反手壓住稱桿就能增加的物質(zhì)的重量。娘發(fā)現(xiàn)魚嫂缺斤短兩的伎倆沒直接戳破她。老先生是蓮子娘請來的，目的是讓魚嫂記住做生意誠實(shí)守信的規(guī)矩。
老先生當(dāng)然沒砸魚嫂的稱。
這件事以后，魚嫂再沒來賣過魚。她或許因為缺斤短兩的事被戳穿，再不好意思來了。蓮子猜想。
好久沒見魚嫂，蓮子慚慚淡忘了魚嫂這個人。
12
蓮子真正見到魚嫂是三十年后的一個正午。蓮子陪娘逛街，看見臨街有家叫“魚嫂海鮮”的招牌，她先是一愣，問娘：“是不是魚嫂的店？”
娘說：“只知道魚嫂開了家海鮮店，不知道是不是這家?！?/p>
蓮子沒打算買海鮮，她是沖著魚嫂進(jìn)店的。
魚嫂跟蓮子娘接上關(guān)系大概是在五年前。蓮子家小賣店在魚嫂沒來賣魚的第三年轉(zhuǎn)給他人，搬進(jìn)縣城居住。魚嫂跟蓮子娘二十年沒往來。有一天，魚嫂也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蓮子娘的住址，晚上拎了兩袋海鮮來看蓮子娘。
蓮子回娘家。
娘對蓮子說：“你猜昨晚誰到咱家來啦？”娘的話里有三分神秘七分驚喜。
蓮子猜不出。“看把您高興的，誰呀？”蓮子問。
娘把臉湊到蓮子跟前，滿臉喜色地向蓮子揚(yáng)了揚(yáng)頭?！澳悴虏驴?。”
“世界那么大，那么多人，冷不丁讓我猜，我哪能猜到呀？”
“是——魚——嫂！”蓮子娘一字一頓地說。
蓮子撇撇嘴說：“唉喲，我當(dāng)是誰呢？原來是她呀！一個虛偽小氣滿嘴臟話的賊娃子有啥稀罕的?！?/p>
“你這死丫頭，咋老戴著有色眼鏡看人呢？”蓮子娘點(diǎn)著蓮子的額頭說。
“讓我咋看她？當(dāng)時，明明是她偷了我的鉛筆刀，你護(hù)著她，說是你送她的，這事我想起來就冒火?！鄙徸討嵢坏?。
“魚嫂現(xiàn)在不一樣啦！”蓮子娘搖著手說：“她那時候做那些事，也不能全怪她，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她哪顧的上高端？是生活逼的，人窮少志氣。”
蓮子做過多年的記者，她接觸社會角角落落，她贊同娘那句“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她哪顧得上高端？”雖然贊同，但是她對魚嫂還是抵觸?！吧钏?，她也不可以偷??！”
“那不是疼孩子嗎？媽疼孩子可以理解，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小事以后再別提了，現(xiàn)在的魚嫂可不是當(dāng)年那個粗枝大葉的魚嫂啦?！?/p>
“她還能變？我就不信烏鴉能變鳳凰，土坷垃能變鉆石？想起她當(dāng)年在咱們家騙吃騙喝的下作相，她就不會有出息?！鄙徸庸⒐⒂趹?。
娘瞪了蓮子一眼。她嗔責(zé)蓮子：“說了不讓你提過去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你干嗎偏提呢？你還不允許人犯錯呀？在你眼里犯了錯就一棒子把人打死？”娘老大的不滿意，“我給你看看魚嫂給我拿啥來了。”娘起身到廚房。
娘拎了兩個沉沉的食品袋放在茶幾上?！翱纯催@是啥！”娘帶著怒氣。
蓮子撥拉開食品袋嚇一跳。全是價格昂貴的海鮮。“媽，你發(fā)財啦？買這么多海鮮呀？”
娘白了蓮子一眼說：“嘁，我那舍得買，是魚嫂送來的。”
“她？她從哪弄來的？”
“她說她開了家海鮮店，生意紅火著呢?！?/p>
“媽，你也真是的，她給你這么多海鮮你就要，你得花多少錢??？”蓮子惱火魚嫂。
“沒要錢?！?/p>
“怎么可能呢？她那個德行，能白送給你？”蓮子不信。她以為娘在騙她。
“真沒要錢，我給她來著，她死活不肯要，搶著推著把錢扔在茶幾上就走了，她是真心的?！蹦镎J(rèn)真地說。娘怕蓮子不信，從口袋掏出一沓錢給蓮子看。
“太陽打西邊出來啦？二十多年不見，魚嫂發(fā)財啦？怎么不像我認(rèn)的那個摳屁眼嗦指頭滿嘴臟話的魚嫂了呢？”蓮子挖苦道。
“虧你還是讀書人，你不知道有句話叫‘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嗎？何況現(xiàn)在變化那么快，五年就是一個樣！”娘責(zé)備蓮子。
蓮子覺得娘說得也對，如今中國年年都在變化，何況魚嫂呢？
“蓮子，你還別說，魚嫂真不是以前那個魚嫂啦！或許是有錢日子好過的原因，她現(xiàn)在穿戴洋氣，反而比以前年輕漂亮?！?/p>
娘說魚嫂漂亮洋氣，蓮子是不信的。娘眼里的洋氣漂亮，蓮子不敢恭維。魚嫂能漂亮到哪去呢？說到魚嫂漂亮，蓮子就想起她圍條蘭色圍巾，身上沾著魚鱗灰頭土臉在小賣店門前賣魚的模樣。她還能變漂亮？蓮子懷疑。
“還告訴你一件事，魚嫂說她結(jié)婚了?！蹦镩_心地說。
“她不是結(jié)過婚嗎？”蓮子順口說道，剛說完，蓮子忽然想起娘的表情，忙糾正說：“不是，媽，你剛才說什么？魚嫂結(jié)婚啦？”
“是啊，魚嫂說她又結(jié)婚了，她現(xiàn)在嫁的男人對她特別好，她還說這一輩子算是找對了人。”娘替魚嫂開心。
“唉喲，媽，我沒聽錯吧？就魚嫂——還能有人娶她？她身上臭哄哄的魚腥味不把人熏跑才怪呢?！鄙徸哟蛉さ卣f。雖然是打趣，但是蓮子說得卻是真的。
魚嫂留給蓮子印象邋遢，蓮子怎么也不能把漂亮洋氣四個字跟魚嫂扯上在一起，就她那樣的人，即使洋氣，肯定也是土洋混搭。
當(dāng)魚嫂站在蓮子面前時，魚嫂的變化的確讓蓮子目瞪口呆。如果不是娘把魚嫂指給她看，蓮子真認(rèn)不出眼前這位是魚嫂。這還是原來那個魚嫂嗎？
“沒騙你吧？”娘問蓮子。
蓮子搖頭說：“沒騙，跟您說的一樣?！?nbs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