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得東風(fēng)第一枝
“我書桌下邊的抽屜里有一個小信封,信封上標(biāo)著‘星塵’兩個字,里面是一些從一顆隕星墜下的地方下所收集的塵碎,是一位朋友送我的。有時我也讓這些曾白熱地在天上流射的物體在指頭間溜過,一時仿佛接觸到無窮無盡的太空。當(dāng)我們注視著艾佛格萊上空的星座慢慢地移動時,我便記起那個小信封里的星塵?!边@是艾溫·威·蒂爾(Edwin Way Teale)《天上的春》開頭的一段文字。
蒂爾是美國自然主義作家,他在1951年出版了一部記述美國山川風(fēng)物的著作,分春夏秋冬四冊出版。1966年,獲普利策獎。1988年引進我國大陸,印三千冊,屬于小眾讀物,但是我極喜歡,《天上的春》便出自他的《春滿北國》 。
《天上的春》結(jié)尾是,春天存在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里,它是蒲公英的金黃,草間的新綠,是半空的灰色積云,是新翻泥土包孕水分的氣息,是溢滿雨水的濠溝,沼澤里的紅楓,雛鳥的啁啾和漸次綻放花朵的植物?!疤祗w的運行像個龐大的時辰鐘,不遲不早,不停不速,經(jīng)過千百次的回復(fù),又把春天送到我們的天空,地上和周遭的海面了?!?此時,大熊星座處于正北方,北斗之柄指向東方,在我國,冰河解凍的北方土地上, 臘梅開始細細吐蕊,群山含笑而纖云如夢,百花漸次燦爛地展開笑靨了。
一
讀《瓶史》,袁宏道開篇寫道, “燕京天氣寒冷,南中花木多不至者”,比如桂花、臘梅之類, 即便是通過人為之力來到燕京,也就是北京,卻“率為巨珰大畹所有”,不發(fā)達的窮文人只能尋覓一枝兩枝,養(yǎng)在瓶中欣賞。袁宏道說,他曾經(jīng)看見一戶人家用一尊年代久遠的銅觚養(yǎng)花,觚上“青翠入骨,砂斑垤起,可謂花之金屋?!边@是上等養(yǎng)花的器皿,次一等的是官窯、哥窯、定窯一類瓷器,既滋潤又細媚“皆花神之精舍也?!碑?dāng)然還是古銅之器為好,這些器物深埋土中,“受土氣深,用以養(yǎng)花”,很適宜花的生長,當(dāng)然陶土做的瓶子也是好器皿,養(yǎng)在那里的花顏色明艷,速開遲謝,甚至可以“就瓶結(jié)實”。在瓶中養(yǎng)花,春季應(yīng)是梅花,海棠;夏季是牡丹、芍藥;秋季是桂花與蓮、菊;冬天是臘梅。在房中擺花的時候,要有主次之分。以梅花為主的時候,以迎春、瑞香、山茶為輔;海棠為主,以林檎、丁香為輔;石榴為主,以紫薇、大紅、千葉、木槿為輔;蓮花為主,以山礬、玉簪為輔;臘梅則以水仙為副。在器物的選擇上,臘梅要養(yǎng)在高形狀的器物里,水仙則要置放在低矮的池盆中。 一室之內(nèi),荀香何粉而各擅其勝。
近些年,臘梅一類植物,在北京開始多起來了。不僅是臘梅,還有玉蘭、紅梅,在我的印象里,過去看玉蘭只有頤和園與大覺寺等處,現(xiàn)在居住的小區(qū)里都可以見到,只是年齡尚稚,花朵微弱,雖然清新可愛,但卻缺少玉堂華貴的氣象。我們單位的臘梅,也是近些年栽種的,也屬于尚幼的年齡,算不得老梅?;ㄩ_的那天,年輕的同事給我發(fā)來一組照片,金黃的花朵綴滿枝丫,似乎可以聞到幽寂的香氣。翌日,天空飄舞雪花,同事又發(fā)來照片,在白雪的覆蓋下,有些花蕊甚至也堆積了雪粒。我當(dāng)時的感覺是顫栗了一下,北京冱寒,臘梅綻放最早也要到二月,往常已是東風(fēng)嬌軟,卻哪里料到今年碰上了大雪,但臘梅之美或許正在此時洶涌地呈現(xiàn)出來吧!
在北京,看臘梅有兩個地方, 一處是香山。去年我與徐路經(jīng)那里,遠遠瞥到斑駁的黃色花朵,我懷疑是迎春,然而此時花期尚早,香山又不比城區(qū)有熱島效應(yīng),怎么會開花?走近端詳原來是臘梅,可惜剛剛冒出嫩黃的蓓蕾,再晚幾天該是另一番熱鬧景象。那里的臘梅也是年齡尚淺,是園林工人近些年才扦插的,枝丫的頂端還留著剪刀的切口。
臥佛寺近年也栽種了不少臘梅,集中在山門與丹陛東側(cè)。我們?nèi)サ臅r候,賞花之人頗多,但我們感興趣的是后邊的老梅,找來找去找不到。問天王殿前面兩位賣香的工作人員,右手的女同志說,就在天王殿后面。我們又去后面,還是沒有找到。再返回詢問那個女同志,她有些不耐煩了說,“就在后面,大鐵杠子鎖著!”為什么要大鐵杠子鎖著呢?一時想不明白。我們又回到天王殿后面,沒有,后面的三世佛殿,還是沒有,再向后走到臥佛殿,依舊沒有找到。眾多的人把點燃的香放到香爐里,間斷地閃爍出黃色夾雜赤色的火焰。禮佛的人排著隊緩緩挪動,我們無心細看,只是找那株老梅。從殿東到殿西,還是沒有找到而簡直有些絕望了。絕望中,再繞回到三世佛殿,驀地看到殿東丹陛下面有一處綠漆圍柵,顏色有些發(fā)灰了。圍柵里伸出幾條暗白的枝干,綻出淺土色的花朵,這是那株老梅嗎?
我們跳上丹陛,看到佛殿東窗下立著一塊黑色大理石碑,填金的說明文字,介紹這株老梅是:“相傳值于唐代”,這就是名聲藉藉的唐梅!我們興奮地走近去,并不美麗而花朵纖小,花瓣的末端是曲折的尖齒。讀 《花境》,臘梅有“磬口”、“荷花”與“狗英”三種。磬口深黃,雖盛開而“半含”,“若瓶供一枝,香可盈室?!边@是最為世人珍貴的品種。荷花是“近似圓瓣者,皆如荷花而微有香?!薄肮酚⒁嘞?,而形色不及?!蔽覀兠鎸Φ倪@株唐梅應(yīng)該是狗英吧!
位于山門東側(cè)的臘梅則是磬口,金色逼人,花蕊深紅,有一層蠟的質(zhì)感,泛射著幽細的光澤。每一粒花都是一顆小小的心,被溫暖的愛意萌動而散發(fā)郁馥的香氣,我覺得是茉莉,徐說是金銀花的味道,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山谷詩云:“香蜜染成宮樣黃”,鄭亨仲道:“蜜脾融液蠟中開”而的確不虛。每一株臘梅下面,至少圍攏十幾個人,每一個人都認為對方妨礙自己而紛紛將手臂伸長,用手機拍攝自認為是最好的臘梅。我們也加入拍攝隊伍,卻怎樣也找不到滿意的角度。徐向他人“偷藝”之后,回來對我說,有人只拍一枝,以天空為背景,化冗雜為單純。受到這樣的啟示,我們也選擇了幾叢花束,以廟宇的丹墻作背景,拍出來效果也還不差。
離開臥佛寺的時候,游人開始海潮一般涌來,彼時臘梅周圍的手臂應(yīng)該密如森林吧!慶幸的是,我們來得尚早而避免了“森林”之中的擁擠,如果換位思考,假如我是臘梅,面對如此眾多,如此瘋狂的膜拜的人流,會產(chǎn)生怎樣感受?在如此之多的“粉絲”,也就是“臘粉”的擁躉之下,臘梅們高興還是不高興?這當(dāng)然是莊周式的假設(shè),汝非魚,安之知魚之樂;汝非我,安之我不知魚之樂?
還是說袁宏道。北京多風(fēng)沙而古今如是,“空窗凈幾之上,每一吹號,飛埃寸余”, 室內(nèi)的桌、幾之上堆滿厚厚的塵土,養(yǎng)在瓶里嬌艷的花朵也被污染了,需要“經(jīng)日一沐”。清洗的時候,不可以付之“庸奴猥婢”。理想的狀態(tài)是,不同的品類的花配上不同品類的人,在《瓶史》里,袁宏道設(shè)想:清洗梅花的人應(yīng)為肥遁山林的隱者;清洗海棠,應(yīng)是有韻致的雅士;菊花“宜好古而奇者”;至于臘梅,最好是“清瘦僧”—— 一個清癯的“骨立”僧人,這當(dāng)然是袁宏道呆坐寒齋里的夢幻玄思, 但想想總可以吧。這么一想也就釋然,而臘梅呢,臥佛寺的新梅與唐梅,用大鐵杠子鎖著,那位女工作人員為什么這么說?
二
同事在微信里發(fā)來兩張玉蘭花的照片,一張白色,一張紫色,白色的尚處于花蕾狀態(tài),宛如一枚精致的瓷制紡錘。紫色的已然開始綻開,最外層的花瓣向外伸展,花瓣下垂,淡紫的顏色,輕輕地向下流淌而逐漸加深,到了花瓣尖端,便仿佛凝固了一般,紫得有些發(fā)黑了。
我詢問,這是哪里的玉蘭,回復(fù)是在單位拍攝的。我們單位在文學(xué)館路,我家附近的玉蘭呢?黃昏時,我和妻子去亞運村公園,來到我們熟悉的玉蘭下面,絲毫沒有開放的意思,只是花蕾比前些天略微粗大,顏色有些發(fā)綠了而已。
過了幾天,在我居住的小區(qū)見到桃花了,是那種常見的山桃花,遲疑于妃紅與粉白之間,并沒有“桃之夭夭”的灼眼之感。那株桃花的環(huán)境十分湫隘,前面是三個黑色的垃圾桶而骯臟不堪。每天向這里傾倒垃圾的人,看到這樣美麗的花朵會有什么感想呢?而我路過那里則難免不生感慨,嘆惋這樣的花與這樣的命,何遇人之不淑也!相對這株桃花,還有一株,在亞運村公園東門南側(cè),樹形舒展優(yōu)雅,然而花期晚,比這株桃花至少晚二十天。而這時,大多數(shù)桃花也已經(jīng)吐出自己的花朵,紅深粉暗,娟秀而清純。近年,北京街頭栽種了不少桃花,時時可以瞥到它們簪花的身影。宋人有詩:“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可惜不是桃花,如果是桃花呢?
在北京,如同桃花,玉蘭近年也多有栽種。只是身形尚幼,還不能完全打動人心。觀賞玉蘭,還是得去三個地方,一處是大覺寺,一處是潭柘寺,一處是頤和園的樂善堂。大覺寺的玉蘭在四宜堂,有一年,我路過其下,恰好一陣罡風(fēng)吹過,花朵紛披,剎那之間每一片花瓣都奮力張開,猶如飛翔的潔白晶瑩的鴿群。 這當(dāng)然只是我的瞬間感受,現(xiàn)在寫來已然消減了幾分。在美麗面前,文字是蒼白孱弱的,彩云易散琉璃脆,柔毫纖纖又有什么辦法?
三月初我和妻子去頤和園,經(jīng)過樂善堂,那里花苞已經(jīng)蓬松,有一種毛茸茸的感覺。據(jù)說乾隆時期,這里廣植玉蘭,有“玉香?!敝Q,滄海依稀如夢,現(xiàn)在僅余兩株。一株是白玉蘭,一株是紫玉蘭,花放之時,游人如織。現(xiàn)在也是游人如織,只是沒有人在樹下駐足,我看了一眼, 東側(cè)玉蘭的樹巔,安臥一只淡灰色的鳥窩,不知是什么鳥,在這里筑巢。如果在似錦流年的風(fēng)嬌日麗時節(jié),這個鳥窩會煥發(fā)怎樣一種旖旎華麗的氣象呢?可惜我來得尚早,如有機會,遲些天還應(yīng)再到這里訪問。
昨天,我去單位授課,因為去得早,在教學(xué)樓前面的林地徘徊。這兒也是嫣紅姹紫,粉黛不一,忽然看到幾株開滿緋色花朵的樹,我以為是桃花,隨意走過去,卻看到樹枝上懸掛著藍色的鐵牌,寫有這樣的白色字跡:“人面桃花梅花”,原來是梅花呀!這真的叫我大為驚詫。在我的印象里,北京只有臘梅,淡黃而細碎,有一層滑膩的蠟質(zhì),卻不知道還有這樣梅花的種類,不僅是這樣,在我流連的林地,梅花的種類頗多,檢閱樹上的說明牌,還有“美人梅花”、“垂梅花”、“燕杏梅花”、“豐厚梅花”、“淡豐厚梅花”、“腹瓣跳枝梅花”。“美人梅花”是嬌紅色的,其他幾種都是皎潔如玉,花萼淺絳的嬌嫩模樣。記得早年讀《紅樓夢》,對大觀園里的紅梅印象十分深邃。當(dāng)時讀過一些紅學(xué)文章,有些研究者主張大觀園應(yīng)該位于江南,理由之一就是梅花,他們認為北地苦寒,不宜左家嬌女,現(xiàn)在看來未免失之偏頗了。然而,那些梅花,曹雪芹腕底的紅梅飄逝到哪里去了,大觀園里漂亮的男孩子與女孩子消遁到哪里去了,真的被歷史的埃塵遮蔽了嗎?
天氣漸次溫暖起來,亞運村附近的玉蘭也漸次開放,晶瑩雪白,艷麗紺紫,還有一種介于二者之間的二喬。當(dāng)然,看二喬,還是得去潭柘寺,那樣一株大樹,脂粉琳瑯,明霞燦錦,把四月的嬌嬈,緩緩地聚為焦點,這樣的絢麗當(dāng)然只有玉蘭自己知道,旁人如何可以分享?據(jù)說,潭柘寺每年要舉辦玉蘭花節(jié),有一年玉蘭突然將花期提前,讓舉辦方有些措手不及,很是狼狽了一番。花自有花的道理,我們何必強作解人。
當(dāng)然沒有必要。每一種植物,每一株樹,都有自己的定力與花開時間。近日,海棠也已經(jīng)盛放,嫩葉尖新掩映胭脂一樣顏色的花朵,盛開與含苞待放的,紅嬌粉艷,攪得人心旌搖搖。晏殊有詞,東風(fēng)又做無情計,艷粉嬌紅吹滿地。現(xiàn)在是東風(fēng)尚未吹起而春光裊裊香霧空蒙,是海棠們最幸福的時光,“故燒高燭照紅妝”。紅妝也就是盛裝,芳菲女子的盛裝打扮該有多么嫵媚!就這樣,周圍的花朵次第綻放了。只是那株桃花,亞運村公園東門的那株,依舊保持一種對春風(fēng)的冷漠,然而盡管冷漠,也畢竟放射出深赤的花芽。今天晚間路過那里,夜空蔚藍蒼茫,一樹花蕾仿佛旋轉(zhuǎn)的瑰麗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