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山本》:三部曲,或精神重建
對于賈平凹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山本》,當然有必要置于賈平凹的整個創(chuàng)作歷程中考察,但我認為更重要的,是有必要把它放在《古爐》(2011)和《老生》(2014)的脈絡中加以理解。這三部小說,雖然在創(chuàng)作時間上有一定間隔,其間作者又寫有《帶燈》(2013)和《極花》(2016),但三部之間卻有其內在的精神上的一致性。就題材而論,《山本》是寫革命歷史題材,與《老生》有一定的相關性,但就對人性的表現而言,卻又同《古爐》具有內在的一致性。三部作品,某種程度上構成了賈平凹小說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歷史“三部曲” 。
一
從“三部曲”的角度看, 《老生》雖然在創(chuàng)作時間上處于中間,但卻是理解三部作品的內在精神一致性的關鍵。不難看出,在《老生》中,賈平凹表現歷史,其實是為表現現實服務的。即是說,現實才是作者寫作此書的起點。是現實的浮躁凌厲和亂象叢生,讓作者生發(fā)出回溯歷史的沖動。他是想通過對歷史的回溯,找到現實的混亂的源頭或者說始因?,F實意識是理解《老生》的關鍵。
本著這一理解,我們也有充分的理由認為, 《山本》雖然是講將近一個世紀前的故事,但它的起點仍舊是現在或者說當下。賈平凹并不是為著寫歷史而寫歷史。他在后記中特別提到了“現代性,傳統(tǒng)性,民間性”,應該說,這是困擾作者自創(chuàng)作以來的核心命題,雖然在不同時期,作者對于這一命題有不同的理解和說法。所謂提綱挈領,抓住了這三“性”中的核心即“現代性”,就能明白作者的思考及其困惑所在。這一小說中,真正作為本土現代性的符號的是渦鎮(zhèn)青年井宗丞。他在平川縣讀書期間,接觸了外來的現代性的新思想,于是加入了共產黨及其領導的游擊隊。他做的最驚心動魄的一件事就是綁架自己的父親。這是一種以綁架自己父親的方式表明其現代性的身份的做法。也就是說,它只是一種姿態(tài)的表示。而恰恰是這表明了現代性的暴力所在。但現代性并不總是充滿暴力的。比如說麻縣長,他是現代性的另一面,即代表理念和思想的一面,這一面,因其不掌握暴力工具(武裝力量) ,就顯得與現實格格不入?,F代性的兩面性,一開始就在小說中表現出來:柔弱的理性和充滿暴力色彩的冷酷。這樣一種兩面性表現在《山本》中,使得《山本》某種程度上作為一個癥候式文本,其內在的張力和矛盾,為我們深入理解這一文本打開了方便之門。
所謂秦嶺的歷史,就是一部你爭我奪的暴力斗爭史。這樣也就能理解,何以游擊隊要收容保安團出身的阮天保并委以重任。小說最后,渦鎮(zhèn)在炮火中淪陷,一切的一切都結束了,現代性最終取得了勝利。但這樣的勝利是以毀滅和破壞為代價的。這可能就是賈平凹對現代性的復雜態(tài)度,他十分清楚現代性的勝利的必然,渦鎮(zhèn)在現代性的炮火中陷落就是明證,但他的情感更多傾向于傳統(tǒng)的和被毀滅的那部分,也就是說,賈平凹其實對傳統(tǒng)性和民間性有更多的眷戀和期待。
事實上,當“山本”以知識的形態(tài)呈現出來的時候,便已不再是“山之本來”了。麻縣長寫作《秦嶺志草木部》 《秦嶺志禽獸部》 ,就是分門別類,依次標明它的屬性和脾性,記錄在案,這是一種已經被整理過的知識。這樣的知識于“山之本來”無關,它能解釋秦嶺中的動植物,但解釋不了秦嶺中生活的山民。麻縣長最后自殺,或許正源自于這樣一種悖論和絕望:現代知識對于秦嶺中的山民來說是無效的。也就是說,麻縣長記錄下來的是關于秦嶺的“山”的知識,而不是“山之本來”。
二
對于賈平凹自己而言,他可能會在“現代性,傳統(tǒng)性,民間性”上表現出困惑和猶豫,但真正落實到小說寫作時,他關心的還是“人”本身。也就是說,他表面是在寫山,但落腳點卻是山里生活的人,及人所構成的歷史。人性的豐富性,往往是這種三“性”所不能涵蓋的。 《山本》的大多數主人公,諸如井宗秀、阮天保、楊鐘等人就是在這三“性”之外的構成,而恰恰是他們構成了《山本》這部小說的大部。
也就是說,真正與秦嶺具有同構關系的,不是井宗丞、陸菊人和陳先生,而是那些蕓蕓眾生,及他們當中的代表。比如說井宗秀與阮天保,他們之間的生死較量,既沒有道理,但又似乎自然而然。說其沒道理是因為他們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并無什么深仇大恨,他們的矛盾只在于兩個人都是渦鎮(zhèn)人。阮天寶野心勃勃而狠毒,自然不愿屈居井宗秀之下,井宗秀有帥才有城府,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他們的矛盾不可避免。在這里,他們之間的較量,無關理想,無關信念。他們加入保安團、預備旅,甚或游擊隊,都極具偶然性。雖然井宗秀是一個很有抱負之人,但他并沒有自己的一套清晰完整而有意識的構想。他與阮天保的區(qū)別只在于,一個看起來像文人,一個更像是武夫。而恰恰是他們兩人,可以說代表了秦嶺之中生活的蕓蕓眾生。在他們的周圍,都是介于他們之間的人物群像。對于這些蕓蕓眾生,是無所謂人生信條的。即使是作者傾注感情較多的井宗秀,也是如此。他們的人生盲目而隨意,甚至可以說也無所謂善惡觀念,只憑一時的好惡或心情。很多時候,一個人的生死,往往只在偶然的情況被決定。而那些所謂的倫理上的、道德上的約束,對他們全不起作用。
為什么是這樣?原因很簡單。當年的秦嶺正值亂世,所謂你方唱罷我登場,法制松弛,道德淪喪,社會失序,戰(zhàn)亂頻仍。人的生命如草芥般微末。因此,欲望的滿足和偶然的意念,取代法制和倫理,就成為推動秦嶺人行止的力量。這是一種現實的生存法則,因為對于這樣的亂世,個人并不能確保自身生命的長期安全,只有欲望及其滿足才是實在而真切的存在。如此看來,賈平凹其實是通過寫人,以反思現代以來的各種劇變。當這些變革以現代或暴力的名義展開時,它給秦嶺百姓所帶來的其實是世事的混亂和生民的涂炭。
三
小說中,游擊隊最后攻克渦鎮(zhèn),取得勝利,并不是因為觀念上的先進,或者廣泛的群眾動員,而是一種勢所必然。這就是“變”與“不變”的統(tǒng)一。秦嶺以它的無言,接納了萬事萬物,生死輪回。所謂“不變” ,才是永恒,“變”只是暫時的。從這個角度,陸菊人和陳醫(yī)生的存在又是十分重要的,舍此便不能很好地理解這一小說。陳先生看破生死輪回,處變不驚,這些都是因為有了老莊哲學為代表的傳統(tǒng)思想。這與《古爐》中基督教思想不同。陸菊人代表的是現世的或民間的安穩(wěn)的因素,它以一種輪回觀念和神秘主義的氣息,看待生死,她的所謂風度,正體現在這種通達超脫上。對于亂世,他們及其所代表的文化雖然脆弱不堪,但卻具有穩(wěn)定人心的作用。也就是說,傳統(tǒng)的和民間的文化,在現代性社會里,具有其精神上的巨大力量。而這種博大,某種程度上正是與“山”之沉默和靜默相呼應,所以小說的結尾處才會有這樣的話:“陸菊人看著陳先生,陳先生的身后,屋院之后,城墻之后,遠處的山峰巒疊嶂,以盡著黛青。 ”
這樣來看,就會發(fā)現,麻縣長的死其實是必然的。現代性視野下的“秦嶺志”不是麻縣長所能寫得出的,“秦嶺志”體現存在于陳先生和陸菊人身上。這種“秦嶺志”表現為寬厚廣博,體現在仁慈自然。它接納一切,藏污納垢,自然會埋葬一切,也能化腐朽成養(yǎng)分。它不表達,也無法表達。它是陳思和意義上的“民間”形態(tài)和傳統(tǒng)的結合,雖不能抵擋現代性的沖擊,但作為精神的力量卻能永存,與山的形象融合在一起。這或許就是“山本”的真正內涵。表面看來,賈平凹是在借現代性的名義反思現代革命,具有“新歷史”寫作的意味,但《山本》終究不是《白鹿原》 (陳忠實) 。賈平凹思考著的是,如何在這樣一種現代性的失序狀態(tài)下,重聚人心,重建家園。而也正是這點,使得這一小說不同于《老生》和《古爐》 。作為“三部曲”最后一部, 《山本》的意義或許在于,它能在生死的思考和人性的勘探之外尋求一種精神重建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