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折服的藝術家史依弘 ——“梅尚程荀史依弘”觀后
“梅尚程荀史依弘”演出劇照合成。由演出方供圖。
表演者在短短的一分鐘內,就把她要塑造的角色生動地展現在觀眾面前。史依弘對這四個迥然不同的女子的塑造,讓我領教了京劇基本功“唱念做打”的表現力,而這種表現力在史依弘身上呈現出來的是“千錘百煉”的形態(tài)。
五月初,極其幸運地從友人那里得到了“梅尚程荀史依弘”的戲票,不僅欣賞到了一流的表演,感受到了心的蕩漾,而且還引起了我對藝術欣賞的很多聯(lián)想。這樣的享受就我而言只能用奢侈兩字才能形容。
我雖然是非戲迷,但史依弘先生對四個女性人物的演繹和塑造,真的是讓我心服口服。我當然也沒有能力像那些資深戲迷那樣出于常年的經驗,對某一個唱段和某一個身段發(fā)表自己的看法,但多年關注并參與話劇實踐的我,看史依弘的表演不僅產生了某種自癡自醉的感覺,而且確實讓我對京劇有了一種新的全新的認識,真的,是她把我?guī)肓怂囆g的一塊新寶地,感激之情可謂是難以言表。
史依弘這次演繹四個完全不同的女性角色:梅派的“女起解”里的蘇三,尚派的“昭君出塞”里的王昭君,荀派的“金玉奴”中的金玉奴和程派的“春閨夢”里的張氏。這四個角色出身背景不同,所遇到的困境也不同,史依弘首先是以她的亮相把這一“不同”非常準確地表現了出來。在“女起解”里,蘇三微微地把肩膀垂了下來,猶猶豫豫地走上臺,讓人生憐;而王昭君則腰板挺得筆直,英氣十足,有一種勢不可擋的架勢。金玉奴則完全以少女樣亮相,全身散發(fā)青春的氣息,頓時讓我想起了朱麗葉。史依弘扮演的張氏一出現就讓觀眾感到少婦身上的“貴人”相,加上少許淡淡的優(yōu)雅和傷感??梢哉f表演者在短短的一分鐘內,就把她要塑造的角色生動地展現在觀眾面前,顯示了她爐火純青的功力。
接下來,她開始通過形體和演唱把角色鮮明地立在舞臺上,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奇妙的臺步以及她美妙的身體語言。在“女起解”里,她的復雜的內心活動完全是通過在直徑兩米左右的空間 內,靠她的雙腳一步步地走出來的。她走步的姿態(tài)馬上讓人感到她不利的處境,但她的四肢總還露出某種“風塵女子”的韻味,認干爹的那場戲不僅讓人感到她為人的機智,她和干爹的一問一答也顯露出她的直率和真性情。通過這段出色的表演,觀眾看到了她對自己任意被擺布的命運的無奈和尷尬。而“昭君出塞”半個小時的表演則是讓全場的觀眾激動起來,昭君和馬夫的互動,特別是昭君對故土的眷戀讓我流淚。史依弘以她出色的身段表演表現了這個角色內心的憤怒、遺憾和深深的情意。正是她的這段表演把昭君充滿內斂的內心活動變成了強大的張力,掀起了觀眾的內心澎湃。在“金玉奴”里,她幾乎是用小跑的節(jié)奏,揭示了少女的初戀之情,她的飛快的腳步讓我感到某種飛的感覺,某種似乎不能自控的感覺,從而暴露了她活躍的內心,暴露了少女對愛戀的期盼。在“春閨夢”中,她用極其簡潔和克制的形體,表現了一個少婦的思念之情。最讓我難忘的是張氏找兩個鄰居打聽丈夫消息的情景。她似乎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但觀眾能感到她的尷尬和失望。當她告知丫鬟李家的丈夫回來時,還多少流露出嫉妒的感受。夢中的表演也似乎帶有某種仙氣,可惜用了煙霧,對觀者的欣賞多少有點妨礙。史依弘對這四個迥然不同的女子的塑造,讓我領教了京劇基本功“唱念做打”的表現力,而這種表現力在史依弘身上呈現出來的是“千錘百煉”的形態(tài)。
看完史依弘的表演,這幾天我一直在琢磨,1935年布萊希特在莫斯科觀看了梅蘭芳的表演后,會想些什么呢?
布萊希特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搞戲劇的時候,面對的是自然主義戲劇,他無法忍受實而又實的舞臺,也無法看到觀眾看戲時的被動狀態(tài)。在他接觸到馬克思的思想以后,他希望自己能創(chuàng)造出一種辯證戲劇,一種從劇作到表演形式都全新的戲劇,他希望的戲劇不是要呈現世界,而是要能改造世界。他希望觀眾來到劇場既享受到娛樂,又得到思考,而思考本身就是愉悅,這樣的思想也受到馬克思的影響。在表演藝術方面,布萊希特提出了間離效果的理論,簡單地說來,就是要讓組成戲劇的各種方面 (舞臺布景,音樂,表演,當然還有劇作) 產生間離效果,從而使觀眾能主動地評判,主動地思考。
我可以想象,當時正在創(chuàng)造辯證戲劇的布萊希特,看到梅蘭芳的演出時,首先就會被空空的舞臺所驚呆,一個幾乎沒有道具的舞臺全靠演員的手勢出現了門、道路、原野、高山,出現一個又一個不同的空間。在京劇里,演員可以直接與觀眾說話,可以跳出跳進,角色和演員有時是一體,有時又是明顯地各司其職,所有這些藝術手段證實了他的間離效果的理論,也讓他看到這一理論實踐的可能性??梢哉f是中國京劇藝術給西方的這個戲劇大師進一步打開了想象的思路,并讓他念念不忘??上е袊拕∪嗽诤荛L一段時間內,并沒有珍惜自己的看家寶,而是表現了某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v觀我參與話劇的幾十年,只有黃佐臨先生明白了布萊希特戲劇的意義,并努力想在中國話劇里加入寫意的成分。
今天,布萊希特的很多做法已經在舞臺上屢見不鮮,話劇也早已打破斯坦尼的一統(tǒng)世界,但話劇人對中國戲曲的學習真是遠遠不夠,反過來,中國戲曲還自覺不自覺地借鑒自然主義話劇,甚至扔掉自己的傳統(tǒng),例如舞臺布景。史依弘那場演出的舞臺布景,在我看來就是完全不起作用,而且其審美完全與演出傳遞的審美嚴重不符。
看完演出,我真覺得要好好珍惜像史依弘那樣的藝術家,因為他們保留了中國京劇最美的作品,而且我們太需要他們?yōu)槲磥砼嘤龈嗟拿?,這樣的任務可真是無比艱巨。就我個人來說,我希望史依弘在展示經典的同時,還可以演一些古希臘或其他的世界名著,我相信,她一定會走上世界舞臺。藝術家是偉大的,藝術亦如此,因為藝術的魅力就在于當你已經又潛入人世的時候,還在想著那唯美的地方……
(作者為知名翻譯家、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