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雞蛋的故事
女兒早起上學(xué),我為她烹制早餐,熱牛奶,烤饃片,拌青菜,蒸雞蛋,整個過程繁忙而有趣——牛奶在燃氣灶上唱歌,饃片在微波爐里舞蹈,青菜在盆子里被我攪得上下翻飛。只有雞蛋最乖巧,它靜靜地臥在蒸蛋器的篦子上,隔著透明的蓋子,好奇地望著廚房里的世界。
女兒將青菜夾到饃片里,就著奶,吃一口,喝一口。等到吃飽喝足,她便站起身,揪一片餐巾紙,一邊擦嘴一邊跟我告別:“我走啦!”
我一把拉住她,順手將桌子上的熱雞蛋塞到她的手里:“拿著,路上暖手,到學(xué)校再吃?!蔽覀兗译x學(xué)校很近,到了學(xué)校,雞蛋的溫度剛剛好。
“媽——”女兒把聲音拖得長長的,“我不想吃雞蛋!”
“你這孩子,雞蛋多香呀,我們小時候------”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女兒就不耐煩地打斷了我:“媽——我知道您小時候想吃雞蛋吃不上,可是,您喜歡吃雞蛋不代表我們也喜歡吃雞蛋呀!”
“雞蛋營養(yǎng)呀!傻閨女,你不是愛看皮皮魯嗎?你知不知道鄭淵潔老師每天寫那么多東西都靠什么來補充營養(yǎng)嗎?雞蛋和香蕉。鄭老師說,他每天都要吃一個雞蛋和一根香蕉。你怎么能不吃雞蛋呢?”
“媽,鄭老師是什么時候的人,您又是什么時候的人?你們這些老前輩喜歡吃雞蛋是正常的,因為你們小時候吃不上,因為你們沒有更好的東西來補充營養(yǎng)。我們現(xiàn)在不一樣了。比如說今天吧,我喝了一杯牛奶,營養(yǎng)就夠了,不需要再吃雞蛋了。重復(fù)地攝入營養(yǎng),對身體沒有好處,您知道嗎?”
女兒的反駁,有理有據(jù),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女兒見了,趁機將雞蛋塞回到我的手里,縮縮脖子溜走了。
我手里攥著那個熱雞蛋,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起自己小時候吃雞蛋的不易。
小時候,在我家堂屋的西北角,有一個柜子。那個柜子很舊了,是親戚家不要了送給我們的,父親在它身上楔進了一大把釘子,才勉強能夠讓它立起身子來。柜子頂上,放著一只灰色的瓦罐,沒有蓋子,沒有耳朵,身上也沒有任何漂亮的紋飾,就像一位穿著灰布長袍的老奶奶,挺著發(fā)福的肚子常年蹲守在那里。這是農(nóng)村家庭里最普通的瓦罐。然而在我的眼里,它卻是無比珍貴的,因為它的肚子里裝著我最渴望吃到的——雞蛋。
是的,雞蛋,那是那個年月里我能想到能見到卻難以吃到的最最美味的食物。
我是七零后。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很窮,除了糧食,人們沒有任何其他收入,為了補貼家用,村子里幾乎家家都養(yǎng)雞,靠賣雞蛋換得的零錢補貼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逢著年節(jié)若是沒錢割肉了,公雞就是節(jié)日的美食。所以有時候我就想,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把對雞的稱呼反過來,叫它們“雞公雞母”更合適?
我家里養(yǎng)有十幾只雞。雞窩在東屋的南窗戶底下,窩旁種著一棵棗樹。那棵棗樹很老了,虬曲的樹干上密布著裂紋,枝繁葉茂的,樹冠都快掃著房頂了。樹跟人是一樣的,越老越勤快,這棵棗樹每年都會結(jié)出滿身的果子來,讓我們這些饞極了的孩子在收獲的日子里可以打一打牙祭。
雞窩就像一個孩子,靜靜地躲在棗樹的蔭庇下。
每天早上,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放雞。雞們在窩里擠了一夜,憋瘋了,一開窩,它們就拼了命地往外擠,有些雞因為用力過猛,擠出來的時候收不住腳,像一架失控了的飛機一樣,直直地撞到我的腿上來。撞上了,這才剎得住車,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看看我,重又低下頭假裝矜持地朝院外踱去。
等到吃飽喝足撒過了歡兒,下蛋的母雞就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到院子里,跳到雞窩上,在父親專門為它們搭建的兩個小窩里臥下來,專心致志地下它們的蛋。這兩個小窩是用碎磚塊壘起來的,有房頂,有墻壁,窩底還鋪了金黃色的麥秸稈兒,軟乎乎的,正好可以容一只母雞舒舒服服地臥在上面。受到主人如此厚待,母雞們自然格外賣力,我家的雞,工作起來是很自覺的,它們排好了班,每天留一只輪休,其他的誰也不偷懶,一雞一蛋,絕不會有錯。
下完了蛋,母雞們都會“咯咯噠咯咯噠”地叫喚一陣,提醒主人前來收蛋。這時候,不用母親支使,我便會搶先跑到雞窩跟前,看白色的雞蛋靜靜地臥在麥秸稈兒上,像是一個倒頭而睡的嬰兒,白中透粉,肥碩可愛。我伸出手,輕輕地觸一觸雞蛋,雞蛋帶著母雞的體溫,熱熱的,我的心便也跟著暖暖的。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雞蛋,小心翼翼地走回屋,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瓦罐里。
一枚,兩枚,瓦罐里的雞蛋漸漸多起來,我的憧憬也開始變得執(zhí)著而具體——我想吃一個雞蛋!可是我不好意思說。母親似乎也不明白我的想法,她一天幾次地要我到外面街上去看收雞蛋的人來了沒有,說家里急著等錢用。收雞蛋的人不知道是哪里的,他們都騎一輛自行車,在后座的兩邊各綁一個竹筐,一邊大街小巷到處轉(zhuǎn)悠一邊嘴里吆喝著:“收——雞——蛋嘍!”我聽到了,就把他們叫到家里去,母親搞好價錢便開始過數(shù)。那時候收雞蛋不論斤,論數(shù)。母親數(shù)雞蛋很有意思,她不是一個個地數(shù),而是叉開五指,一把手正好抓五個,“一五,”母親數(shù)道;再叉開五指,再抓五個,“一十?!蔽以谝慌钥茨赣H專注的樣子,覺得那不像是交易而更像是一種神圣的儀式。后來我該上一年級了,學(xué)前班的老師說我沒上過學(xué)前班必須考試過關(guān)了才能上一年級,否則便得留在學(xué)前班。母親說那你就考一考吧。老師當(dāng)時考的便是數(shù)數(shù)。她伸出一只手,問:“多少?”“五。”班里有兩三個人回答。老師把手掌反過來,再問:“多少?”沒人出聲,只有我接著往下數(shù):“十!”老師繼續(xù)翻手,我便跟著一路數(shù)下去,“十五------二十------二十五------”后來,老師就讓我上了一年級。那樣數(shù)數(shù),便是我看母親數(shù)雞蛋學(xué)來的。
瓦罐一次次裝滿,又一次次被掏空;我的心也一次次裝滿,又一次次被掏空。
我能吃到雞蛋的機會少而又少。
農(nóng)歷五六月間,麥收秋種工作都結(jié)束之后,人們會有一段相對閑暇的時間。農(nóng)民厚道,趁著這一年當(dāng)中難得的閑暇,親戚之間要互相走動走動,農(nóng)村謂之“瞧麥罷”。親戚來了,客飯一律是撈面條炒雞蛋。雞蛋要單獨炒,炒好之后盛起來放到火邊,用一個空碗扣住,等到飯做好了再把這雞蛋給客人抄到碗里。主人給客人撈第一碗飯的時候,是不敢把雞蛋全抄上去的,因為害怕客人吃第二碗,如果客人要吃第二碗而主人家沒有了炒雞蛋,那就太失禮了;客人呢,吃飯也有講究,主人家的飯菜再好吃,客人也不能吃第二碗,否則也是要遭人笑話的。如此一來,這炒好的雞蛋無論多少都總是會剩下一些的,我摸準了這個規(guī)律,只要家里有客人來,我都斷然不會出去玩耍,我要在家里等著吃那剩下來的雞蛋。
我們那時候想吃一口雞蛋,就是這么難,因為雞蛋太金貴了。
雞蛋的金貴,還表現(xiàn)在它可以充當(dāng)流通的貨幣使用。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賣冰糕的小販們,自行車的橫梁上都掛著一個布褡褳,誰要是想吃冰糕而手頭里又沒錢,就可以拿雞蛋來換,一個雞蛋兩個冰糕。有時候父母不在家,三姐就會跟我商量:“咱大(爸)咱媽不在家,我拿個雞蛋換倆冰糕吃,給你一個,我吃一個,你別告狀行嗎?”三姐故意把“我”放在前頭,目的是就想用糖衣炮彈引我上鉤。我明白!但是我膽子小,怕受牽連,就故意思忖著,猶豫著說:“不告狀也行——要是咱大咱媽萬一發(fā)現(xiàn)了,你得說是你非要拿的,跟我可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中不?”
成交!
于是我們姐妹兩個就干起了“監(jiān)守自盜”的勾當(dāng),嘴里吮著甘甜的冰糕,心里樂開了花。那一刻,估計就是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責(zé)打一頓,我的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后來我中師畢業(yè)走上講臺,有了工資,吃雞蛋就沒那么難了,可是我心底里對于雞蛋的鐘愛,并沒有因之而減輕分毫。我一如既往地喜歡吃雞蛋,也一如既往地覺得雞蛋比什么都好吃,隔段日子饞了,就要炒兩個雞蛋喂喂饞蟲。我不明白,我們這一代人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美味,到了女兒這里怎么就變得如此地不受待見了呢?
女兒塞給我的熱雞蛋,這時候已經(jīng)漸漸冷卻。我無奈地搖搖頭,只好剝了皮,自己享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