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情書從未像她的詩那樣被寄達
秋 天
秋天 大地的托盤再次端上落葉
它的黃金之心 它的輝煌美意
隨便你拾起哪一片 隨便你踩踏
失敗也是一場盛宴 哦 秋天
我的兄弟 我也來自瘋狂夏日
我也曾痛飲狂歌 也曾失去
我失去的不是你失去的
我得到的不是你得到的
我沒有心給你 我只有廢墟
我只有骷髏 只有在黑暗中
飛向黑暗的烏鴉
波斯大軍
從伊朗商人那里買回一只缽
純銀打造 世代相傳的手藝
鑿痕如淤泥 叮叮當當
銀光閃閃 圖案是一支隊伍
在行進 握著戟 抬著盾牌
戴著頭盔 車轔轔 馬蕭蕭
居魯士大帝的戰(zhàn)士 威武
堅定不移 環(huán)繞著一缽水果
四個黃梨 三個紅石榴
一串灰溜溜的馬奶子葡萄
狄金森
當風叼著野鹿
聾掉的教堂在等晚鐘
她走進花園 以找到她是誰
雪豹的新娘 穿著白衣
那么美 她的對手是金雀花中的女巫
她不見人 影子偶爾在二樓的陽臺一閃
只在神面前露出面目 獲得萬物認同
總是為自己的孤獨困惑 一語中的
射中最多的是同一頭野豬
她的情書從未像她的詩那樣被寄達
那些短矢押著肉 一支支沒入星夜
無人擁戴的神經(jīng)質(zhì)皇帝
她的統(tǒng)治從自己出生的房間開始
越過幅員遼闊的黑暗 直到時間盡頭
永恒走出大理石臥室 打開黃金之書
日落時的河灘
黃昏退潮 有些遺物停在岸邊
不知道它們前定是什么 世界的配件
骨頭 軀殼 解體時喪失了名字 大地的
投誠者 遺世獨立 在沙灘上等著歸倉
那面鏡來自宋 那只鞋到過伯利恒
那些石頭冒充過一場雨 在故宮
遠方天空下 駝背的河流在修補壕溝
一只晚年的沙丘鶴卷著褲腳
在它們之間走來走去 它不會計算時間
有時長唳一聲 蒲公英聞聲而逝
沒有傳說的那么悲傷 夜晚它住在這
玉樹臨風
那棵榕樹已經(jīng)出神入化 世界崇高 它腳踏實地
就像希臘山岡上那些殘缺的神廟轉(zhuǎn)世 僅保留了
堅固 帶領著一群森林 傣族人和哈尼人都感謝它
避雨乘涼 生火 王者之冠 他們在下面跳舞
在夜晚 于大象老虎到來之前 它的目光穿越地下
帶著復雜的神經(jīng) 火焰 鉆頭和向下沉思的修道院
看不出朝黑暗那邊它推進了多深 樹根覆蓋著土
平整 就是扒開來也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 他們曾試過
以挖掘機刨根問底 在死亡的剖面被迫擱淺
法老的陵墓里藏著金棺 它沒有 舞蹈者們累了
抱著葫蘆酒壺垂著爪子倒在它的脖頸處就像愛人
從前 它從天而降去往地獄 它在那邊創(chuàng)造出
這種路線 這種固執(zhí) 這種茂盛 這種投誠
這種不斷下沉的倉庫 這種采集星空的狂喜
無人理解這反常的激情 那些終身的死囚犯
誰相信他們的刑期里 住著心靈? 獄頭早已退役
囚室被長期地受用著 如此瘋狂 如此莊嚴
如此封閉 如此完美 如此平庸 當我們
踏著落葉走過 沙沙之聲遍布山岡 無知且傲慢
我們不知道自己何時站在云端 一切仿佛只是為了
掩埋掉肉體 以支持這個詞:玉樹臨風 在冬天
或秋日 當我們穿越云南 眺望高原
棄 物
我不常到此 仿佛死者垂下的手 你不能再握
堆著棄物 舊盒子 過期雜志 二十年前的布娃娃
外祖母的黑箱子 有些東西我們永遠不敢遺棄
含義不明 下不定決心 留給下一代的冒失鬼去扔
他們也不敢 于是留下來 成為一個禁區(qū)在樓梯下面
在從前某人的小房間 屋后 陽光不管的一角
發(fā)現(xiàn)了一棵小樹 在黃昏 已經(jīng)長到膝蓋高 哪兒來的種子
從舊像冊里 那位懷孕的褪色婦女? 叫不出名字
還有什么沒有種下? 綠茸茸的卷發(fā)上滿是小耳朵
在向我炫耀著年輕 生機勃勃和幽暗的青春——
我不常來此 那臺舊鋼琴喑啞多年 會彈的人走開時
忘記了合上蓋子
電梯形容詞
華燈滿堂的5層
杯盤狼藉 “疲憊”
灰蒙蒙的6層 還在裝修
一位施工者倒在包裝箱上睡覺
旁邊扔著一堆垃圾 “安謐”
熱門的7層 色情的壁紙被磨膩
露出下面的水泥墻 “蒼老”
神秘的11層屬于公司
夾皮包的男子按錯了上下鍵
后面跟著一個女子 拒絕加入我們
電梯冷冰冰地關上 “無情”
12層不停 被集體省略
它干了些什么 那個入口只有數(shù)字
“轉(zhuǎn)瞬即逝” 預訂的13層
走掉一位 消失在黑暗的房間里
剩下的人 “憂郁了十秒鐘”
陰森的19層 從未使用
門閃開后一片漆黑
誰摁的按鈕? 諸子愀然
孤獨的22層 涌進來一股
旅游團的小洪水 人人背著
一大包 像是物資局的小工
剛剛在旋轉(zhuǎn)觀景廳里看見一架飛機
“不好玩,很累” 下去的時候
有人說。
桃形捧盒
一只桃子出現(xiàn)在蒼山下的集市
被制成了捧盒 暗藏著竹篾 泥料
手工 某家族失去含義的灰 存在
無核的空殼里 烤玉米的小販 就在
隔壁 他用火鉗翻弄著 低頭吹開
火煙子 小心不要烤糊 好讓香味
撤回到秋收前 就像匿名的工匠 做胎
髹漆 雕刻 打磨了多少遍 質(zhì)料
由焦黑轉(zhuǎn)為暗紅 成為祭壇 時間
才愿意接納 做舊 置于世界
無數(shù)桃子在黑暗里望著它 當我捧起時
那樣輕盈 涌著秋光 無從占有 令我
虔誠如信徒 領受使命 在古董鋪
采石場遺址
山岡自古沉睡
我從未想到可以驚動這些巨枕
造物主的原著 句號誰能更改?
暴殄天物而不知 幾包炸藥
也有創(chuàng)世的威力 開天辟地的一日
神殿自黑暗蹦出 太陽黑了幾秒
戴手套的苦力們 躲在懸崖下
跟著硝煙發(fā)抖
被迫的欣欣向榮 仿佛自取其辱的貢品
儲藏圣餅的柱廊失去了穹頂
大理石白花花垮塌在滑坡上
小石礫密集在騷亂出口 腸子滾下
顱液形成泥石流 馬尾松只剩下褲腳
老鷹一腳踏空 從天上摔下來
翅膀上插著迷惘的箭 不信了
重創(chuàng) 以為新世界會拔地而起
不過是這些 骨折 粉碎 崩潰
流離失所 古老的風景
成為外科的物業(yè)管理 一個憂郁的戰(zhàn)后
在此我遇到另一位拿撒勒人
在死教堂的遺物之間
一塊超群絕倫的裸石
被繃帶般的鋼絲索捆著 苔蘚爬到面具上
正回首丘壑 望著他的出生地
萬事皆涉神圣 永恒裂開處 只有俗物
開著卡車將石材運下山去 擦傷了
幾處崖 山腰上的工棚倒了一半
行軍床上還扔著肇事者的褥子
這些在星空下打牌的雇員 鍋沒洗
酒瓶摞著 可不是一般人 大器
被幾根拇指肢解成小件 驚天動地后
回家了 在喜洲鎮(zhèn)討個媳婦
我不敢置疑他人生計 只是迷信:
江山留勝跡 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
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 讀罷淚沾巾
嶙峋便道盡頭 一具廢棄的石棺
鷓鴣秘密地叫 某條縫里躲著流水
馬鹿已改道 置身在大地敵意的齒輪之間
擔心著搖晃 不穩(wěn) 腳一動 就聽見碎渣里
某種殘喘在茍延 模仿著妖孽的窸窣之聲
創(chuàng)業(yè)最初的記憶 如此低級
草重新長 掩蓋不了這場作業(yè)的乏味
這野心的貧困 這業(yè)務的失算
這活計的虛妄 這解放的多余
這遺世獨立的猙獰 這失落 這厭倦
哦 人類 你的小聰明怎敵得過混沌
傷心起重機已經(jīng)失靈 它可以摧枯
拉朽 卻對付不了銹 日落后
月光會收拾殘局 朦朧掩去崢嶸
下山路 看不見
來源:《詩刊》2018年3月號上半月刊“方陣”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