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一部意蘊深廣的山中史詩——讀賈平凹長篇新作《山本》
賈平凹新作《山本》由人而史,是一部如海洋般廣闊、大山般厚重紛繁的文學大廈。它寫的是大山里一個叫渦的鎮(zhèn)、一個家族從興到衰的故事,但卻有著鳥瞰中國社會數(shù)十年變遷的宏大視野。
故事講述了上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蔣介石的勢力、紅15軍團的武裝、土匪逛山的武裝、名義上屬于民國政府實際上卻自成一體的地方家族武裝,他們之間在秦嶺東段山里的爭斗,這只是這方山水中窮人富人等所處的大環(huán)境,核心卻是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互相欣賞卻無關(guān)情愛的故事。女人寧靜致遠,在婚姻中的男人不堪造就之時,她心系于他人,塑造和培養(yǎng)著自己心儀的男人,以他為心目中的英雄。他也以女人為自己心中的人中“丈夫”——稱她為“夫人”。然而女人看著成長起來的英雄,卻漸漸離她的理想目標漸行漸遠,按照權(quán)力和財富聚斂者的邏輯成為一方霸主,以自己的方式建立著自己的獨立王國,也孤立著自己在渦鎮(zhèn)的存在。在自己的土地上,他鍥而不舍、一意孤行地建立著唯我獨尊的新的統(tǒng)治秩序并給了自己心目中的“夫人”以許多財富和權(quán)利。
在全部的創(chuàng)作中,賈平凹始終都在關(guān)注著社會歷史現(xiàn)實中人性、人心的改善和健全,尋找著人之為人的根本并痛苦著他們的變異。《山本》理想化著這個似乎心如止水的女人,正是在這個女人冷靜的觀察中,呈現(xiàn)了一個英雄的成長和心靈的腐敗。他貪婪著權(quán)力,聚斂著財富,似乎是為占有而擁有,為擁有而占有,逐漸失去著魂魄的英雄氣,消損著正常而健全的人性。最后,他的王國在巨大的人民革命的炮火中被轟毀,自己也不知中了哪個仇人的暗槍。從這方面看,《山本》是一則權(quán)力和英雄的寓言。
與許多文學之士居高臨下,以冷漠甚至嘲諷的目光看著自己筆下的英雄豪杰和稻粱謀的蕓蕓眾生的不同,賈平凹卻始終飽含著化解不開的悲憫和同情。我毫不懷疑他是帶著痛苦和哀矜,描寫著他們的不幸和死亡的。書中那個女人的目光就是他的目光,她愛他們,愿意幫助一切人,卻不能阻擋他們靈魂的墜落,眼看著他們?nèi)缫矮F一樣廝殺,最終走向了自己的人生末路。賈平凹否定著人性中的一切惡與惡念,卻也肯定著為惡者身上哪怕一息尚存的善。他筆下沒有絕對的壞人,也沒有絕對的惡。那個男人始終牽掛著在另一陣營里的兄長,從無傷害“夫人”,軟禁卻也優(yōu)待著失勢的縣長等就是明證。
《山本》是賈平凹65歲以后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離開了他的故鄉(xiāng)棣花鎮(zhèn)這個地理背景的小說,以中華地理上的龍脈大秦嶺為主敘事空間。但已從“看山不是山”到了“看山還是山”的人生新境界,不動聲色地以飽滿的形象展現(xiàn)出人與歷史、歷史與人的深刻本質(zhì)。我驚訝于他敘事的綿密,語言的智慧和隱含的機鋒,更驚訝于他感覺的敏銳,細節(jié)不與自己此前任何一部小說重疊的新鮮和飽滿。作品有“草蛇灰線,伏筆千里”的縝密,更有一絲不茍、忙里偷閑的人生情趣,從一滴水之微到大千世界之廣。他寫了那么多的人物,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槍戰(zhàn)、殺戮,無一處雷同。賈平凹是山里人,熟悉秦嶺的一草一木,一禽一獸,他本來要寫一部草木的秦嶺志,以酬生他養(yǎng)他的秦嶺山水。這個任務在《山本》中讓失去權(quán)力和影響的麻縣長替他完成了,他只一心專注著山中人的命運和苦難,為他們唱出一曲曲悠長的頌歌和哀歌,扼守著作家篤信的文學是人學的本分。他一如既往地關(guān)注著社會歷史的變遷,但卻又在小說中淡化著教化者口中的政治,集中筆力去寫有著各式各樣愿望和心理的父老鄉(xiāng)親,體會著蕓蕓眾生靈魂的騷動和安妥。
記得當年在回答我《古爐》一書為什么津津樂道于山中的小人物和他們卑微生存的時候,他幾乎是脫口而出:“為了今天人們的幸福?!笔堑模刂胁刂鴮懖槐M的山里人的故事,每個故事中都有對人性和社會歷史悖論中社會痼疾的深沉追問,對處于歷史重壓之下人們命運的喟嘆。四十萬字的小說,他用筆三年抄了三遍,如果不是有如此的抱負和廣大的胸襟,這樣的勞苦、寂寞和孤獨是難以忍受的。
雖然我已到了該馬放南山的年齡,但在有幸拜讀了烙印著他旺盛的生命信息的四十萬字手稿后,卻不能不欽佩著他非凡的事業(yè)意志和永不倦怠的文學創(chuàng)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