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
《在南方》 張惠雯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2月出版 定價:38元
旅途
這個早上,她醒來時大概是四點鐘。但她已經聽到外面走廊上有人走動、低聲說話,她也聽到從遠處傳來的某種機器發(fā)出的細微的“嗡嗡”聲,她猜想在一間白色的大屋子里,清潔女工們正在準備早晨更換的床單和浴巾……整個城市和她一樣從黑暗中醒過來,昏沉、混亂而孤單。很快,在這個龐大的城市,黑暗釋放出來的凝重的空白會被千百種聲音匯集而成的白晝填滿。她意識到自己是在洛杉磯,躺在一個陌生城市的旅館里。
她盡力讓自己只想有關行程安排的事。她們應該八點就吃完早餐,八點半就去前臺辦理退房手續(xù),然后乘出租車到洛杉磯下城的某個長途車候車點。她們的整個旅程計劃都是南希定的:從舊金山開車到洛杉磯,在洛杉磯逗留幾天,把車扔在按日計費的停車場,再從洛杉磯下城坐長途汽車去拉斯維加斯……南希不愿意在乏味的內華達公路上開車,她說她也可以開,但南希說不能把她的生命交給一個精神恍惚的人。
在洛杉磯的這幾天,她仍然沒能從沮喪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尤其是早上醒來的那段時間。她在自己那張床上小心翼翼地翻來覆去,痛苦、困惑像一團火,在她心里燒起來。她一直醒著,酸痛的眼睛不時溢滿淚水。她一會兒覺得冷,一會兒又因為焦躁不安而變得汗淋淋。然后,鬧鐘響了,而她的旅伴還在酣眠。于是,她先起床,疲憊萬分,但也有點兒慶幸終于擺脫了失眠的折磨。她把自己關進洗澡間。在鏡子前,她用冷水按摩腫脹的雙眼,并在眼圈周圍涂上遮瑕膏。她總會在后腦勺和鬢角處發(fā)現好幾根新生的白頭發(fā)。她這時會想那個人是否痛苦,他是否會在睡醒時想到她所受的痛苦而感到懊悔?她覺得他不會很痛苦,甚至想到,他現在總算感到輕松了。
她從洗澡間出來,接下來要叫南希起床。南希的中文名字叫郭曉楠,但她喜歡別人叫自己的英文名。對她來說,這很難理解,不過,南希的很多事她都難以理解。她俯視著那張臉,發(fā)現它的表情像個小姑娘,和往常那種刁蠻、尖刻截然不同。南??瓷先奈丛庥鲞^失眠問題,在她弄出的各種噪聲中,她依然微張著小嘴酣睡,或者在柔和的臺燈光里把那雙充滿甜蜜睡意的眼睛睜開又閉上——她在賴床。她們以前沒有這么親密,過去,她甚至有點兒……有點兒瞧不起這位朋友。如今想到南希為她所做的一切,她感到慚愧。
南希在洗澡間時,她就拉開遮光的第二層窗簾,把寫字桌前的那張椅子拉到窗邊,坐在那兒等待。她知道打扮好的她仍看起來疲憊不堪。透過白色鉤紗的窗簾,她看著被半環(huán)形的樓圍攏在中間的小園林,園林里種著葉子寬闊的常綠植物,一條溪流在黑色的圓石間流過,在某一處,還搭建著一座中式的小木橋。她毫無感情地看著這些景物,聽著流水的聲音和鳥兒的叫聲。她發(fā)覺一個人這么待著,會感到生命極度空虛。有一次,正當她恍惚的時候,南希突然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說:“好了,好了,別以為世界上就你一個人純情,就你為情所困。”南希說得很冷漠,她不覺得這是安慰。
她想南希終于對她這個抑郁的人感到厭煩了,她暗自期望到了內華達自己的狀態(tài)會更好些。出發(fā)的這個早晨,她試著多笑、多說話,試著讓自己不想那件事。她注意到天氣很好,外面陽光普照。
吃早餐時,她對南希說:“我昨天睡得很好?!?/p>
“太難得了?!?/p>
“我覺得這幾天心情還是比以前好了?!?/p>
“是嗎?那就好,旅游的目的達到了?!蹦舷N⑽⒁恍ΑD舷S憛捲缙?,早上不大愛說話。
她們坐在出租車上,當車子終于下了市區(qū)高速、在下城區(qū)較為狹窄的路上慢慢行駛,當各種色彩的面孔在灑滿陽光的街頭掠過,她再一次意識到她的確是在洛杉磯,在與他相對、離他很遠的大陸的另一端。而不久以前,她還在波士頓,一個寒冷、嚴整得肅穆的城市。就像一個夢,她想,盡力讓自己感覺那是很久以前發(fā)生的事。這些天來,她心里塞滿了另一個城市的寒冷和陰郁,那種充滿疑惑、失望而最終變得堅硬如殼的陰郁。她記得唯一感受到某種接近“放松”的情緒是從舊金山到洛杉磯的途中。這一段一號公路的景色比她想象的更美,那是一種可以令人暫時忘記自己的明朗而壯麗的美。中午,她們在宜人的海濱小城圣巴巴拉吃飯,然后去斯特恩斯碼頭走了走。下午,她們繼續(xù)往洛杉磯開,中間又在一個不知名但仍然美麗祥和的小鎮(zhèn)停了一會兒,加油、喝咖啡、到Walgreens藥店買零食和大桶裝礦泉水……她們在快進城的地方遭遇了一個小時的堵車,而后進入市區(qū)高速,根據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的指引,找到位于圣莫妮卡區(qū)的“雙樹”旅館。那一天,她的心情甚至稱得上快樂。
外面的陽光還留著一抹清晨光線里那種淡淡的金色,它顯得柔和,照在地上的各個角落,尤其照在街角處交叉成十字的綠色街道牌上,令毫不氣派、甚至有點兒破破爛爛的街道和建筑蒙上一層溫煦、清透而具有嶄新意味的光。
她們下車后才發(fā)現出租車并沒有把她們載到確切的候車點。她們詢問了一個小伙子,又往前走了兩個路口,找到“春天”街和七十四街的交叉口。已經有一群人在那里等候,多半是帶小孩兒的黑人婦女和一些西班牙裔男人。他們提著簡陋的布包或笨重的大箱子,很少有誰的衣著稱得上光鮮體面。南希低聲對她說:“好了,現在我們在窮人堆里了。”
長途汽車離開洛杉磯城就用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它經過的似乎是這個城市最蕭條、破落的街區(qū),和她們之前住的圣莫妮卡區(qū)儼然不在同一個世界。街區(qū)的居民主要是底層的西裔移民和黑人,也有少數貧窮的亞裔。半坍塌狀態(tài)的房子勉強支撐在路邊,用鐵皮搭成的車庫里停著破皮卡、長著雜草。南希說:“真丑,我要睡覺了?!钡⒁獾剑幢闳绱素毟F,有些人家的院子和窗臺上仍然種著花。那些花鮮亮的顏色在荒涼的街景里顯得靜謐、單薄,但它能穿透周圍厚厚的灰,散發(fā)出明麗動人的氣息。
她不時想到東海岸邊的另一座城市,猜那邊是什么時間。兩個城市都靠著海洋,但一座城市此時是零下十攝氏度的嚴冬,而這一座還很溫暖,行人穿著夾克、毛線衣,信步走在街頭。
那件事發(fā)生后,她沒法在波士頓待下去,她在那里連個親近的朋友也沒有。她從西海岸的波特蘭飛到大陸另一端,僅僅是因為他。以往,在他們相互探訪或在別處相聚的短暫時光里,他總是說:“為什么你不在波士頓呢?我們應該住在同一個城市。”夜里,他們打電話,他抱怨時差、催促她讓他早點兒再見到她。她喜歡聽他構想他們未來的生活。在電話里,她是躊躇猶豫的那一個,而他是施與安慰的那個,于是她漸漸確信了……但等她決心拋下自己熟悉的城市和三年之久的工作,去波士頓和他團聚,他卻退縮了。
他們一開始也沒有住一起。他幫她租了一套離他住處不遠的公寓。這讓她覺得很驚訝,但她沒法問:“為什么我們不住在一起?”她就是問不出口。偶爾,她去他的地方住,但大多數時候他會來她這里。后來,他們見面的時間間隔越來越長。她覺得他變了,變得言不由衷,仿佛在敷衍她。這讓她苦惱、害怕,但她想也許是突然的變化讓他無所適從,也許他還沒有做好結婚、過家庭生活的準備,他需要時間……她后來想到,她其實應該早有預感。當她告訴他自己終于在“他的城市”找到工作時,他甚至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驚喜,只是覺得突然。
有一天,他在電話里告訴她他們不能在一起了。盡管這就是她一直在擔心的事,但聽他這么直接地說出來,她還是忍不住哭了?!澳阋郧罢f過……”她愚蠢地試圖用他以前說過的話來反駁現在的他。他說他“非常、非常抱歉”。當她再說下去,他說:“別再提以前說過的話了,好嗎?你就當作我以前是隨便說說?!蹦莻€電話打了很久,但她現在記得的只有這么一些傷人的話,一些被反復說著、最簡短乏味但足以把過去的美好都推翻的話。直到她離開波士頓,他們再也沒有見面。他給她打過兩次電話,但再也沒有見面。在電話里,他們做出決心遺忘的姿態(tài),像朋友一樣噓寒問暖一番,就匆匆掛了。她錯愕、心如刀割,沒有一個晚上能睡得安穩(wěn),但自尊心不讓她追問什么。
她工作的研究所有指定的心理治療診所,她每星期去兩次。每一次,她都坦白地告訴她的醫(yī)生,前一晚她是否想到過死,是否又喝酒了,是否哭過……可她從來不坦白她做的夢。在某個凌晨的夢里,她夢見自己到他工作的地方找他,那是在一座山上。他一開始對她像過去一樣好,讓她坐在他的辦公桌上,他們面對面、手拉著手說話。突然,門開了,一個人走進來說有人找他。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從辦公桌上跳下來,躲到了一邊。她看到一個面目模糊的女人走進來,他于是陪著她說說笑笑,似乎完全忘記了她的存在。她羞愧得要命,想在他們不經意時裝成不相干的人溜走。這時候,他朝她看過去一眼,他看她的樣子和臉上的神情在她夢醒后仍然清晰地刻在她心上——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悲傷。但他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和她說一句話。她逃出那個辦公室,發(fā)現她的眼前是一座荒山——她身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她只能一個人在山道上摸索,希望找到一條路,回去她熟悉的地方,她自己的地方。她絕望地到處走,想找到一個車站或地鐵站……她發(fā)覺這個夢是另一個夢的重復,那還是他們相愛時她做的一個夢。她夢見他帶她到一座圓形的大樓里參觀,但他們越走下去,看到的景象越殘破、怪異。最后,她發(fā)現他不見了,只剩她一個人。她到處找他,最后在樓下一個露天咖啡座看到他和一些她不認識的男男女女在一起,他看見她卻仿佛不認識她。她告訴他這個夢,他聽了怪她悲觀?!皦羰欠吹?,”他說,“再說,我永遠不會這么做,我不會讓你傷心。”
她又回到西海岸,但沒有回波特蘭。她害怕遇到熟悉的人,怕他們問起她的戀愛。她想到住在舊金山灣區(qū)的南希。當她拖著行李箱走進南希在俄羅斯山上那棟小公寓時,還能微笑著夸獎屋子里的裝飾和朝向山坡敞開的精巧的陽臺。吃過午餐,她們坐在沙發(fā)上,面對著通向陽臺的那扇玻璃門。純凈的陽光照在對面草坡上,還有陽臺上的植物上——其中一盆只有闊大的葉子,另兩盆開著淡粉色的花。她想到自己需要的不過就是這么一處溫暖的地方,一個簡簡單單的家,在家里,她會用天真和溫柔使她愛的人幸福。可他并不要這幸福。她想若無其事地談起自己的不幸,但一開口就淚如雨下。她在這位并不算太親密的朋友面前哭個不停,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南希只好把一盒面巾紙放在她的膝蓋上。事后,她回想起自己仿佛失控的這一幕,發(fā)現當一個人的心都碎了,她也就顧不得難堪了。
南希開著她那輛紅色甲殼蟲,帶她在舊金山附近游逛,還帶她去比較遠的雷耶斯角、納帕谷,凡是覺得能讓她散心的地方,她就帶她去。她看到的舊金山美麗而擁擠,雖然有些地方狹小陳舊,但總顯得熱氣騰騰。相比而言,波士頓是那么整飭而冰冷。當南希開著車在到處是單行道指示牌的彎路上兜圈子,她就覺得心安一些,仿佛始終糾纏著她的那個陰影被風、流動的景物、身邊的人散發(fā)出的氣息沖散了。但當車停下來,她們走進某個封閉的空間,她覺得那陰影又聚攏起來,跟隨著她、鉆進她心里,折磨她。
大部分時間,她們倆在這套50多平方米的公寓里團團轉。公寓里有一張king-size大床,但她執(zhí)意睡在地上。幾乎每天下午,南希都會和那位“姓方的”(南希如此稱呼他)男友打電話。南希從不表現得神秘,也不欣喜,仿佛這是她的工作。由于客廳和臥室是連在一起的,打電話時,南希會走到洗澡間去。有時候,南希把她留在公寓里,出去和男友約會。她知道自己給他們造成了很大不便,因為如果不是她寄居在這里,他一定會直接到這兒來,她相信他有公寓的鑰匙??擅看文舷3鲩T約會,她仍會焦慮地問:“你晚上會回來吧?”南希笑著說:“你放心,我告訴姓方的,家里有個瀕危的病人。再說,這混蛋也要回家。”
然后,她就坐在屋里等。她一個人不愿出門,任何電視節(jié)目她都看不下去。她可以一整個下午坐在陽臺的落地玻璃門前。有時候,她感到他正在陽臺上站著,和她僅僅隔著一扇透明的門,有時感到他會從對面山坡上的樹叢間走出來,會一眼望見坐在這里的她。然后,他就會像上次爭吵了以后緊緊抱著她、哀求她,他會像小孩兒一樣把頭伏在她腿上,告訴她他多么疼惜她、多么后悔。剎那間,她眼里充滿淚水。她不明白為什么他可以推翻以往的一切,變成另一副心腸。她知道問題不在她,因為這是她認真追求過的幸福……但正因為問題不在她,她才會感到令她透不過氣的羞恥和困惑。
她拉開玻璃門,走到陽臺上去,俯視著樓下的山道和車流。舊金山白日溫煦,日暮時卻很冷,在高處“嘩啦啦”刮著從大洋上吹來的濕冷的風。她凍得渾身發(fā)抖,雙手緊緊抓住冰涼的、刻成渦形花紋的金屬欄桿。帶著復古曲線朝外突起的欄桿多像他們在新奧爾良看到的欄桿,那時他們住在法國角,常常在那些每扇門里都飄出音樂聲的狹長的街巷里散步。他們很晚才回到酒店,他仍然很興奮,幾乎整夜不讓她睡覺。每一次相聚,他們都睡得很少。在那些恍恍惚惚的早晨,在毯子般柔軟的昏暗中,她會看到那雙向她低垂下來、因過于專注而顯得嚴肅卻仍然溫柔的眼睛。她仿佛受了極大的侮辱,身子劇烈抖起來,她的手緊抓住冰冷的欄桿。她想到她并不是個貪歡的女人(他或許以為她是),她之所以放下一切矜持和戒備,因為她愛他。他可能厭倦了,當然,每個人都可能厭倦……
她發(fā)覺街上的燈亮了,山坡上那些公寓的窗戶里溢出暖黃色的光。在一面窗簾完全拉開的落地窗前,她看見一個襯衫筆挺的男人正往海灣的方向眺望。她回到屋里,找一條毯子緊緊裹在身上,呆坐在沙發(fā)前的地板上。她覺得她應該到街上隨便找個男人睡覺,以此來侮辱他,但她并未完全喪失理智,想到他可能也不在意了。于是,像她這些天經常做的那樣,她又嘲笑自己,確定自己做的一切傻事不過是自取其辱。
陽臺上的植物已經變成暗影,從外面的某個地方照進來一些微光。她感到整個世界都離她很遠,一切變得那么似是而非、不可信任。她又想到南希也許正和那個人在酒店里。她覺得厭惡、瞧不起她。但她又有什么資格嘲笑南希呢?她也瞧不起自己。
一天,南?;氐焦ⅲ吹剿樕鲜墙橛诨秀迸c瘋狂之間的表情。南希嚇壞了,說:“親愛的,你想要在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是,千萬別在我不在家時做傻事?!?/p>
“我不會的,也不值得。”她說。
“你早該醒悟了!你那個情圣把你害成這樣,連電話也沒有一個,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男人,從來沒有!”
她虛弱地說:“可能,他有他的苦衷……”
“有什么苦衷?別處藏了個女朋友?算了吧,他一開始為什么不說他的苦衷呢?你看看你!他自己倒撇得干凈。讓我說,他比姓方的還混蛋?!蹦舷]p蔑地說。
南希看了她一會兒,說:“告訴我他的號碼。”
“為什么?”她驚慌地問。
“我要給他打電話,至少要罵他一頓,讓他心里不好受。他不能這樣就算了……”
“你千萬不要打!”
“我就要打,我可不像你,你就算自己愁死了又怎么樣?你不告訴我是吧?你的手機呢?我自己找?!蹦舷Uf著,起身去找她的手機。
她突然渾身是勁兒,沖上去緊緊攥住南希的手腕兒,喊道:“你絕對不能打。求求你,給我留點兒自尊吧!”
南希驚呆了。
她們在客廳的中間僵持著。她們對視的目光里沒有怒火,只有疑惑和失望。
“我不打?!蹦舷u搖頭說,“你松開手吧,我的手腕要被你抓出血印子了?!?/p>
她遲疑地松開手,看著南希走到沙發(fā)那兒,從包里翻出她的圣羅蘭香煙和打火機。南希臉上帶著一絲嘲弄的笑意,對她說:“來吧,抽根煙?!?/p>
她接過一支。
南希又走過去把陽臺的玻璃門拉開一條縫,夜里冰冷的空氣立即滲進廳里來。
“女人要壞一點兒,”南希突然大聲說,“壞一點兒,自私一點兒,要懂得自己保護自己,就像我。我才不會傻乎乎地去愛誰呢,讓他們滾一邊去!”說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她沒說話,看著南希,為剛才的暴躁后悔。她認真地抽南希分給她的香煙。在緩緩升騰的煙霧中,煙頭一明一暗的光仿佛在很遠處閃動。他以前也抽煙,但在她的勸告下戒掉了。他大概想不到吧,她現在正在抽他戒掉的煙。
南希仿佛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事,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述她如何耍弄姓方的。
她有點兒訝異地聽著,心想南希畢竟是她不理解的那種女人,而她也不會成為她那樣的人。
汽車離開洛杉磯后,在帕薩迪納停了一站,上來一位黑人婦女,帶著三個從三四歲到十二三歲之間的小孩兒——兩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司機下車去便利店,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來,帶著報紙和咖啡。車里沒有人抱怨,人們都安靜地等著。車站是一處破舊而寬大的停車場,在洛杉磯、芝加哥、達拉斯這樣的地地道道的美國城市,一切都是破舊而寬大的,街道、停車場、房屋……環(huán)繞著空蕩蕩的停車場,有一排土褐色的單層建筑,開著六七家像是沒有人跡的商店。
車后面坐的幾個人在低聲聊天,說的是西班牙語。在她們前面兩三排,是幾位東南亞的游客,說著泰語或是印尼語之類的語言。你能一眼辨認出這些人是游客而非本地的亞裔居民,因為他們穿得過于莊重,女人都穿著尖細的釘子高跟鞋和連衣裙,這不是美國人出門坐車的打扮。另一方面,他們提著好幾個購物袋,上面印著“卡爾文?克萊恩”“湯米?希爾菲格”的大字母……她猜想在他們自己的國家,他們的日子過得很不錯,因此會對美國感到失望。向往繁華的亞洲人受不了這種大面積的荒涼,的確,帕薩迪納這個車站所在的地方幾乎和洛杉磯外圍那些赤貧區(qū)一樣冷清、荒蕪。但美國人會覺得無所謂,覺得世界本就是這樣,他們安之若素,不向往改變或者給什么東西涂上一層嶄新的、彩色的漆。
汽車出了帕薩迪納,然后就一直在荒漠里行駛——加州和內華達相連的紅褐色、無邊無際的荒漠。車子幾乎沒有發(fā)出什么噪音,也感覺不到速度,如同在公路上安靜地滑行。但不久,她聽見車里兩個女人爭執(zhí)起來,其中一個說車里太悶熱,讓司機打開冷氣;另一個說現在天氣已經很冷,要大家注意外面只有四十華氏度……她們的爭執(zhí)甚至算不上爭吵,只是用黑人那種夾雜著濃重鼻音的唱歌般的腔調,輪番陳述自己的理由。司機的解決辦法是每隔半個小時開一次冷氣,二十分鐘后再關掉。車里的很多人都覺得開冷氣太冷,但既然有人覺得熱,他們也就忍受了。在忽冷忽熱的折騰下,南希醒了,問:“你沒有睡?”
“沒有。我看看外面?!彼f。
“那有什么好看的。”南希說著,從包里拿出外套蓋在身上,“真是神經病,這么冷的天開冷氣?!?/p>
南希的眼睛一會兒睜開,一會兒又閉上,嘴里說:“這有什么風景可看?除了沙漠還是沙漠。真乏味!幸好我做出英明決定,沒有開車。拜托你,別在我睡覺時偷看我,看你的風景。”很快,她就又睡著了。
她不時看一眼沉睡中的朋友:她看起來似乎沒有經歷過痛苦,也不想什么,但也許她經歷過、想過,很可能她也心碎過,只是最后把它們忘了……如果是那樣,自己沒完沒了的自憐、沉溺其中的抑郁,這一切在南希眼里大概非??蓞?。但南希始終陪伴著她,正是這個曾被她視為“那種女人”的南希,用最簡單的善意和忠誠,把她從虛無中拉了回來。當她對南希說她想去洛杉磯看看時,南希馬上決定陪她去?!捌鋵崳悴挥脫奈?。”她對南希說。“誰擔心你?”南希說,“我是自己想出去玩兒?!?/p>
臨行前,姓方的終于來了,說是給她們送行。
他的樣子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在她以往的想象中,這種男人或者一副酒囊飯袋相,或者看起來猥瑣。他卻看起來很謙和,五十歲左右,身體沒有臃腫發(fā)福的跡象,衣著得體,在他那副方框眼鏡的襯托下,他甚至不乏斯文。在他身上,唯一使她感到不舒服的是他臉上過分殷勤的笑。他有點兒小心翼翼地對待南希,處處表現出長者的寬容,他臉上那過火的笑令她感到,他的確就是個理應當南希的父輩卻因貪色而淪為情人的男人。
方先生對她說:“我希望你在灣區(qū)住下來,曉楠這些天有你陪著,高興多了。我也比較放心。我畢竟工作太忙?!?她注意到他用“曉楠”來稱呼朋友,表示其待遇的特殊。
她感謝他的好意,說她在波士頓有工作,她只是休假,隨后又解釋說她不能不工作,因為她需要工作簽證留在美國。她想強調這一點,避免他誤以為她和南希是同樣的狀況。
他笑著說工作簽證不是問題,如果她需要,他也可以讓自己的公司幫她申請。他還順便提到曉楠的綠卡就是公司幫她申請的,但沒有顯露出來邀功的意味。
她不置可否,感謝了他的好意。
他們坐在一起吃飯,圍坐在那張四把椅子的黑色餐桌前。她第一次注意到在餐桌上方有個燭臺形狀的銀色小吊燈,而在她面對的那個角落,放著一個雙開玻璃門的白色餐具柜。餐具柜里并沒有放餐具,放的都是一些小擺設,例如水晶雕刻的一朵花、色彩鮮艷的瓷娃娃、只用做擺設的金色的咖啡套杯,每個小咖啡杯上都用過大的黑色字體極不協(xié)調地寫著“Café au Lait”……這都符合南希少女般的趣味。她還看到在南希不斷打開又關上的冰箱門上粘貼著許多磁鐵卡片,標識著主人曾去旅行的地方。她發(fā)現自己這些天對一切多么視而不見!
她吃著南希做的菜,很多天來第一次品嘗到了食物的香甜。她非常喜愛那道粵式茄汁豬排,但他們問她是否愿意“干掉”最后剩下的那塊時,她怕他們察覺她胃口大開,反而拒絕了。方先生提到等她們旅行回來,帶她去唐人街吃“嶺南小館”。南希解釋說那是舊金山最好的華人餐館,方先生立即補充說,在舊金山最好,也就是在全美最好。她驚訝地發(fā)現他們之間竟有種婦唱夫隨的默契,只是,它又和一層無色無味、稀薄卻始終彌散在二人之間的隔膜感混雜起來,顯得古怪。有時氣氛突然冷下來,方先生臉上就立即浮上那種過分和藹的笑。
吃飯及飯后喝茶的時間里,她不時偷偷地觀察他。她想到他每天都回到他的家里,和他的妻子、孩子們在一起,顯露出工作一天之后的疲憊,還有種回到家的慵懶和滿足;他對他們說話溫和,在孩子們面前表現得可親,也保持著一點兒威嚴。他會和他妻子談到公司里的事兒,每天都談,因為這事關他們的家庭收入……誰會懷疑這樣一個人呢?當他妻子看到他疲憊地翻身睡去的樣子,她會想到他心里正回味著剛才纏綿的一幕或是期待著明天的秘密約會嗎?她覺得冷。她在餐桌下面神經質地把雙手擰來擰去,仿佛要用一只手緊抓住另一只手,不讓自己掉下去。
九點半一到,方先生起身告辭。南希到樓下送他,她在樓上收拾餐具。她發(fā)覺她很難譴責方先生,也不怎么討厭他,讓她不舒服的只是那個聯(lián)想。在她的意識里,已經把他當成和方先生一樣的人。于是,她滿懷怨恨而又不無快意地想,與其以后當他被蒙騙、侮辱的妻子,現在分開倒是件好事兒……
南?;貋砹?,她的臉頰和額頭上染著一層淡淡的紅暈,看起來有些氣惱。
她想說“你去了很久”,但意識到這么說很沒意思,改口說:“把他送走了?”
“送走?應該說趕走!”南希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男人真不要臉,如果不能和你去開房,就要占你點兒別的便宜?!?/p>
她怔了一下,臉變得緋紅。
南希大笑起來,指著她說:“你笑死我了,你害臊個什么?別告訴我你還是處女?!?/p>
她不理會她的嘲弄,紅著臉說:“但我看得出來,他對你很好,只要他對你好……”
“對我好?老天爺,你看得出什么?你單純得就像個高中生。”南希嘟嘟噥噥地說,似乎不好意思承認,但也不愿否定。
南希倚在廚房水池邊上,發(fā)了一會兒呆。突然,她仰起下巴,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說:“你要知道,男人比女人自私得多。你要是不妨礙他們,就你好我好什么都好,要不然你就看到另一副樣子了……記住了嗎?所以,什么好不好,自己顧好自己吧。我不管人家怎么看我,我現在過得很好。我什么都有。Thats it!”
南希一口氣說完,跑到客廳里胡亂扭動著跳起舞來。她越跳越興奮,對她說,她懷疑對面有個變態(tài)常年偷窺她,叫她去把遮住玻璃門的窗簾拉開?!白屗磦€夠!”她邊跳邊說。
而她只是微笑著、兩眼濕潤地看南希跳舞,并沒有去拉開窗簾。
她眼前是荒漠中延伸著的一條孤獨的公路,公路上偶爾出現一輛卡車。當兩輛車靠近時,卡車的銀色貨柜就變成制造強烈反光的鏡子,刺得她睜不開眼。戴著露指黑皮手套和墨鏡的墨西哥司機總會猛烈加速,超越這些怪物般巨大的貨車。之后,他們眼前的路又是一片寂寞荒涼。就像南希說的,“除了荒漠,還是荒漠”。路面變得粗糙了,鋪著一層薄薄的碎石和沙礫。碎石常常被汽車輪胎碾得跳起來,硬邦邦地砸在車身上。
外面陽光燦爛,她能感到沙礫和山丘在陽光下變得灼熱,一切景物在活活的日光里仿佛變得柔軟了。眼前的公路白亮炫目,在遠處,它卻變成了灰色的塵霧。再也沒有比這更單調乏味的風景了,但她一直看著,不覺得疲倦。強烈的光線把她靠近車窗的那半邊臉曬得發(fā)燙。
這些山區(qū)里看起來沒有居民,但高架扯起的電線仍然很整齊地在山丘間行進,從未間斷。零星的人跡都集中在公路以及緊貼公路的加油站。每家加油站都有快餐店和食品雜貨店。偶爾,加油站附近還會出現一家餐館或兩三棟簡陋的民房,不是木屋就是舊車改造成的可移動房子。她猜不透會有什么人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他們在這布滿粗砂和碎石的不毛之地干什么。在這樣的小屋旁,有時生長著一棵孤零零的樹,它顯然是從他鄉(xiāng)被移植過來的,勉強地活著,長得歪斜、瘦弱,在風沙里也變成了那種半透明的灰色。一路上除了加油站招牌,幾乎看不到任何鮮亮的顏色。
也有美好的回憶,她想,有些非常美好,譬如在剛上車時的一片嘈雜中、她記憶中浮現出的那幅安靜畫面。那是他第一次去波特蘭看她。接了他已到機場的電話,她就跑到公寓大門外等著。幸好是早春,天氣已經不太冷,可夜里仍然得穿薄薄的羽絨衣。公寓門口有一家7—11便利店,但她不好意思一直待在店里,就在外面的街上來回走。她等了多久?大概二十分鐘,也可能半個小時。一些人從她身邊走過去,但她沒有留意看他們的臉。她看到的只是將她和天空隔開的頭頂的樹杈,還有懸掛在街對面上方那一帶藍色夜空中的星星。然后,她看見他坐的藍色出租車停在公寓的入口處。她急忙跑過去,他剛下車就擁抱了她,然后才去拿他的行李。他問:“凍壞了吧?你為什么要在外面等呢?”她說不冷,她似乎的確沒感到冷。他們走去她住的單元,一路上他緊緊摟著她的肩膀,說:“我要讓你暖和起來?!被蛟S她最初品嘗到的幸福就是這種溫暖的滋味,溫暖而安穩(wěn)。即使在最后那些日子,在他們的心因為疑慮而漸漸遠離的時候,她仍然能感到這種溫暖。有的早上,她醒來發(fā)現他正仰面熟睡,在寬大柔軟的被子下面,他們本來抱在一起的身體在睡夢中分開了。她聽到取暖機發(fā)出輕微卻持續(xù)不斷的“嗡嗡”聲,還有一些更微弱的聲音,例如在臥室外、廚房里那臺冰箱發(fā)出的聲音,還有在大廈里某一處的水管里水汩汩流下的聲音……在所有這些暗涌般的聲音上面,她傾聽著他的呼吸聲,如果她不去想不好的問題,例如她和他還能這樣在一起多久,她就會感到那種溫暖充實、讓她身心都甜蜜動情的幸福。她翻過身,忍不住輕悄悄地貼近他。有時候他會醒過來,有時候不會,但下意識地,他會伸出一只手臂摟住她。她把頭貼在他的胸上,嘴唇觸著他的皮膚,仿佛沉默地、無聲無息地吻著他。她想到,有一天這皮膚會變得松弛,散發(fā)出老邁而衰弱的氣味,但她毫不懷疑自己仍會喜歡把嘴唇貼在上面,仍會感到這樣的溫暖和滿足。這就是她要的幸福。
很奇怪,這些回憶竟不像以往那樣刺傷她了,她也不急于把它趕走。它在她心中回旋,不斷地沉落、模糊,又再度浮上來,帶著酸楚而柔軟的感傷?;蛟S它有時候還會讓人痛苦揪心,但她更害怕它因為太模糊而漸漸顯得荒唐,害怕曾讓人奮不顧身的愛到頭來卻是場荒唐的游戲,真的,她害怕的是一切白費、仿佛沒有存在過……
汽車這時經過一棟深褐色的、結結實實的單層木屋。從門口的招牌看,它是一家墨西哥餐館。在餐館正門和兩邊對稱的六扇半月形窗戶上懸掛著長長的白色花串。這是她一路上看到的最美麗的顏色組合,像荒漠里的甘泉一樣清新動人。車開過去了,她還在回頭看那棟木屋。可她很快想到,那些花串一定是塑料做的,如果她走近去看,就會看到上面沾著的灰塵。
在無邊的荒漠中行走,感覺就像迷了路,因為后面不過是前面的重復。她從未見過這么廣袤而荒涼的地方,上百公里綿延無盡的褐色亂石山崗,山崗間是摻雜著碎石的沙地。一叢叢張著鋸齒狀葉子的沙漠植物緊貼地面生長著,呈半透明的灰色,卑微而堅強。沿途就是蒼茫、無人跡的荒涼,但她發(fā)覺自己漸漸喜歡上了這里荒涼的氣質。
她有點兒累了,她把頭倚在車窗上,閉上眼睛。她的身體隨著汽車一起震動,腦子里充滿汽車發(fā)出的低沉的噪音。這些日子,她就像躲進硬殼里的受傷的蟲子,做了個漫長、混亂而又灰暗的夢。在夢里,她沉浸在自己的幽怨和痛苦中。而在他們之間,橫亙著那種冰冷的、墻一樣的沉默,不出一聲、不給予任何安慰。她突然意識到,毒害她的其實是這種沉默,是仿佛要抹去一切、否定他們曾擁抱、曾如此貼近、曾幸福過的可怕的沉默。她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纯傔x擇這種斷然的沉默和疏遠來折磨自己和他人,總要用不可實現的遺忘來勸慰自己。為什么,他們不用另一種方式相親相愛?
等她睜開眼睛,她看到外面的景色更加荒涼,周圍籠罩著更深的靜寂。她相信她們乘坐的汽車早已進入內華達,但她無從得知,因為不像在中國,這里沒有任何類似“內華達州歡迎你”的標志。在舒適的輕微顛簸中,沉睡著的南希微微張開了嘴,那張臉看起來像個愛生氣的小孩兒。南希蓋在身上的外套不斷滑下來,她就不斷幫她拉上去。當她這么做的時候,她心里暗暗涌出一股憐愛。這個年輕女人也許并不像她表現的那么快樂滿足。在尋找幸福的路上,她甚至沒有旅伴。而在她自己尋找幸福的路上,有個人曾經陪著她,只是在某個地方,他把她丟下了。也許他們在之前的地方就走失了,誰知道呢?她想起美國人常說的一句話:這種事會發(fā)生。是的,這種事會發(fā)生,一個人容易受到激情的驅使,但他走不了太遠的路,長途的沉悶、遠方的未知讓他退縮……
她覺得餓了,期待著汽車在途中某個加油站停下,讓她飽餐一頓炸雞加可樂。然后,她就可以走到荒漠里去,一個人消失在那兒,在灰色的植物和紅色的山丘之間,然后,車上的人決定不再等她,南希會哭哭啼啼地上車,對所有人怨怒……然后,她就會在無窮無盡的荒漠里走下去,沿著那些山丘的腳下走,直到公路消失在她的視線之中,直到她心里最后一縷郁結也被清空,變得像這里的大地一樣空闊、一無所有但坦蕩堅強,如果陽光照上去,它就會變得灼熱。
外面光線仍然明亮,但也露出了收斂的跡象。遠處不再像強光交織成的明亮煙霧,因黯淡了一些反而更加清晰,仿佛涂在畫板上的、勾勒遠景的柔和色塊兒。她想,也許有一天他們會和好,或者成了真正的朋友,到時候她會告訴他,他就像小時候學校里那些壞孩子,他們把女孩兒推倒在地,而當她真的哭起來,他們卻害怕了,因為害怕而不去扶她,因為害怕而不愿說話,因為害怕而躲起來。到時候,她要好好嘲笑他一番,告訴他其實不用那么害怕,不用在沉默中縮成一團,告訴他在他遲疑的時候,就可以坦誠地說出他的感覺,不需要躲避、拖延,這破壞了他們之間最寶貴的信任……她確定自己會好好嘲笑他一番,笑他怯懦、幼稚,就像個壞孩子,但她不會把他當成自私虛偽的人,她不相信過去那些話只是“隨便說說”,她的心不允許她這么做。
除了冷氣啟動時發(fā)出的呼嘯般的噪音,車里完全靜下來。大部分人都裹著外套睡著了,還有一些人戴著耳機,看他們的平板電腦。她把臉轉向窗外,心想在陌生的地方真好,沒有人注意誰莫名其妙地笑了,誰的眼睛濕了。
2014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