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妖桃花(小說節(jié)選)
捷敏是個可憐的姑娘,看見的人都說,她命苦,不知誰前世造了孽,讓她今世歷受苦難。母親生她是頭胎,難產(chǎn)。年輕漂亮的母親像從深水里撈出的一匹緞子,柔弱無力地癱在床上,全身冒淌著水珠,心頭欣喜,身上卻疼痛難忍,眼巴巴地、無助地、乞求老天爺保佑女兒快點生出來。一個老接生婆說,我都快接了一輩子的生,還沒看見生一個娃,要三天,誰聽說過?
捷敏的出世,給花凼帶去了一片驚慌、恐怖。人們說,捷敏的第一個哭聲,把寨上一個老男人給送去了鬼門關。老男人,當時正蹲在自家院子一塊磨刀石前磨斧子,正思謀著去哪家山林偷砍幾棵樅樹,用去蓋豬圈。誰知,突然他仰頭倒地,口鼻噴血,當即身亡。死者的婆娘找到捷敏的父親,說,你家必須拿出一副棺木、兩頭肥豬、四百斤大米,我就不牽扯你家了。捷敏的父親說,你家與我家相距兩里地,我女兒的聲音再大,也傳不到你家去,那些東西我不出。那婆娘一副大嗓門,說,你要這么說我就把死人抬到你家堂屋里去就不管了。這在花凼是大忌。死者親戚忙勸道,棺木用去裝死人,豬肉、大米用去辦喪事,人家也不訛你。你婆娘生娃難產(chǎn)三天,你說是不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共一個廟堂,同一個時辰,一個人要生,一個人就死,這道理難道你不知道?人家男人活得好好的,突然就死了,怎么說你家沒有責任?那婆娘憑兩個兒子在縣公署要害部門做官,人們都叫她勢力婆娘。她的老大是國民黨縣黨部副書記長,兼公安科長,老二是建設科長,女兒女婿在城里總是包攬大工程,親戚朋友人多勢眾,站了捷敏家一院子,說,要不我們將你打死,我們負責出一副棺木、四頭肥豬、八百斤大米,怎樣?要不打死你女兒也行。
這時躺在床上的捷敏,已經(jīng)更加大聲地哭了起來。捷敏的奶奶憤怒了,說,你們殺了我,不要牽扯我的兒子,也不要牽扯我的孫女,與他們無關。沒有好死也有好埋,那些東西夠埋我了。我已活了這么一大把年紀,來吧,動手吧。停了一會,奶奶又說,如果你們讓我家出幾捆燒紙,給死者去陰間一些上路紙錢,這多少還有點說得過去,因為大家畢竟是一個寨上的人,死者為大嗎,算是對死者表達一點敬意。誰知,你們獅子大開口,要吞天了。我還沒見有像你們這么不要臉的人,今天讓我長見識了。
人群中,突然騷動起來,有人將奶奶推過去搡過來的,奶奶很快就倒在了地上,一些人就從奶奶的身體上踩過去。兒子看見了,立即飛了起來,鉆進房屋,抓起一把殺豬刀,閃入院子,在混亂的人群中尋找仇人。幾個與死者沒親沒戚的人,立即圍攏去,有的抱住了捷敏父親的腰,有的抓住了他的手,有的奪下了他手中的刀。說,你這不是雞蛋碰石頭嗎?你這一刀伸出去,你家就完了,垮了,誰去養(yǎng)育你的女兒?誰去孝敬你的母親?她老人家都一大把年紀了。還有,你婆娘就成了寡婦,知道不?兒子兩只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拼命想掙脫三四雙手對自己的控制,兩只腳也用上了,或在地上,或在空中,彈動著,然而當他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徒勞后,他咆哮了,不!我不是雞蛋!我是男人!我是一個七尺男兒!我的心告訴我,要是保護不了我母親的尊嚴,天上打雷第一個就應該劈死我。你們是想讓天上的雷公劈死我,是不是?那就讓雷公劈死我吧。說完這話,便昏死了過去。善良的人們,立即將躺在地上的奶奶,還有她的兒子,抬到了床上去休息。捷敏的母親心頭干著急,全身無力,起不了床,于是委托堂叔拿主張,最后找人抬了一副棺木,趕了六頭肥豬,挑了九百斤大米到死者家,才算了結。
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捷敏出生的當天,寨子房屋后頭坡上那棵老桃樹開花了。桃花綻放得紅艷艷的。在太陽的照射下,紅得更是十分耀眼,芳香四溢,引得寨上男女老幼紛紛跑到桃樹下駐足觀看,議論紛紛。寨子上下,房前屋后,就這么一棵桃樹,據(jù)寨上幾位年長的老人說,桃樹生長了至少一百五十多年,或許更長。一位最為年長的老人說,我父親健在的時候,曾說過,他老人家年輕的時候,那棵桃樹每年都開花,開得紅噴噴的,每年都結出滿樹的桃子。桃子又甜又脆,又香??勺詮乃浌媚镫x開花凼,上了青峰山,入了庵堂寺,那棵桃樹就再沒開過一次花,算起來,應該有八十來年沒有開花了。老桃樹怎么又開花了呢?難道與捷敏的出世有關?人們說,捷敏能活下來,已算是奇跡。誰知,捷敏生下來才三個月,兩個眼睛珠子突然于一天就灰暗無光,沒了光澤,很快就雙目失明了。捷敏八個月開始說話,人們常指著她眼前的人或物讓她辨認,她說什么都看不見。捷敏從會說話起,就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壞的,不可用。人們給她介紹眼前的事物時,她的大腦里除了一片黑,沒有留下任何印象。后來呢,人們無論說起什么,她就讓人拿過去給摸幾下,捏幾下,通過幾個手指的觸摸,記住了某個事物的印象,比如碗的圓口狀、筷子的長條形、板凳的長方形,有時她也好奇地伸出手去抓住什么就摸什么,她摸到了一只小狗,小孽障居然將她的小手指給咬破了,疼痛與流血,讓她知道了小狗是不可以隨便摸的。有一次,捷敏竟然抓著了一把鋒利的尖刀,兩面是刀刃,多半是用來殺牛殺豬殺羊用的,她用手指撫摸,又用手掌撫摸,無情的刀刃,把她的手指、手掌都給劃破了,鮮血直流,疼得大叫。奶奶告訴她說,凡刀子都可是兇器,可以將猴子呀、蛇呀、牛呀、馬呀、人、野豬給殺死,也可以用來砍柴、割草,將一棵棵樹給砍倒,一片片青草給刈掉,一些蓬勃的生命也就在不知不覺間倒下了,消失了。奶奶說,刀刃千萬不可以摸!千萬不可以捏!你要牢牢地給記住了。
快四歲的時候,捷敏突發(fā)高燒,全身滾燙,像火燒,又嘔吐還拉肚子。三天三夜奶奶沒合眼,思謀著用盡了草藥,親手給孫女治療,卻不見一點好轉。后來又找了花凼寨上兩名土醫(yī)生給治療,高燒依舊不退,照樣嘔吐拉肚子。父親與母親避著奶奶商量,準備放棄治療。父親說,就是讓她活下來,將來長大了,她也是苦痛的,我們總有老的時候,到那時,誰去管護她?誰去供她吃?母親覺得女兒父親的話有道理,那樣或許對女兒是一種解脫,于是抱著女兒傷心欲絕地痛哭起來,認為老天爺這回是來收取捷敏的命,在心里也就痛恨起老天爺來。父母親說的話,捷敏聽得清清楚楚。但她也只能在心里感嘆自己的命不好,老天爺要收她的命,難道能怪奶奶?怪父母親?他們都給我醫(yī)治了。我一直在發(fā)燒,老天爺呀我全身熱得快受不了,火是不能摸的,只能遠遠地烤著,可我的心里就像有一盆火,是誰放了一盆火在我的心中?為什么要這樣對我?難受呀,治不了,就去死吧,還能怎樣?熱呀,燙呀,胸口太熱了。她安慰母親說,您別哭了,您別太傷心了,死就死吧,像人睡著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奶奶知道了,將兒子叫到身邊,大罵道,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你不知道捷敏是我的孫女?是你的女兒?難道你就不知道去請哈琳河畔一帶的醫(yī)生給我的小孫女醫(yī)治嗎?你馬上去給我將最好的醫(yī)生請來,要是我的小孫女有什么三長兩短,以后你就不要認我這個做娘的了,我也沒有生你養(yǎng)你這個兒子,聽清了沒有?母親抓著一根竹竿就向著兒子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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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民族文學》2018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