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詩、裁詩入《易》爻
卜筮與詩歌在發(fā)展中,都經(jīng)歷過一個巫術時代,巫覡以“謠”“頌”傳達“神啟”,通常是以載歌載舞的形式進行的,可見,《易》《詩》具有共同的神圣化來源。然而由于兩者歸趨的不同,在后來的發(fā)展中又分疆而治,《易》為太卜之官所掌,《樂》為大司樂傳承,其核心內(nèi)容、功能、風貌等大異其趣。兩者在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中也經(jīng)歷了不同的材料揀擇過程,入《易》的歌詩要服從于卦爻的體例安排而被割裂分布,這樣做是為了適應觀象系辭的易占屬性?!对娊?jīng)》完善了詩歌的藝術審美特點,在賦詩、用詩及經(jīng)師解詩的過程中,又得到了義理的升華?!兑住贰对姟吩诮?jīng)典化的路徑上共源、殊途、同歸,這是兩者經(jīng)常被學者相提并論的原因?!吨芤住房淞嗽娒?、詩情,保留了興象的象征意味與哲思,最終剝落了歌詩的光環(huán)邁進了義理的圣殿。
以《詩經(jīng)》為參照探討以詩入《易》的問題,需注意以下幾個要點。
其一,《周易》的屬性與時代?!兑住窞榇笕司又\,是王官卜筮系統(tǒng)中的一部圣典?!吨芤住坟载侈o雖然有一部分征用了民間的歌謠俗語,然而進入到帝王的卜筮系統(tǒng)之后,這些采來的民間歌謠,必然需要按照卦爻體例進行裁剪。如《屯》六二:“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薄顿S》六四:“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匪寇婚媾?!贝藘韶缘呢侈o來源于同一主題類型的詩歌,然而在進入《周易》之后,則被分裂進不同的卦爻,各據(jù)不同的易象言理,其作為婚儀樂歌的性質(zhì)則被掩蓋了。還有的卦爻辭本身即與《詩經(jīng)》文辭高度一致。如《中孚》九二爻辭:“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宋代陳骙認為“使入《詩》雅,孰別爻辭”正是從詩歌的審美將易辭與《詩經(jīng)》比論。大量爻辭的雅正程度表明《周易》中的韻語并非皆是古樸原始的古歌,《詩》《易》主體內(nèi)容的產(chǎn)生時代部分重合,其編定者的文化素養(yǎng)具有同等高度,應該類屬于同一個成熟雅致的詩歌系統(tǒng)。
其二,《周易》中所隱藏樂歌的重章疊句問題。雖然以詩入《易》時,其重章疊句、反復詠唱的韻律感被割裂,然而打破爻位的界限,對這些辭句進行整體研讀,不難發(fā)現(xiàn)大量重疊的韻語。如《漸》卦“鴻漸”意象的反復詠唱,即表明其婚儀樂歌的屬性。對照《詩經(jīng)》韻字,可略見易辭韻語的端倪。《熊氏經(jīng)說》引鄭氏古《易》曰:“《坤》爻辭‘履霜’‘直方’‘含章’‘括囊’‘黃裳’‘玄黃’協(xié)韻?!庇伞独ぁ坟皂嵶值淖儞Q,可見其歌詩屬性?!独ぁ坟缘囊恍╉嵞_、用辭與《詩經(jīng)·魏風·葛屨》略同,詩之首章前四句曰:“糾糾葛屨,可以履霜?摻摻女手,可以縫裳?”《坤》卦爻辭很可能來源于類似的歌詩,且用辭更為典雅?!肚坟愿髫车摹皾摗薄疤铩薄皽Y”“天”等韻字,與《小雅·鶴鳴》頗為一致:“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魚潛在淵,或在于渚……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魚在于渚,或潛在淵……”(押真部韻)其句式的組合甚至與《坤》卦上六爻不入韻的“龍戰(zhàn)于野”亦有關聯(lián)?!吨芤住u》九三爻辭曰:“鴻漸于陸。夫征不復,婦孕不育?!薄夺亠L·九罭》曰:“鴻飛遵渚,公歸無所,於女信處;鴻飛遵陸,公歸不復,於女信宿?!保ㄑ河X部韻)兩者的思維、用辭如出一轍。《九罭》在此八句后接續(xù)有“是以有袞衣兮,無以我公歸兮,無使我心悲兮”(押微部韻)的句子。從轉韻的情況及“兮”字句來看,與“鴻之歌”大異其趣??梢姡傍欀琛焙芸赡苁遣蓙淼娘L詩,合樂、入《易》時都進行了加工,以適合不同的體式與場合。其他如《謙》《豫》《復》《節(jié)》等卦二言主題詞的反復出現(xiàn),如“鳴謙”“勞謙”“謙”,“休復”“頻復”“迷復”,“苦節(jié)”“安節(jié)”“甘節(jié)”等,也說明了歌謠在進入卦爻辭之時,經(jīng)歷了一個詞句省減且哲理抽象的過程。
其三,《周易》大量比興手法的運用。比興是歌謠普遍采用的一種藝術形式,《周易》卦爻辭中的比興手法俯拾皆是,然《易》《詩》的比興手法在表情、達意方面各有側重?!对姟返囊庀缶壡榫_靡、多方渲染,易象重理質(zhì)樸、修飾無多?!吨芤住贰傲⑾蟊M意”的思維與比的手法——“寫物以附意,揚言以切事”(《文心雕龍·比興》)是一致的。鄭樵《六經(jīng)奧論·讀詩易法》言“興”為“所見在是,不謀而感于心也”。由易辭的吉兇指向來看,似乎沒有“不謀而感”的“興”象,然而易辭的模糊指向與內(nèi)涵的多義性,卻是易象通于興象的根本原因。以《九罭》“鴻飛遵陸”與“公歸不復”的興嘆為例。毛萇曰:“陸非鴻所宜處也。”因此“遵陸”指涉的是人事的逆境,《周易·漸》卦九三爻辭即與《詩經(jīng)·九罭》一致。然《漸》上九的吉兇指向與九三截然相反:“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鳖櫻孜洹度罩洝肪硪粚Υ素车年U釋切理饜心:“古之高士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而未嘗不踐其土食其毛也。其行高于人君,而其身則與一國之士偕焉而已。此所以居九五之上而與九三同為陸象也。”可見,易象感興的多義性正是貫通形下之象與形上義理的根據(jù)。
易辭比興的指涉作用與連類比物的生發(fā)力,多具韻外之致。如《乾》為龍卦,此龍星在天空的巡行不輟給人以“終日乾乾”“自強不息”的內(nèi)在動力。易象指向的多義性與以《易》占卜的律則“不疑不卜”“忠信之事則可”有很大關系,因為《易》占只有和具體的問占情景結合起來,其興象才具有圓滿的表達。爻辭在卦時的統(tǒng)領下,指涉具體的爻象與爻位,且與求占者之身、位、時、地等主觀因素結合起來,所謂的人謀鬼謀、參贊天地之化育?!吨芤住吩⒔逃隗?、潔凈精微的經(jīng)學價值,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詩學及卜筮范疇,而具有更多形而上的意味。比興手法雖然和簡單的邏輯、直觀的經(jīng)驗思維聯(lián)系密切,然而卻是貫通無意識層面和理性意識的最好方式,因此《詩》《易》等元典才成為生生不息的思想源泉。
其四,《歸藏》遺文對《周易》經(jīng)典化的啟示。傳世本及王家臺秦簡本《歸藏》出于戰(zhàn)國時人的假托,并非殷商之舊本。然而《歸藏》保留了眾多的占卜傳說及較為完整的占斷過程,用辭文采斐然、優(yōu)美清雅。如《太平御覽》卷八五引《歸藏》言:“昔穆王天子筮出于西征不吉,曰:龍降于天,而道里修遠,飛而中天,蒼蒼其羽。”又如王家臺秦簡《歸藏》簡216:“比曰:比之芣芣,比之蒼蒼,生子二人,或司陰司陽?!本汀稓w藏》謠占的完整程度與《左傳》等書的筮例比較,《歸藏》描述的是近似于實錄的占卜過程,而《周易》很顯然不是卜筮的原態(tài)。拿秦簡《歸藏·比》卦與《周易·比》卦比較,兩書句式都有“比之”二字,《周易》中并沒有疊詞的描摹,而是在此二字前后分別加入了與爻位相關的理性修飾“套語”,如“有孚”“自內(nèi)”“匪人”“外”“無首”等,大量理性限定詞的出現(xiàn)是《周易》文本的一大特點。也有一些卦爻辭如《乾》《履》《頤》《家人》等還保留了一部分類似《詩經(jīng)》的疊詞。疊詞的形容描摹作用,表明《周易》卦爻辭與歌詩之間具有同質(zhì)特性,這類描摹物象、事象的修飾語在《周易》中所剩寥寥。由《歸藏》可知,《周易》經(jīng)典化的過程,是卜史之官對其歌謠藝術美的舍棄,重點保留了興象的主體部分,且以理性用辭增強了哲理意味。
綜之,《周易》有一個采詩入《易》、裁詩入爻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裁汰了詩緣情綺靡的文學特性,增強了卦爻辭以易象言理、寓教于筮的易教功能,如此的揚棄方式加速了《周易》的經(jīng)典化?!吨芤住窂牟敷咧畷?jīng)由史官、孔子及其后學的闡發(fā),成為一本代表儒門玄思的經(jīng)典,并在漢代躍居“群經(jīng)之首”的地位。從裁詩入《易》的角度觀照《周易》,更能夠看出《周易》從“三易”之中脫穎而出的內(nèi)在理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