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順評《山本》:賈平凹的內(nèi)心是有悲哀的
? 一 ?
離開了地理上的商洛和棣花鎮(zhèn),賈平凹的寫作更見從容。
《山本》的敘事還是如此密集,但明顯多了不少閑筆,顯得精微而繁茂。秦嶺雄渾,寫秦嶺的《山本》自然也要寫得大而廣,既要依托于大的歷史背景,也要寫好生活的細節(jié)和末梢。
這是一種寫作心態(tài)上的變化
小說里麻縣長這個角色的設(shè)置就意味深長。這個安分的人,在各種勢力的角逐中,施展不了自己的抱負,于是,他品茗,結(jié)識花草,為秦嶺寫風(fēng)物志?!八畈欢嘤涗浟税税俜N草和三百種木,甚至還學(xué)著繪下這些草木的形狀。近些日子,他知道了秋季紅葉類的有槭樹、黃櫨、烏柏、紅瑞木、郁李、地錦,黃葉類的有銀杏、無患子、欒樹、馬褂木……知道了曼陀羅,如果是笑著采了它的花釀酒,喝了酒會手舞足蹈。知道了天鵝花真的開花是像天鵝形,金魚草開花真的像小金魚?!边@種旁逸斜出式的文人旨趣,不僅使地理意義上的秦嶺變得豐瞻、茂盛,也有效舒緩了小說的節(jié)奏。
也許,賈平凹無意寫什么百科全書式的小說,但《山本》在物象、風(fēng)情的描寫上,確實是花了心力,小說的敘事也就不再是單線條地沿著故事往前推進,而是常常駐足流連、左盼右顧。
這種曲折和多姿,昭示出了作者的寫作耐心,也是《山本》在敘事上的新意所在。
? 二 ?
秦嶺并不僅僅是《山本》的背景,它就是小說的主角。要寫真正的秦嶺志,秦嶺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就都是角色,它們才是秦嶺的肌理和血肉;而生活于山里的人,反而是過往云煙,他們或強悍或懦弱,或善良或兇殘,或智慧或奸詐,終究本于塵土而又歸于塵土。小說的最后寫道,“這是有多少炮彈啊,全都要打到渦鎮(zhèn),渦鎮(zhèn)成一堆塵土了!”陳先生說,“一堆塵土也就是秦嶺上的一堆塵土么”。
這就是“提攜了黃河長江,統(tǒng)領(lǐng)著北方南方”的秦嶺,中國最偉大的山。它無聲地接納著一切,包容著一切,它撫平人心的溝壑、歷史的褶皺,當春天來臨,又是百花盛開,太陽照常升起,萬物生生不息。秦嶺是一切生命的舞臺,也是上帝般的觀察者,人與物的榮辱興衰,盡在它的眼底。
《山本》寫出了一座大山的肅穆、莊嚴與敬畏,所謂悲憫,正是由此而來。
麻縣長以他的風(fēng)物志,表達了他對秦嶺中那些渺小生物的有情,多少人忙著革命、斗爭、奪取,而他只為這些默然的生命立言。在歷史的洪流中,這樣的立言,有點像文人在亂世的際遇,更多是一種無奈,一種軟弱人生的余緒而已,但它使無名者留名,讓無聲中發(fā)聲,反而得了秦嶺的胸襟和氣象。
沈從文曾說,“對人生‘有情’,就常和在社會中‘事功’相背斥,易顧此失彼?!迸c麻縣長的“有情”相比,更多的人追求“事功”,確實,連綿的戰(zhàn)爭令生靈涂炭,權(quán)力的追逐也漠視生命,那些豐功偉績、英雄主義的背后,是百姓的疾苦,是人性悲劇的盛大演出。一個苦難過去了,另一個苦難又接踵而來;為制止一次由權(quán)欲泛濫所帶了的殺戮,迎來的往往是更大一次的殺戮;這邊剛剛塵埃落定,那邊又開始暗潮洶涌。歷史總是在重蹈覆轍,普通小民卻如波濤中的一葉小舟,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只能隨著世事的浮沉而顛沛、寂滅。
麻縣長對那些無辜生命的憑吊,寄寓著作者面對歷史的傷慟之情。
《山本》里的這種哀矜和悲憫是深沉的。革命的紛亂,渦鎮(zhèn)的興亡,人事的虛無與實有,是一種生活常態(tài)。但賈平凹也看到,歷史中有多少善美,就有多少丑陋;有多少堅韌的生,就有多少罪惡的死。他不再簡單地寫鄉(xiāng)土的質(zhì)樸、重義,更不會輕信傳統(tǒng)文化的救世情懷,而是很早就看穿了人世破敗的真相。
《山本》之前的《老生》,以四個故事呈現(xiàn)百年鄉(xiāng)土社會的變局,從鄉(xiāng)紳階層的落寞,貧苦大眾翻身做主,到鄉(xiāng)村日常倫理一點點被政治與革命話語所“吞噬”,到最后,鄉(xiāng)村在改革浪潮中發(fā)家致富之后又淪為空村——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價值觀都顯露出了自身的亂象。更早以前的《古爐》,寫的也是鄉(xiāng)村,村民從丟鑰匙這樣的小事,到“破四舊”,“文革”武斗,他們的起居生活及思想意識都被迫卷入政治運動的漩渦之中,如小說中的善人所說,維系人與人、人與自我,社會、國家的綱常倫理已經(jīng)失序,鄉(xiāng)村也就不復(fù)有一種正常運轉(zhuǎn)的經(jīng)緯。
《古爐》《老生》都寫到,一群小人物在歷史的動亂中,或隱忍慈悲,受盡欺侮與傷害,仍倔強地活著;或被自己都還不甚了了的各種革命理念所劫持,拔刀向更弱者砍去,以善的名義不斷制造新的惡。
以暴力和惡來推動的歷史,只會產(chǎn)生更多的暴力和惡,歷史的荒謬正在于此。
? 三 ?
《山本》也多是寫小人物的群像,重在以小民的生活史來考辨歷史的事功與情義。但比之以前的小說,《山本》還塑造了井宗秀這樣的亂世梟雄。井宗秀、井宗丞、阮天保這幾種武裝力量之間的爭斗,也是小說敘事的重要線索。井宗秀成長的故事,原本是一個英雄的故事,他堅忍、能干,不斷做大自己,夢想造福渦鎮(zhèn),應(yīng)該說,他身上寄托著作者的某種理想,但權(quán)力、財富、美色使一個英雄失去了魂魄,人性失去了光彩,他終究成了另一個人。
井宗秀崛起和墜落的過程,說出的正是人性的復(fù)雜和悲哀。他并非全然的惡,他心念兄長,善待縣長,尤其對女性知己陸菊人更是敬稱為“夫人”,多方示好,只是,這點殘存的善念已經(jīng)無法拯救他朽壞的靈魂,最后落個不明不白的死。他死之后,陸菊人在井宗秀尸體前看了許久,默默地流淚,然后用手去抹井宗秀的眼皮,喃喃道:“事情就這樣了宗秀,你合上眼吧,你們男人我不懂,或許是我也害了你?,F(xiàn)在都結(jié)束了,你合上眼安安然然去吧,那邊有宗丞,有來祥,有楊鐘,你們當年是一塊耍大的,你們又在一塊了?!本谛愕难劬€是睜得滾圓。他有不甘,但權(quán)力和英雄的神話終究還是破滅了。
陸菊人和與井宗秀是有對照意味的。
他們之間無關(guān)情愛,他是一個男人成長與衰敗的見證者,也是他的哀戚者。這個女人寬闊、平靜、智慧,承受著生活的重負毫無怨言,認命但又不愿屈從于現(xiàn)實的安排。在井宗秀面前,她一直保持著獨立、自尊,常常犧牲自我來成全他,這份隱忍的大愛,暗藏著她對家族、對一個男人的美好想象。本著這種良善和慈悲,她將茶行打理得井井有條,將花生調(diào)教成理想中的樣子許配給井宗秀,鼓勵、培育井宗秀,希望他造福百姓;她也屢次諫言井宗秀,對預(yù)備旅的暴行表達不滿;她心系蒼生,對人常懷體恤之情,她是《山本》里的奇女子,一個光彩奪目的人物。
? 四 ?
對陸菊人的理想化,可以看作是賈平凹為中國文化、為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點亮了一盞小小的燈火。
這也是賈平凹不同于其他作家的地方。他寫這塊土地如何藏污納垢,寫歷史背后的罪與惡時,總是對人性懷有一種良善的企盼,對尋常巷陌的煙火氣有一份親近感,對小老百姓向往安寧生活的愿望感同身受。不管革命或戰(zhàn)爭如何侵擾人心,惡與暴力如何摧毀美善,賈平凹的筆下總會有一兩個人物,他們不屈或高潔的精神如同燈火,在那些晦暗不明的歲月里閃爍,如《帶燈》里的帶燈,《古爐》里的蠶婆、善人,又如《山本》里除陸菊人以外的瞎眼郎中陳先生,還有那個廟里的地藏菩薩,他們都像是《山本》里寫到的那面銅鏡,照出歷史的榮光,也照出歷史的齷齪,照出人性的丑惡,也照出人性殘存的光亮。
作者看著這一切的發(fā)生,痛苦著,憐憫著,茫然,彷徨,有一種無所適從,但也不知該歸罪于誰,不知該審判誰。
在《秦腔》里,他說,“我的寫作充滿了矛盾和痛苦,我不知道該贊頌現(xiàn)實還是詛咒現(xiàn)實,是為棣花街的父老鄉(xiāng)親慶幸還是為他們悲哀”,又說,“我沒有恨白雪,也沒有恨夏天義”——“不知道”和“沒有恨”,這種寫作倫理,可謂是饒恕一切、超越一切;《老生》里一面是山水,一面是人事,各自的脈絡(luò)清晰可見,而又渾然一體,追求海風(fēng)山骨的氣韻下也不避人性的兇險;《古爐》察看“文革”之火是怎樣在小山村點燃的,看人性如何裂變或堅守,敘事調(diào)子上是壓抑而哀涼的。
相比之下,《山本》在精神省思的力度上,是進了一步??吹贸?,《山本》對一種文化命運的思索、一個民族精神根底的理解,更為自覺而深切。所以,《山本》已不止于一種鄉(xiāng)村日常的描摹,散文式的敘叨,地方風(fēng)物的展現(xiàn),而是追求在一個更宏闊的背景下揭示小鎮(zhèn)革命的紛紜變幻,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里面有歷史演義,亦有人性拷問,而關(guān)于中國人該魂歸何處的精神思辯,則透著一種過去不太有的文化氣象。
作者在“后記”里說,“《山本》里雖然到處是槍聲和死人,但它并不是寫戰(zhàn)爭的書,只是我關(guān)注一個木頭一塊石頭,我就進入木頭和石頭中去了?!睍鴮懸环N精神的來與去,辨析歷史中的人過著怎樣的日子,有怎樣的靈魂質(zhì)地,這背后又蘊含著多大的悲愴和代價,這才是賈平凹寫作《山本》的真正用意。牟宗三說,一個有文化生命的民族,不顧其文化生命,是一種悲哀,但一個民族如果有其最原初的最根源的文化,而我們又不信,也無從信,則是另一種悲哀。
《山本》沒有掩藏這種悲哀,但它還告訴我們,在廢墟之上思索和相信,遠比空泛的悲哀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