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詞:沒有力量的書寫不足以表達自己,打動他人
宋小詞
作家宋小詞的文字里有一股野勁兒。文如其人,她自陳性格直率潑辣,快人快語,愛憎分明。評論家蔡家園對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又是說又是唱,噼里啪啦就像放鞭炮”。無疑,這是個生命力旺盛的作家,帶著天然去雕飾的野性,和她的楚人祖先一樣,任性地肆意生長,無拘無束,小說也像一株不畏荊棘、頑強向上的藤蔓,帶著未冷卻的熱血,游蔓到眼前。
野性意味著有棱角,這種棱角有時候會刺痛人。無論是《血盆經(jīng)》里因為不那么聰明被歧視的六兒、左勝、何旺子以及淪為生育工具、最后難產(chǎn)死去的翠兒,《直立行走》中在城市左沖右突、為嫁得一個當?shù)厝瞬萋蕸Q定自己人生但最終卻一無所有的楊雙福,還是最新在《收獲》雜志發(fā)表的《柑橘》中鄉(xiāng)村的時代“失敗者”茍大寶和被人欺凌的啞女,宋小詞小說里有太多令人不太舒適的人物,他們在社會時代中似乎處在時間、空間雙重維度上的尷尬之地,這些人物背后牽系著鄉(xiāng)村、城市的種種變革,人類生存、精神的種種樣態(tài),這也正是她最想關注和反思的。
宋小詞的精神“青春期”是在鄉(xiāng)村中度過的,她在鄉(xiāng)村生活了23年,生活的艱辛、環(huán)境惡劣、貧瘠、精神困頓讓她看到了人類的疼痛,這也注定了她的小說更擅長書寫這些疼痛。她寫城市,也更多寫的是城市里的鄉(xiāng)村女性,因為她更能體察作為外鄉(xiāng)人在城市生存各種幽微復雜的情感。因為疼痛,宋小詞的筆觸常常是鋒利的,她的小說似乎不太繞彎、也沒有復雜結構,故事直接、扎實,大約也唯有如此,才一針見血,直刺肌理。
宋小詞有個愛好,唱京劇?!熬﹦〉姆b色彩艷麗,紅的黃的綠的紫的,熱烈而張揚,……表演也是一種抽象而又極具神似的表演,是對生活高度提煉的精粹,一招一式既富有美感又帶著濃濃的生活氣息?!彼男≌f也有點像她描述的京劇,唱念做打、熱烈鮮猛,一招一式里都是人生的筋骨、生命的流動、生活的實質。
記者:你的小說比較集中在兩個題材,一是鄉(xiāng)村本土,如《血盆經(jīng)》《聲聲慢》以及最新的《柑橘》,一是城市里的鄉(xiāng)村者,尤其是女性,如《開屏》《直立行走》。這大概與你個人經(jīng)歷相關,他們是你最熟悉的領域,你也更能體察其中的人性、情感幽微處,你的思考、筆觸自然會投注于此。其實“80后”寫鄉(xiāng)土或者鄉(xiāng)土在城市的人,并不少見,但和前代作家相比已經(jīng)大有不同,絕大部分更像是一種隔空打量。你有所不同,你更像是一個兩地者,城市和鄉(xiāng)村在你這里是交織融合著的。
宋小詞:作為一個曾經(jīng)在鄉(xiāng)村生活目前又在城市生活的“80后”寫作者,我們這一代人跟前輩是不一樣的。前輩作家傳統(tǒng)厚重,恪守著鄉(xiāng)村的倫理道德,他們對鄉(xiāng)村有著深深的眷戀,他們的城市生活也都帶著濃厚的鄉(xiāng)村傳統(tǒng)的風格。而我們這一代雖然出生于鄉(xiāng)村,童年青少年時代都受著鄉(xiāng)村那一套說教長大,但孕育我們的鄉(xiāng)村經(jīng)過改革開放和分田到戶,與前輩作家們曾生活的鄉(xiāng)村也有了很大的不同,我們在城市的生活卻比前輩們的城市生活更順暢更適應,他們可能對城市還有一些排斥,而我們更多的是接受,是融入,雖然也有排斥,但排斥的很少。而且現(xiàn)在雖然說在城市里生活,但我每年也都會抽一個時間去鄉(xiāng)村小住一些時日,基本上鄉(xiāng)村那條情感血脈的紐帶還沒有斷,鄉(xiāng)村還在以獨有的方式向我這個在城市里生活的人輸送物質與精神。可能這也是一個原因。
記者:將這個問題更擴展開來,你小說的關注內(nèi)容,鄉(xiāng)村的女性、孤寡老人、傻癱瘋之人,由鄉(xiāng)村去往城市的女性,除了由于對他們的熟悉之外,還因為何種原因你對他們一再敘寫?你想經(jīng)由他們表達些什么?
宋小詞:記得馬爾克斯好像說過一句話,原話我記得不太清楚了,但大致意思是如此,他說,我只有在巴黎,才能理解我的家鄉(xiāng)。這個觀點我深深認同。我走出了鄉(xiāng)村,生活在城市,才能更好地理解我的家鄉(xiāng)。
我精神的“青春期”是在鄉(xiāng)村度過的。我在鄉(xiāng)村生活了23年,鄉(xiāng)村的生活讓我更多地看到了人類的疼痛,農(nóng)民生活生存的艱辛,環(huán)境惡劣,貧瘠、精神困頓,這些我親眼所見的苦難像烙鐵一樣烙在我心里。我的書寫比較喜歡疼痛的東西,這是因為我的家鄉(xiāng)給予我的,沉淀在我記憶中,令我反思反省的就是這些。我生活的家鄉(xiāng),殘酷的現(xiàn)實給我的刺痛令我無法去書寫那些輕快歡樂輕盈的文字,書寫了就仿佛是一種背叛。我寫不了風花雪月,我只能寫風雪冰霜。對鄉(xiāng)村人物給予的悲憫和關懷是我要堅持的東西。
記者:不得不提的一點是,讀你的小說,常常會覺得有一點難受,或者說難以釋懷,讓人覺得活著實在是一件辛苦甚至痛苦的事,人性、生存、尊嚴,種種都讓人左右支絀,舉步維艱,這讓我不禁有一種感覺,你的刀鋒太鋒利了,血液里似乎有一種憤怒,也有一點無奈(《聲聲慢》里,感覺到的柔情多一些)。想問的是,為什么你的小說大多都是這樣的風格,尖銳而又有一些肆意?
宋小詞:都說文如其人,這個大概跟寫作者本身有很大的關系。我本身是一種直率潑辣,快人快語,愛憎分明,豪爽粗放的性格。我伶牙俐齒,路見不平,就總會拔刀相助,看到朋友受欺負,便會兩肋插刀。我身邊的朋友很多都有這樣一種感覺,讀我的小說就仿佛是活生生的我站在他們面前在跟他們說話一樣。我的文字是從我的血液里流淌出來,她帶著我的基因,我潑辣生猛,我的文字便也如此。我把你的尖銳理解成力量不知道算不算曲解你的意思。我覺得小說應該要充滿力量,應該要筋骨剛硬,肌肉結實,沒有力量的書寫不足以表達我自己,沒有力量不足以打動他人。
記者:這種風格的好處是,你的小說很有一種野氣和生命力。蔡家園說你是野性,“說話噼里啪啦就像放鞭炮”,和或羞澀或沉靜的淑女很不同。這和你的文字倒是很相似,你的文字也是野性的,不是那么循規(guī)蹈矩,加之方言的使用,文字里有一種熱辣氣、爽脆勁兒。這和你一直生長在湖北應該有關系。這樣的語言是一開始就找尋到的嗎?還是說也經(jīng)過了什么樣的變化?
宋小詞:蔡家園老師的“野”字真的很能概括我,我成長生活的環(huán)境就是一片荒野,鄉(xiāng)村相對城市來說就是一片荒野,我就是鄉(xiāng)村的野孩子,我很著迷這種野性的東西,沒有經(jīng)過馴化和約束的東西會呈現(xiàn)自然的姿態(tài)?;囊澳苷Q生最好的信仰,我寫作的信仰也同樣如此。另外說說我的方言。我生活在湖北鄉(xiāng)村,從小是在這種語境中長大。我的寫作就如同我在說話,所以我寫作一開始就使用了方言,方言是一個地方特有的語言,把它帶到寫作中,會呈現(xiàn)一種鮮活的野趣和另一種味道。有些東西的表達還非得用方言來說才夠味,才更能表現(xiàn)一種面貌,到了城市里跟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們在一起,憋普通話,有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話,我覺得用普通話說話,很多事物表達不出內(nèi)心的那種想法,很著急。我以前的寫作使用的方言很頻繁,但后來慢慢轉變了,方言雖然好,但不能用濫,畢竟一個作品是面向讀者的,要讓人看懂很重要。所以現(xiàn)在寫作時,方言的使用是經(jīng)過甄選的,非得在這里要鑲嵌一個方言才能出彩才能傳神,才會使用,使用得很慎重。
記者:其實你的長篇很少,《聲聲慢》也更像一個小長篇,主要似乎都是中篇。這倒不是說長篇就優(yōu)于中短篇,但還是會有一些疑問:為什么都專注在中篇上?既能完全表達思考又留有回味空間?
宋小詞:哦,我的長篇確實不多,除了上大學時寫的一個《所有夢想都開花》以外,再就是《聲聲慢》了,那個《所有夢想都開花》我一般都不提及,因為提起來會讓我很羞澀,那是一個我個人看來很幼稚很不及格的作品?!堵暵暵樊敃r寫完后很喜歡,現(xiàn)在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自己的成長成熟,也不是特別滿意了。長篇需要大量積累,長篇篇幅長,要把讀者一直抓住讀完,很需要一番心思和功夫。以后長篇肯定還是要寫的,但我給自己定的目標是過了四十歲開始考慮寫一部長篇。我也寫過幾個短篇,但均不理想。我個人還是喜歡寫中篇,中篇不短也不長,空間又足夠大,要足夠的生活和足夠的技巧,屬于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那種。而且中篇也很考驗一個作家的智慧,讀者也多。我很著迷中篇這個文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