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萊爾斯:最好的奴役伎倆就是不斷限制他的語言
本文選自菲利普·索萊爾斯即將出版的思想文化評論集《無限頌:談思想文化》,原文標題《永遠的尼采》。本書是法國當代著名思想家菲利普?索萊爾斯百科全書式的文化思想?yún)R編。
永遠的尼采
文 | 菲利普·索萊爾斯
譯 | 劉成富 房美
如同所有偉大的思想家一樣,尼采并沒有過時,也沒有被戰(zhàn)勝;沒有因時間的殘酷而被拋棄,也沒有因歷史的激變或因其精神的崩潰而被遺忘掉。尼采超越了那些七嘴八舌的追隨者以及人云亦云的反對者,正緩緩地向我們走來。當代另一位偉大的哲學家海德格爾(雖然我們現(xiàn)在很少提及他的名字)說得好:“(尼采的)基本思想穿越了擁護者和反對者的人潮,卻一塵不染?!庇嘘P(guān)當今世界的解體,尼采是贊成還是否定呢? 我們或許能夠從他始終如一的哲學思想中找到答案。
在《快樂的科學》中,尼采借用瘋子的話直言不諱地說:“上帝死了,我們把上帝給殺死了!是你和我一起殺的!咱們大伙都是兇手!我們是怎么殺的?我們怎么才能把海水喝光呢?要擦掉整個世界,誰給我們海綿呢?我們把地球從太陽的鎖鏈下解救出來之后,該怎么辦呢?地球運行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們運行到哪里去呢?會離開太陽嗎?我們會一直往下墜落嗎?向后,向前,向旁側(cè)?還是全方位地墜落呢?有沒有上下之分?我們穿越了無窮的幻景,是否會迷路呢?”尼采狂放的文風躍然紙上。
上帝死了嗎。二十世紀末對于這一命題,抗議之聲似乎此起彼伏:怎么,上帝死了?上帝,上帝從來就沒有像今天這樣具有強大的生命力!上帝及其衍生物披著原教旨主義、宗教狂熱主義、新教權(quán)主義和蒙昧主義的外衣,又回到了我們中間,就連言辭犀利的哲學先驅(qū)伏爾泰(雖然我們已把他忘記)也承認上帝的存在。上帝沒有死,他一直會存在下去。
退一步說,假如上帝死了,戰(zhàn)爭、暴政和屠殺等災(zāi)難就很容易爆發(fā)。究竟會不會爆發(fā)?有可能,但這個證明不了什么。
再者,上帝,是哪個上帝呢?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有形的上帝。在理性的影響下,持久而牢靠的經(jīng)驗,即為上帝。因此,宣揚無神論也就成了我們的畢生工作。人成了上帝,代替了上帝。上帝在彼世不存在,而且來世也不能給我們所謂的救贖。天堂里空無一人,人會不會在通往來世的路上踽踽獨行呢?慶幸的是,仍然有一部分人相信上帝的存在。我們的任務(wù)就是耐心地向他們證明,有形的上帝并不存在。簡言之,假如上帝不存在,我們至少就得杜撰出一個來加以駁斥。因此,“上帝死了”是荒謬的。
但是,尼采大膽地宣稱上帝死了,而人就是其兇手。地平線消失了,地球遠離了太陽。人通過否定、遺忘和虛無的意志,或者說,消滅任何思想來做出反應(yīng),因為這種思想對于信的人和不信的人都是無法容忍的。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思考了。所以,我們必須更加謙虛、誠樸、細心、守紀律:“卑微、熱忱、有善心且謙虛,這就是你想要‘好人’吧?我認為那只是個理想的奴隸,一個未來的奴隸罷了?!睘榱讼颉拔磥淼模ㄒ簿褪钦f今天的)奴隸”掩蓋奴役的真相,只要每天向他反復(fù)強調(diào)他擁有的權(quán)利,使他陷入權(quán)利觀之中,一直到他同意不再對目的地發(fā)問,也不再對其本質(zhì)質(zhì)疑。最好的奴役伎倆就是不斷限制他的語言。誰敢說我們沒有這么做呢?
對于尼采而言,形而上的解體意味著最高價值體系和傳統(tǒng)哲學體系的解體。隨著最高價值的喪失,進步、幸福、科學、文化連同文明本身的價值信仰也隨之遁入虛無。很多人對尼采的這一觀點不以為然:虛無主義難道不是異端邪說嗎?在理論上,難道沒有給很多野蠻性行徑(這類例子不勝枚舉)大開方便之門嗎?難道尼采不該對非人道主義事件的空前爆發(fā)負有責任嗎(就像伏爾泰和盧梭要對法國大革命負有責任一樣)?“究竟要多少個世紀,人們才能理解一個智者的話呢?”這個問題問得好。但是,我們真的理解伏爾泰嗎?尼采是災(zāi)難的先知,他渴望毀滅。他精神錯亂,但從來沒有描繪過世界末日。尼采認為,即使面對比文明中的“不滿”嚴重得多的問題,我們也不會走向末日。恰恰相反,本來就沒有一個結(jié)局。沒有開頭,哪來的結(jié)束?即使人們控制了整個地球及其資源,成了再生產(chǎn)的主人(新的種族主義狂熱的出現(xiàn),就是受其影響),但還是不能控制對自我的控制。
因此,需要有個“超人”,但“超人”是不易出現(xiàn)的,而且會帶來劣等民族論蔓延的風險。上帝要死了,上帝死了,說到底,上帝淪落為一個很可憐的人。因此,隨處可見這樣的情形:怨聲載道、勉強承認的絕望、極度的虛情假意(用欺詐來掩蓋怒氣)、信教者強烈的優(yōu)越感,玄學變成了心理學,為了生存下去,對上帝的輕信也變成了對歷史的信仰。虛無主義已發(fā)展到這個地步,無處不在,深度的行動沒有一點“人性的”東西。不管是通過理想的道德思想,還是通過反虛無主義的夸張言論,人們都無法挽救。確實,虛無主義越走越遠,越走越低俗。但是,虛無主義者們并不這么想。
“為價值理念而奮斗”笑話因此而產(chǎn)生,人們可以將之當成耳旁風。假如,在徹底的虛無主義(尼采所說)中“最崇高的價值觀貶了值”,那么價值觀的概念本身也就陷入了危機,這是任何意志也無法阻擋的。我們會聽到對積極的理性或抽象的人道的辯護,聽到對良知和對他者尊重的呼喚,各種權(quán)力也越來越向這一方向發(fā)展。所有這些都是“善”,我們贊同這種“善”。遺憾的是,用一句名言來說,這種“善”的手伸不長?;蚋_切地說,“惡”并沒有因此感覺不好,而是感覺越來越好,這太令人意外了。
思想變化了的教士對上帝進行低調(diào)處理(而且懷疑),但是,忠實的信徒卻杜撰出更加嚴厲的教士,其目的就是為了讓上帝繼續(xù)活下去。一方面,人們期盼更多的寧靜、理解和善舉;另一方面,人們一邊揮舞神圣經(jīng)文一邊叫喊,無端的暴力越來越多。
兩個過程合而為一。人們越談?wù)撐幕?,就越容易證實非文化不斷抬頭;越說上帝存在,就越能聽到唯一的證明方法就是殺掉其同類;我說過我反對任何排擠行為、尊重他者嗎?毫無疑問。但是,我每天的實際行為都在駁斥我。我堅信理性嗎?不對。我不停地主張無夢之眠,一種深層的睡眠狀態(tài),類似感應(yīng)性的佛教,這種宗教的發(fā)展伴隨著普遍的文盲。我要完善信息、交際和尖端技術(shù)嗎?我得到了自相矛盾的東西,被輕信和宗派淹沒了。我鼓吹愛情嗎?到處是怨恨。鼓吹性解放嗎?流行病到處蔓延。鼓吹婦女解放嗎?保守主義傾向越來越激進。
因此,是否該陷入絕望呢?不應(yīng)該。虛無主義有自己的邏輯,跟歷史的波折或是“墮落”無關(guān),而是跟形而上的歷史有關(guān)。尼采沒有回避這一點,而是認為只要將之推翻(永恒的回歸、權(quán)力意志、價值觀的改變)。尼采是最后一位偉大的形而上的思想家,使我們一否定(就是說常常)形而上就變成了人。
海德格爾寫道,“在尼采所進行的反叛之后,形而上哲學只得自身變得邪惡?!蔽覀兊那∏∈沁@種變質(zhì)的行為,也就是越來越明顯的冷漠和荒謬的主宰。怨恨和復(fù)仇精神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也是任何時代的病根。為了不被淹沒,我們與生命和時間就必須建立一種完全不同的關(guān)系。
道德呢?“對道德的評判和譴責,是精神匱乏之人針對精神豐富之人最喜歡采用的報復(fù)方式”;“奴隸的愛與他的恨一樣,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刻骨銘心,直至痛苦,直至病態(tài)。長期掩飾的痛苦反抗著那個似乎在否定痛苦的好感。”
再者,“奴隸愿意相信,即使他人的幸福也不是真的?!?/p>
我列舉了三段話,目的是為了讓人聽到尼采“箴言”,實際是些本質(zhì)的東西:風格。這關(guān)系到三個很好的問題,人們可以自問,也可以問當代人。
1889年1月6日在都靈,在一封被情緒化所渲染的信中,如同荷爾德林的思想一樣,尼采激動地寫道:“我每時每刻都在為這個古老的世界感謝上蒼,人類表現(xiàn)得不夠簡單,不夠沉默。”
試著聽進耳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