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煤的人
車延高,男,漢族,1956年2月生,山東萊陽人,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得主。1972年12月參加工作,經(jīng)濟學(xué)博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作家協(xié)會會員,兼任武漢市雜文協(xié)會主任。1979年開始業(yè)余文學(xué)創(chuàng)作,2005年2月開始業(yè)余詩歌創(chuàng)作,已在《詩刊》《人民文學(xué)》《十月》等各類報刊發(fā)表詩歌200多首。 組詩《日子就是江山》被《新華文摘》轉(zhuǎn)載,并于2007年10月榮獲第八屆“《十月》文學(xué)獎·詩歌獎”?,F(xiàn)居武漢。
挖煤的人
車延高
就坐在雪花上
燕山落雪。不要點火盆
推杯換盞的人
溫一壺老酒就可以暖熱豪腸
雪花和女人一樣,也是水做的
多少河流凍僵了
她們怎么在天空舞蹈
李白當(dāng)然坐在雪花上。六角形的精靈
比農(nóng)家炕席小,比一只手摘下的斗笠大
酒喝多了,知己少。
舊宅院像一個留守者,破敗的門
喝著西北風(fēng)
冒充肩膀的矮墻,扛著來不及補的青天
大雪驕傲,騎一匹沒有鞍韉的山墻
不像獠牙的冰凌一口一口啃著冬日
清淚涓涓
滴水穿石
挖煤的人
那堆墳,是一條命
蓋在土地上的印戳,很平常
只是個記號
但埋在底下的人特殊
他總在太陽升起的時候走進夜
熟悉的天空沒有月亮
星星晃動,是活在頭頂?shù)牡V燈
他是和黑夜打交道時間最長的人
從最黑處挖掘可以點燃的亮
沉重地喘,背著沉重
他知道煤不是金子
卻相信勞動的手把它運出去就會發(fā)光
煤黑,臉上的灰黑,眼珠子黑
就一排牙白
這個世界認識他的人不多
有人甚至瞧不起他
豪華的酒店里,按開關(guān)的手知道
一盞燈
可能是那條命留下的一團磷火
撲閃,撲閃
淚把出川的路打濕
不會再有這樣的夜晚
月亮趴在窗邊
母親輕聲細語,說著說著就把時間哄睡了
不會再有這樣的默契
兒子做個噩夢。就驚落了她手里
那根縫補離苦的針
燈火哪來的靈感,用一面土墻描出母親的影子
月不喘氣兒,怎么把光刻在龍泉寶劍上
線在針眼里扯出一截疼,牽腸掛肚
天亮的那一聲雞鳴,母親怕聽
星星若懂事,今夜就該是幾粒解不開的紐扣
門閂還是黎明拉開的
不見一滴雨,淚就把出川的路打濕了
李白不回頭
他怕背走了母親的心,目送的眼神
就站不住了
苦 難
苦難,是幸福蹲在一旁
看落井下石的人出手,把一根根針
扎進欲哭無淚的心
痛被忍著,藏著,掖著
最親的人從你的腳印里看見血滴
踐踏冒充跋涉,踩出泥濘的路
瘦成羊腸,瘦得細若游絲
荒蕪盡頭,長出野野的苦菜
山窮水盡,苦難在半坡村做夢
醒來,白日依依
柳暗花明是抄在紙上的詩句
坐禪的人,耳朵累,兩岸猿聲啼不住
眼里盡是悲,沉舟側(cè)畔草木枯
鬼沒有牙,幫一堆錢推磨
婚介所板著臉,一個年輕的聲音說
沒車沒房白進來
絕望這家伙超生了好幾個孩子
不會哭,也不笑
鐵 軌
人小小的,總想那邊是個姐姐
才有兩根長長的辮子
后來奇怪鐵路為什么有枕頭
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睾魢[
鐵軌累,怎么睡覺
再后來,趴在鐵軌上聽火車心跳
刀給枕木刻字,讓眼睛默寫
我是天的辮子
漸漸大了,隔一層淚水看
鐵軌太直太硬
落定了被碾壓的奔波命
它是心不忍丟開的,最長的手臂
一頭拽著家
一頭牽著不服命運的游子
從這頭到那頭,用一生的長度丈量
分離,是不是最長的距離
枕木和枕木近
出走的人為什么和家那么遠
現(xiàn)在老了,心已活得白發(fā)蒼蒼
糾結(jié)一把老骨頭的去處
琢磨鐵軌的那頭接不接天路
一廂情愿地想
走,還是要回頭一笑,對所有的人
還要趴一次鐵軌
這是耳朵的習(xí)慣,要聽聽那邊有無鑼鼓聲
鐵軌冰冷
不出聲,它不會給形式探路
白 頭
沒有別的辦法
我只能讓你的年輕停留在這首詩里
漂亮,是上帝給的
你又贈予我
愛你
是這一輩子的使命
問題是我認認真真地老了,坐在河岸
看著蘆花替秋天白頭
心里寒冷
就試著超越季節(jié),活在你喜歡的詩句里
不要燈光,不要花開,不要星星
只剩下眼睛對視
四下一片漆黑
沒有雪花,沒有梨花,沒有墻的白
一個聲音從很遠處來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
你聽
我看你
手里的玫瑰就哭了
忍
要忍的不僅僅是痛
望梅止渴是忍,委曲求全是忍
不讓死灰復(fù)燃是忍
一枝紅杏出墻來
把垂涎欲滴的手放下,也是忍
忍,是給無限放大的自我瘦身
是順?biāo)橈L(fēng)處與誘惑、香餌擦肩而過
忍,是一根獨木通天堂
就把自己扔在一旁,讓別人去擠
忍,其實就該傻傻地
存了心,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看著人家好
忍是個哲學(xué)家,喜歡詮釋舍與得的關(guān)系
它反感城府
不會吟誦“人生得意須盡歡”的句子
忍一直在研究自虐這個詞
他甚至想
如果耶穌活著,這個詞
他會如何翻譯
眼睛就是我的命
和庫布齊一起眨眼,不是因為風(fēng)
而是風(fēng)操縱了沙粒
時常流著淚還看不清庫布齊,不是因為情感豐富
恰恰是沙粒無情
也許,它想從我眼里找到一片海
卻不知眼睛就是我的命
丟失了眼睛
即便有人攙扶我走出這片沙漠
也永遠無法走出黑暗
我 們
時間把日子串起來,擱進
白天黑夜輪回
讓我們成為四季的奴隸
看春夏秋冬的臉色
飽嘗風(fēng)吹雨打、歷經(jīng)霜寒日曬
五味雜陳的酸甜苦辣浸泡出自信
掛起來,任來去無蹤的風(fēng)肆虐
一點一點把我們風(fēng)干
多少年后,太陽和月亮的車輪把影子碾碎
死,對枯朽結(jié)算
沒有肉體的靈魂平起平坐
歷史緘默,滄桑改寫苦難的化名
我們徹底輕松
靈慧轉(zhuǎn)世,是埋在塵埃中的一片化石
天目自閉,心無紛爭,除了骨頭白
什么也看不見
陪歲月說話
你在,我借空氣靠近,聽你呼吸
你心跳,我扶著時間,和你一起走
你微笑,我只在你的樹上開一次花
你漂亮,我把松種在心上,根不老
你無塵,我播露珠的種子,長出蓮的干凈
你羞怯,我躲進野山,花愛上草
你慈悲,我擦亮心的鏡子,照向佛臺
你哭,我陪著水睡覺,醒成雪花
你祈禱,我把靈魂交給神,保佑你
你還肯愛,來世有一塊礁,等帆歸來
你用眼睛說話,我牽你,看石頭開花
你累了,去返老還童的地方,給心放假
都老了,變塊石頭
陪歲月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