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馬曉麗，女，一級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楚河漢界》、長篇紀(jì)實散文《閱讀父親》、中篇小說《云端》、短篇小說《俄羅斯陸軍腰帶》等。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xué)獎、第六屆曹雪芹長篇小說獎、《小說選刊》雙年獎。長篇小說《楚河漢界》入圍第六屆茅盾文學(xué)獎，并被改編為電視連續(xù)劇。中篇小說《催眠》由北京人藝改編為話劇并演出。

作家人氣榜 / 小說

陳志國是一條漂亮的狗，小說描寫“我”一家收養(yǎng)這條狗的經(jīng)歷，因一次外出托養(yǎng)，這條狗由原本的任性自尊到怯弱自卑、聽任主人擺布，其間折射出的是作者對生命、對族群尊卑及人間善惡的多重思考。曾以《俄羅斯陸軍腰帶》獲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頭獎的作家馬曉麗，沉寂多年之后的這篇小說新作，會帶給讀者怎樣的閱讀期待？

1

陳志國是在天放亮?xí)r咽氣的，當(dāng)時只有我一個人守在身邊。

前半夜，陳志國一直在嚎叫，聲音凄厲而慘烈。我不忍卒聽又束手無策，只能不停地?fù)崦ｊ愔緡脛葑プ∥业娜觞c，以他一以貫之的頑劣秉性，不依不饒地死纏著不讓我撒手。只要我的手在他身上，他就安靜下來不吭氣了，但只要手一離開，他立刻就開始大聲哀嚎，連一秒鐘都不間隔。這樣活活折騰了大半夜，就在我支撐不住眼看要崩潰了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電話是女兒打來的。女兒與陳志國感情最深，聽說陳志國情況不好，趕緊說明早一定趕回來，讓我先替她把《金剛經(jīng)》放在陳志國身邊，再點上沉香。我雖歷來對女兒這些七七八八的想頭不以為然，但看在今晚的情形下，還是一一照女兒的吩咐做了。我翻找出女兒的行頭，先從素緞錦袋里取出《金剛經(jīng)》，擺在陳志國的枕邊，又從黑檀線香筒中拈出一支沉香，插入古銅蓮花香座，然后小心點燃。沉香極細(xì)，緩緩地生出縹緲的煙線，及至半尺處才散開。少頃，便有淡雅飄逸的幽香在室內(nèi)彌漫開來。輕呼淺吸之間，我漸覺耳畔清凈，燥氣漸消，內(nèi)心平和……這才發(fā)覺陳志國已不知何時停止了喊叫，在經(jīng)書和沉香的環(huán)繞中安靜下來了。

我大概是迷糊了一會兒，半夢半醒間忽然被一種異樣的感覺緊緊地攫住了。一身冷汗地驚醒過來，我趕緊先去看陳志國。果然不好，陳志國已經(jīng)開始捯氣了。慌亂中我瞥了一眼窗外，見天邊已現(xiàn)微明，就大聲地對陳志國說，陳志國你得挺住??！天快要亮了，天一亮姐姐就回來了，你至少得等姐姐回來見上一面吧……陳志國竟然在我的呼喚聲中睜開了眼睛，雖然我知道他其實什么也看不見，雖然此刻他眼中的光已經(jīng)散了，聚不起來了，但他還是努力地大睜著……我心頭不由得一酸，知道他這是在等我女兒，是想跟我女兒作最后的告別?？上o常不待，上天不肯給陳志國這個機(jī)會了。我眼睜睜地看著陳志國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淺……終于，他似有不甘地長長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氣。

幾乎同時電話進(jìn)來了，女兒的聲音在暗夜里突兀地冒了出來，媽，剛剛我夢見陳志國了……心跳似乎驟停了片刻，接著我就聽見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女兒的嗓音有些喑啞，說，媽，我夢見陳志國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個穿黑衣黑褲的小老頭。我問陳志國，你是不是要離開我了？他不吭聲。我又問他，你為什么要離開我，是因為我沒有照顧好你嗎？他還是不吭聲。我就哭了，對他說，如果不是因為我，如果你不怨我，那你就抱抱我好嗎？他躺在那里動不了，就使勁兒伸長胳膊來抱我，我趕快俯下身子讓他抱，結(jié)果，突然間就醒了……媽……女兒遲疑著帶出了哭腔問，陳志國……是不是……走了？

2

剛知道他的大名叫陳志國時，我和女兒忍不住哈哈大笑，沒想到他這么個小小的家伙，竟然叫了這么個有抱負(fù)的名字。女兒樂不可支地說，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會有大而無當(dāng)和名不副實這兩個詞了。按說，上戶口時我們有權(quán)給他更名。但我和女兒一致認(rèn)為，他這個大名太棒了！巨大的反差使這個名字極具喜感，俗得格外脫俗。再說了，我們也得替陳志國著想不是？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個名字，習(xí)慣別人這樣叫他了，改名還得重新適應(yīng)。所以上戶口時我們就沒給他更名，還是讓他繼續(xù)沿用陳志國這個很有抱負(fù)的大名。對此，陳志國雖然沒機(jī)會發(fā)表意見，但我相信他在心里是贊許的。

說實話，把陳志國領(lǐng)進(jìn)這個家門后沒有多久，我就開始后悔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陳志國除了長得漂亮，沒有第二條優(yōu)點。陳志國真是漂亮，他是那種醒目亮眼、瞬間吸睛、立刻就能把人拿住的漂亮。我就是這樣被他拿住的。我無論帶陳志國去哪兒，他都會吸引眾多的目光，像明星一樣被圍觀、被贊美，甚至被要求擁抱、撫摸。只是陳志國很老土，自己絲毫沒有明星意識，對他人的熱情不僅從不買賬，反而還心懷敵意，永遠(yuǎn)都是一副上不了臺面的小家子相。但這還算不得什么，最令我感到難堪的是，常常在別人對他示好時，他會因自己被無端騷擾而不厭其煩，冷不防就突然翻臉大發(fā)脾氣，弄得人家自討沒趣不說，我自然更是滿臉尷尬下不來臺。我承認(rèn)，我這人是有點愛虛榮的毛病。正常情況下虛榮點不算大毛病，不幸的是我的虛榮偏巧和陳志國的漂亮碰上了，兩下這么一對撞，必然造成大腦短路，而大腦短路的直接后果就是智商歸零。這是丈夫?qū)ξ覟槭裁磿a(chǎn)生沖動，為什么會不計后果地抱養(yǎng)這個滿身毛病、一肚子壞心眼兒的小家伙給出的解釋。丈夫說得沒錯，我是活該，活該為自己的虛榮買單。

陳志國進(jìn)家的第一天就跟我杠上了。之前，我滿懷愛心地給陳志國買了一張小床，為了讓他溫暖安心，還很大度地把小床抬進(jìn)我們兩口的臥室，放在大床的旁邊。沒想到陳志國根本不領(lǐng)情，人家不稀罕小床，堅決要求上大床睡覺。我抱他上小床，他渾身亂扭兩腿直蹬。剛把他放到小床上，他就一骨碌跳下來迅速爬到大床上了。我說，陳志國同學(xué)，讓你睡在我們的臥室就已經(jīng)是對你格外開恩特別關(guān)照了，你總不能得寸進(jìn)尺蹬鼻子上臉吧？陳志國不吭氣，翻出兩只大黑眼珠子不服氣地瞪著我。我看著好笑，說，陳志國，你別跟我擺出一副鬧平等爭地位的架勢，你以為你是誰？就憑你還想鳩占鵲巢呀？陳志國雖然聽不懂，但知道我這不是什么好話，就使勁兒哼著鼻子表示不服。我見勸說無效，干脆強(qiáng)制性地把他往小床上抱，結(jié)果他故伎重演又一溜煙兒跑回大床，索性縮到床角不讓我碰他了。

我和陳志國一時僵在那里，互相對視了好一會兒。仔細(xì)打量陳志國，我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里有一種蠻橫的固執(zhí)，是那種缺乏教養(yǎng)的蠻橫和無理性的固執(zhí)，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明白我這下是碰上難弄的家伙了。不過沒關(guān)系，我想，再難弄也不過就是個小家伙，只要用點心遲早能把他教化過來的。我決定先讓陳志國一碼，倒不是懾于他的蠻橫，而是因為我看出了他蠻橫背后的故作強(qiáng)大，看出了他蠻橫下掩飾的不安。我受不了他那驚兮兮的小眼神兒，那種弱小面對強(qiáng)權(quán)的無助和不甘讓我看著心疼。我心一軟，就決定先讓他在大床上睡一晚。

壞就壞在這個心一軟上了，想來這世上許多的失守，往往都是從心一軟開始的。我這里心一軟，陳志國那里的氣勢自然就長了一大截。自從那晚之后，陳志國理所當(dāng)然地登堂入室，干脆就此賴在大床上再也不肯回小床睡覺了。且不說我丈夫是否愿意，我自己也無法容忍陳志國長期與我們同床共眠呀。我先采取迂回辦法，把他哄睡了之后，再偷偷放進(jìn)小床。但是沒用，無論何時我從睡夢中醒來，都會發(fā)現(xiàn)小床是空的。陳志國早就偷偷地爬回到大床上，心安理得地擠在我倆中間睡了。為把他弄回小床我傷透了腦筋，說服教育沒用，強(qiáng)制措施無果，我屢次忍不住朝他發(fā)脾氣，不顧形象很沒素質(zhì)地大喊大叫。但是，都沒用，他就是不睡小床，就是要睡大床。按我丈夫的說法，陳志國是打定主意要在我倆之間插足，立志挑戰(zhàn)他這個戶主的地位了。

我讓丈夫幫我一起管管陳志國，丈夫把臉埋在書里假裝沒聽見。我繞到丈夫身后，先故作驚訝狀，說，你在看紀(jì)伯倫呀？然后又格外關(guān)切地問，你看到那篇《我曾經(jīng)七次鄙視自己的靈魂》了嗎？第三次是什么來著，我有點記不清了。第三次……對，是在困難和容易之間，我選擇了容易。對吧？我笑嘻嘻挑釁地望著丈夫。丈夫抬眼看著我，淡定地夸獎道，記性不錯嘛，往下背呀，接著背第四次，第四次是什么？怎么不背了？我使勁兒白了丈夫一眼。丈夫樂了，說，好吧，那我給你背。第四次，我犯了錯，卻借由別人也會犯錯來寬慰自己……真沒勁！我趕緊扭頭走了。

我心里明白丈夫為什么不肯幫我，他雖然在我和女兒的合力勸說下同意抱養(yǎng)陳志國了，但心里并不情愿。好吧，不幫就算了。我放話給丈夫，你看著，沒有你我自己也能把陳志國搞定！只是放這話時，我怎么也沒有料到，我得與陳志國進(jìn)行一場長期的、曲折的、艱苦卓絕的斗爭。我更沒有料到的是，在這場不對等的較量中，在我大他小、我強(qiáng)他弱的絕對優(yōu)勢下，最終舉手投降的居然是我。在陳志國面前，我整個就是一現(xiàn)代版的黔驢，先技窮，后放棄。沒法不放棄，陳志國太軸了。我發(fā)現(xiàn)這家伙不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問題，而是撞到南墻也不回頭，不把南墻撞個窟窿不罷休！這貨，我斗不過。

3

女兒對陳志國寵得沒邊，什么都盡著他讓著他，話里話外還常捎帶出嫌我教育陳志國的方法不當(dāng)態(tài)度不好的意思，純屬站著說話不嫌腰疼。結(jié)果可倒好，沒過多久，陳志國就讓女兒嘗到了厲害。

那天女兒練毛筆字，我站在一旁跟她閑聊。陳志國跑過來非要擠到我倆中間。開始我倆誰都沒太在意，邊給他讓地方邊繼續(xù)聊天。女兒正在抄心經(jīng)，問我怎么才能心無掛礙？她抄經(jīng)書起初本是為了練書法的，沒想到竟看進(jìn)去了。我說，這我可說不好，我只大概翻過幾本佛學(xué)方面的書，里面所講道理大體離不開個“空”字吧。女兒說，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怎么能“空”？我說，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女兒笑著打斷我說，好了好了，別背了，我就是想知道，既然天生賦予了人的感知能力，怎么能想無就無了呢？我說，我還想知道呢，我也想“不取于相，如如不動”，可惜……正說著呢，陳志國不知怎么就來了脾氣，突然撲到我女兒身上大喊大叫連踢帶打，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女兒的手臂上已經(jīng)掛彩了。我沖上前把陳志國拉開，說，陳志國你瘋了你要干什么？陳志國掙扎著還要往前上。我氣急敗壞地嚇唬他，再敢撒野信不信我把你給扔出去！陳志國這才耷拉頭了。可氣的是，女兒驚魂未定還在一邊替陳志國開脫，一個勁兒地勸我說，算了算了，他又不懂事。我一股余火撒向女兒，說知道他不懂事你還不趕緊躲開？女兒看了我一眼，邊撫弄手臂上的血道子邊回了一句，不取于相，如如不動嘛。她倒會歪用！我哭笑不得頓時沒了脾氣。

過后，我和女兒百思不解，陳志國為什么會無緣無故地大發(fā)脾氣？陳志國當(dāng)然不會告訴我們，他還不具備解釋自己行為的能力。仔細(xì)回想，似乎每次我和女兒坐在一起，陳志國都要擠在我倆中間，我和女兒之間越親熱他就越不高興，只不過這次的反應(yīng)更強(qiáng)烈些。這么說來，陳志國是不是嫉妒我和女兒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不是在與我女兒爭寵呢？不會吧？就憑陳志國那個小樣兒，他能懂得嫉妒？他能知道爭寵？我和女兒面面相覷，都覺得這個推斷不怎么靠譜。丈夫悠悠地適時插了一句，你們不要低估了陳志國的智商。好吧，我和女兒說，那咱們就試探他一下。

翌日，我和女兒故意并排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陳志國果然又急切地跑過來，硬要擠在我倆中間。我們故意緊挨在一起不給他讓地方，想讓他知難而退。他偏不，干脆就坐在我倆挨在一起的腿上。坐在兩個人的腿上本來就不得勁兒，我倆還故意晃動讓他坐不安穩(wěn)。但不管多不舒服，陳志國都“如如不動”，竭力保持這種離間我倆的姿態(tài)，以顯示他絕不退卻的決心。我和女兒會意地相視一笑，開始夸張地表示親熱。我剛摟住女兒的肩膀，就發(fā)現(xiàn)陳志國的大黑眼珠子瞪了起來，警覺地看著我的舉動。隨著我對女兒態(tài)度的升溫，陳志國的情緒越來越激動，終于忍無可忍地大叫起來。早有準(zhǔn)備的女兒此刻迅速跳開，這才避免了又一次流血事件。這下沒什么可說的了，事實證明陳志國果然是人小鬼大。他在我和丈夫之間插足，爭得了上大床睡覺的權(quán)利之后，又開始在我和女兒之間插足與我女兒爭寵，一步步強(qiáng)化自己在這個家庭的地位?？磥?，我還真是低估了陳志國的智商了。

在我調(diào)高對陳志國智商的評分同時，我對他品行的評分卻越來越低了。陳志國有太多令人難以容忍的臭毛病。比如，他脾氣暴躁，說不定會在什么時候為什么事發(fā)飆，而且特別不知好歹，發(fā)起飆來六親不認(rèn)，逮誰沖誰去；比如，他不會討人喜歡，主觀意志極強(qiáng)，從不完全依附于誰，也從不肯屈就任何人任何事；再比如，他絕不接受教誨，你沖他喊，他就沖你喊，你厲害他比你還厲害，不管自己錯沒錯都決不服軟；又比如，他特別多疑，整天瞪著兩個大黑眼珠子警覺身邊的人和事，常誤解別人的好意，你這邊正為他好呢，他那邊卻看成了滿眼的驢肝肺，以為你要把他怎么樣了呢。平心而論，跟陳志國相處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被陳志國氣急了的時候，我常常忍不住指著鼻子數(shù)落他，說我真是奇了怪了，你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集缺點毛病之大成嗎？怎么除了長得漂亮，在你身上就找不到第二條優(yōu)點呢？盡管，我知道怎么說他都沒丁點兒用，陳志國根本不在乎我對他的看法，根本不可能因為我的不滿而有一點向好的改變。但手里捧著陳志國這么一塊燙山芋，我扔不得又打不得，燙狠了喊幾嗓子總可以吧？再說了，我這么說話雖然不太厚道，但基本還是符合實際情況的，時至今日我還是堅決地認(rèn)為，“除了長得漂亮沒第二條優(yōu)點”，這是對陳志國最精準(zhǔn)的評價。

4

其實，我也不是一點不理解陳志國。以他那樣卑微的出身，一下子進(jìn)入這樣一個完全不同的環(huán)境，心里肯定會緊張。何況陳志國的心氣又那么高，那么在意是不是跟別人一樣平等，那么急于確立自己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內(nèi)心當(dāng)然就格外地焦慮、格外地敏感，生怕自己受到了什么傷害。所以他才會時時防范他人，處處出頭為自己爭，稍不如意就反應(yīng)過激，認(rèn)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結(jié)果自然會情緒失控，露出他缺少教養(yǎng)的本來面目。

但理解歸理解，理解只是一種理智控制下的態(tài)度，并非理解了就能接受了，理解了就能相容了。我最不喜歡“理解萬歲”這句話，太麻人倒在其次，關(guān)鍵是太不真實。誰能真正理解誰呀？以我的體會，“感同身受”這個詞語壓根兒就是編出來糊弄人的，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感同身受這回事兒。請問，沒有感同身受，哪來真正的理解？所以，我再理解陳志國，也消受不了他。

陳志國實在是太纏人，太能禍害人了。我只要出門，陳志國就要求我?guī)鋈?，不帶他就鬧。每次，我都得千方百計地擺脫他的糾纏，才能出得了家門。而且每次，當(dāng)我關(guān)上家門的那一刻，準(zhǔn)會聽到他在門里放聲大哭。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他哭夠了就開始活動小壞心眼兒，變著法地想轍發(fā)泄。陳志國的發(fā)泄主要是以排泄物為工具，他特別知道如何利用不同的排泄物，在不同的地方制造出雷人的效果。他會故意在客廳地毯中間的那朵花上拉一泡屎，讓我一進(jìn)家門心里就堵得慌；他會不嫌費勁炫技般把尿撒進(jìn)沙發(fā)縫里，讓我到處亂轉(zhuǎn)找不到源頭除不掉騷臭味；他還常把桌面上的東西劃拉到地上，往上面盡情淋尿……如此種種，不一而足。真可謂惡行累累，罄竹難書。最過分的一次，我是循著臭味在浴缸里找到他的。他居然在浴缸里拉了泡屎，然后把洗浴的瓶瓶罐罐通通扔了進(jìn)去，自己就勢坐在里面打??膩玩兒呢。當(dāng)時我差點氣暈了，瘋了似的把臭烘烘的陳志國拎出來，像個物件一樣按在噴頭下使勁沖，沖得他連連嗆水直打噴嚏。就這，他也不肯老實，還在噴頭下大喊大叫拼命掙扎，氣得我連拍了他好幾巴掌。

這次我是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淺薄虛榮，只看顏值不問品行，一時沖動抱養(yǎng)了這個陳志國。當(dāng)初我先生就曾拿話激我，說，你可想好了別后悔呀。我當(dāng)時很嘴硬，說我肯定不會后悔的，結(jié)果這才沒過多久我就把腸子都悔青了。整個那一晚上，我都沒搭理陳志國，一直都在想是不是應(yīng)該趁早把陳志國送回去？令我詫異的是，陳志國竟也沒像慣常那樣來黏我，一晚上都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自作孤獨狀。乖乖，這倒勾起我的好奇心了，難不成陳志國也會賭氣？我還真不信這小家伙能有這么深的道行。我得試試他是不是真的會跟我賭氣，就靈機(jī)一動抓了把瓜子，邊嗑瓜子邊觀察他的反應(yīng)。陳志國特別喜歡吃瓜子，只是他不會嗑，得仰仗我。往常只要我一嗑瓜子，他第一時間就會湊上來跟我要，我自己嗑一個，就得給他嗑兩個。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絕對抵御不了瓜子的誘惑。果然，我剛嗑第一個瓜子，陳志國就發(fā)覺了，他像往常一樣興奮地抬頭看著我手里的瓜子，立刻就起身往這邊來了。我不免有些失望，看來我還是高估陳志國了，這小家伙怎么會跟我賭氣，他不可能有那么成熟的情感表達(dá)，不可能有那么深的心機(jī)嘛。但就在這時，我驚訝地看到陳志國停住了腳步，他似乎是突然想起了我倆正在賭氣，拿不準(zhǔn)此時過來是不是合適。我看到陳志國的大黑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zhuǎn)了幾下，逐漸暗淡下來，隨后就怏怏地退了回去，把頭別到一邊不再朝我這邊看了。我得承認(rèn)，陳志國這一連串的表現(xiàn)著實把我給驚到了，也把我給逗樂了。心念瞬間大變，我一把把陳志國摟進(jìn)懷里，給他磕了一大把瓜子。

心念，大概是這世上最難捉摸，最難約束，最易變的勞什子了，尤其是我這么隨性的一個人。抱回陳志國的時候，我以為能接受他的一切，但很快就后悔了。當(dāng)我動了放棄他的念頭后，陳志國只稍稍表示出一點與眾不同的個性，立刻就搔到了我的癢癢筋，讓我改變了主意。這回是連我丈夫都對我失去了信心，認(rèn)為陳志國這么惡劣的行為我都能接受，此后肯定不會再變了。結(jié)果呢，說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難為情，事實上沒過多久我就又改了主意，真把陳志國給送走了。

起因是我們?nèi)乙ト龒{旅游。起初，只是因為不方便帶陳志國，就托朋友找他親戚幫忙照看幾天。結(jié)果朋友說他親戚一見陳志國就喜歡得不得了，表達(dá)出強(qiáng)烈的收養(yǎng)陳志國的愿望。我就動心了，見那家條件很好，又有朋友這層關(guān)系，就決定干脆把陳志國轉(zhuǎn)給他收養(yǎng)算了。我知道這事在丈夫那里自然不成問題，但女兒肯定不會答應(yīng)，所以暫時沒告訴女兒，只說是送去讓人家?guī)兔φ湛磶兹?。反正回來這事已既成事實，女兒鬧也鬧不到哪兒去了。

臨行的前一天，我們?nèi)乙黄鹇≈氐匕殃愔緡土诉^去。陳志國的所有個人生活用品和玩具我們都帶去了，還給陳志國買了一大堆他喜歡吃的各種零食。畢竟相處了這么久，一下子分開我心里還真不是個滋味，幸好有出行前的忙亂和對旅游的憧憬，把濃稠的別緒沖淡了許多。陳志國畢竟太小，從頭至尾不明就里，直到我們離開也沒出現(xiàn)任何過激的情緒和表達(dá)。這雖多少令我有些失落，但也讓我離開得更安心，不僅減輕了內(nèi)心的愧疚，還暗自生出了些許解脫后的輕松感。

試讀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