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重金屬 | 羅偉章:淵面之下
羅偉章,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饑餓百年》《不必驚訝》《大河之舞》《磨尖掐尖》《太陽底下》《空白之頁》《聲音史》等,中篇小說集《我們的成長》《奸細》、中短篇小說集《白云青草間的痛》,散文隨筆集《把時光揭開》《路邊書》;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蒲松齡文學(xué)獎、全國讀者最喜愛小說獎等。小說多次入選全國小說排行榜;《大河之舞》《一種鳥的名字》《我們的路》等作品被譯為英、韓等文字。
幾句說明
這里公布的是一封長信,是光學(xué)專家黃曉洋的父親黃伯勇寫給他的。
那是二十多年前,黃曉洋從南京到重慶出差,要在重慶某科研所待整整一月。到重慶的次日,他就接到大伯黃伯道的電話。大伯問這問那的,拉拉雜雜的。黃曉洋聽得迷糊,更覺得奇怪。大伯平時話很少,要說,就往筋脈上說,從不扯無關(guān)痛癢的閑篇。大伯的生活如同刀鋒,只管往縱深處切,今天是怎么了?他邊答話邊等待,具體等什么,他不僅不清楚,連個方向也沒有,只是感覺他必須等,而且一定能夠等到。大伯也知道他在等,正因為知道,顯得越發(fā)的焦躁和語無倫次。
通話將近十分鐘,大伯才終于支支吾吾地道出了他的意圖。
他想讓黃曉洋在重慶幫他尋一個人。
一個名叫安靖的女人。
大伯終身未婚,數(shù)十年來,也從未跟任何女性有過私密接觸,沒想到步入人生的暮年,而且被失眠癥折磨得形銷骨立的時候,卻丟不下地域之外和時間之外的一個女人。
黃曉洋當時的感覺,說好奇是不夠的,是亢奮。他亢奮得好像撂下電話,就能見到那個讓大伯如此牽腸掛肚的神秘人物。他愛大伯,能為大伯做事,是他的幸福。大伯作為早年成名的二胡演奏家,在黃曉洋的成長路上,起過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盡管他從事的職業(yè),與音樂并不搭界,但大伯對功名的沉靜超脫,對事業(yè)的全神貫注,都深深地影響了他。他只是不理解大伯為什么堅持獨身。就這個問題,他曾認真地問過父親,父親眼神飄忽,言辭躲閃,明顯不愿深談,也果然沒有深談。這讓黃曉洋感覺到在大伯的生命旅途中,一定有過一段非同尋常的故事。
這故事很可能就發(fā)生在重慶。
抗戰(zhàn)期間,日軍對重慶實施了長達五年半的大轟炸,迄今為止,世上還沒有任何城市遭受過如此長期、連續(xù)和猛烈的空中打擊,爺爺、大伯和父親,當年都在重慶,從頭至尾經(jīng)歷了那場噩夢。
跟大伯通話過后,黃曉洋即刻托付重慶的各路朋友,其中包括我,齊頭并進地奔赴市區(qū)各家派出所,去戶籍科仔細查尋。叫安靖的共有二十八人,但沒有一個是黃曉洋需要的。他大伯說了,他要找的安靖有七十多歲,而戶籍資料顯示,二十七個安靖都不上五十歲,唯一一個上七十歲的,卻是男性。我致電詢問重慶管轄的萬縣(而今的萬州區(qū))、涪陵、黔江等地,結(jié)果同樣令人失望。
無計可施,黃曉洋只好打電話回家。
他的家在南京鳳凰街,跟父母住在一起。因大伯年事已高,又生著百藥罔效的失眠癥,怕保姆照顧不周,更怕他受不住失眠癥的煎熬,便服下過量安眠藥,那樣睡是能睡了,卻長睡不醒,實在讓人擔心,兩個月前,在黃曉洋和他父親的百般懇求下,大伯也住了過來。
黃曉洋打電話回去,是想讓大伯把那個安靖的信息再說周詳些,他利用在重慶的機會,再試試看。
大伯出門散步去了,電話是父親接的。
聽了黃曉洋的意思,父親老半天不言語。
電話里傳來時光流逝的聲音。
黃曉洋說:“爸?”
父親嗯了一聲,接著又沉默了好一陣,才以爬山爬累了的口氣,緩慢地、空空洞洞地說:
“你別問你大伯了,他不會知道她更多的事情,要是知道,還用你去費神?”
父親的古怪反應(yīng),讓黃曉洋越發(fā)生疑,在緊張的工作之余,他沒有放棄繼續(xù)尋找。
第十八天,或許是第十九天,他收到了父親寄來的信。父親可能覺得,有些話不好當面說,寫信就好說了,可他擔心兒子沒收到就回了南京,便寄了快件。
這封信讓黃曉洋找到安靖的決心更大,也更迫切。因我倆是大學(xué)同學(xué),還是上下鋪的兄弟,他就蠻橫無理地給我下了死任務(wù):“你必須幫我揪出那個人!”
但必須做的事,不一定都能做成。
黃曉洋失望而歸。他回去沒多久,大伯就去世了。
十余年后,他的父母也相繼離世。從悲傷中走出來,黃曉洋便把他父親的那封信寄給了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就棄理從文,黃曉洋的意思是看我能不能根據(jù)這封信寫成一部小說,但我始終找不到屬于自己的角度,只好擱置起來。直到前不久,那個深淵里的安靖浮出水面,我才來了靈感??墒牵斘覐臅艿蔫F皮盒里取出紙張發(fā)黃的信件,接連讀了好幾遍,覺得與其寫成小說,不如將信件原樣發(fā)表,只需加個標題,就叫《淵面之下》吧。我征求黃曉洋的意見,黃曉洋想了想,同意了。
信用鉛筆寫成,密密麻麻的,筆畫時粗時細,因此每一頁的字數(shù)有些懸殊。為讀起來不至于眼睛太累,我按照自然頁碼,分出若干小節(jié)。
第 1 頁
曉洋,這封信該不該寫,我猶豫了好幾天,最后還是決定寫。
要寫就把前因后果寫清楚,因此需要從頭說起,而且從我自己說起。
我是一個遲鈍的人,盡管我五歲那年,就和你大伯隨你爺爺奶奶從南京到了青島,由南到北地見過不少世景,但我的生命開始得相當晚,是十四歲。十四歲之前的事,雖也知道一些,但那不是我記住的,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要說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除了現(xiàn)在,大概就要算十四歲之前,因為太快樂,所以記不住。
過了十四歲生日,事情就來了。
我指的不是日軍在我生日后三天發(fā)動了盧溝橋事變,那時候,我根本沒把這件事情跟自己聯(lián)系起來,那是中國的事情,中國這么大,盧溝橋又那么遠,炮聲聽不到,硝煙聞不到,我潛伏在青島的墨信誼中學(xué),假期就潛伏在太平路的寓所,靜悄悄地長體毛,明明白白地變聲,盡職盡責地完成我的成長儀式。當然,關(guān)于戰(zhàn)事的號外,我也見到過一些。從1937 年7月7日到7月15日,號外天天有,報童走街串巷,用女孩子那樣的聲音叫賣,從中午一直叫到午夜。你爺爺聽到叫賣聲,即使在床上躺下了,也會翻身起來,出去買一份。字體很大,給我的印象有菜碟那么大,所載電訊,僅三言兩語。我很少去關(guān)心號外的具體內(nèi)容,每次都是你爺爺看后,立即被你大伯接過去。
你大伯只比我大四歲,卻像個大男人,比你爺爺還像男人,雖然體形比你爺爺小了一圈。許多時候,我覺得你大伯才更像我的爸爸。你爺爺跟我說話,用的是很親切、很戲謔的口氣,動不動就稱我為“小先生”,動不動就摸我的頭甚至擁抱我;我承認,自從滿了十四歲,自從見到了她——你大伯讓你打聽的那個女人(那時候她是女孩),你爺爺?shù)膽蛑o和親切就讓我難堪,尤其是他擁抱我的時候,我干巴巴的身體貼在他南瓜樣的大肚皮上,像他衣服上的一塊補丁,弄得我特別沒臉。
比較而言,我的哥哥,你的大伯,給我的威壓要致命得多。
第 2 頁
盧溝橋事變后,你大伯基本上就不跟我說話,他沒有工夫跟我說話。
看了你爺爺買回的號外,他總是自己又出去買一份,內(nèi)容是一模一樣的。他知道一樣,但希望不一樣。結(jié)果還是一樣:我軍又吃了虧。他把眉頭皺起來,皺成兩個烏青的疙瘩,既不跟我說話,也不跟爹媽說話,只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里,拉琴。那部鍵鈕式手風琴,是你爺爺?shù)囊粋€俄國朋友送給你大伯的,也是那個俄國人教會他拉的。他把手風琴拉成疾風驟雨,好像這樣做,就能幫他救國。
7 月15 日過后,賣號外的報童突然消失,大家開始以為戰(zhàn)事就此結(jié)束,但很快得知,是因為還有大量日本僑民住在青島,政府擔心號外讓日僑不高興,從而惹出更大的麻煩??扇毡救说膱蠹垍s號外頻發(fā),在電線桿、居民區(qū)和鋪戶的外墻上,到處張貼,且用珠筆圈點;那些圈點的文字表明,我軍不是吃虧,而是潰敗。你大伯不信,弄來一部礦石收音機聽,聽不到任何消息。后來,他同學(xué)說在十余里外的鄉(xiāng)下還有報童,他便步行去找,找了整整兩天,腳都走腫了,卻一無所獲。
他眉頭上的青疙瘩更見突出了,像巖石一樣,把眼睛罩住。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看你大伯的眼睛。他的眼睛讓我感覺到了自己的羞恥。偶爾,我也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哪怕像你大伯那樣皺皺眉頭,但我找不到方向,而且要是我真皺眉頭,你奶奶定會驚惶失措,以為我生了病,或者受了誰的欺辱;你爺爺呢,多半會哈哈大笑,說小先生,有心事啦?——如果“小先生”是一塊骨頭,我真恨不得把它嚼碎,吐進馬桶里。你大伯自然是照舊不理我,我在他眼里,就像家里的一只花瓶。
花瓶就花瓶吧,花瓶也有花瓶的活法。學(xué)校已經(jīng)放假,當你爺爺上班去了,你大伯出門去了——7 月底,他就跟幾個同學(xué)組織了一個樂隊,天天去街道、廣場、車站和碼頭上演奏抗日歌曲和肖邦的《英雄》——你奶奶也忙于家務(wù)的時候,我就去找我的樂子:下海游泳。
我并不喜歡游泳,尤其不喜歡去海里,但能去哪里呢?海里還清靜些。當然是去淺海。我和你大伯的名字,都是你曾祖父取的,你曾祖父給了我一個勇字,而我最缺乏的,恰恰就是勇敢?;蛟S,你曾祖父是大教授,早就預(yù)測到小孫子體內(nèi)缺乏哪種元素,便以日日被人喊叫的方式來提醒他。
然而,要是所有的提醒都有效,世間就不會有那么多傷心慘烈的悲劇,日寇也不會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
我就是在游泳的時候遇到了她。
第 3 頁
那天我剛下海,就見一個又黑又胖的女孩朝海邊走來。
她穿著泳衣,打著赤腳,手里舞一串鑰匙。
一看就是個“海油子”。
我們把那些視大海為自家客廳的人叫海油子。以往見到的海油子,都是男人,從沒見過女人(更沒見過女孩)也這樣。說真的,我看不起海油子,那種隨隨便便的作風讓我替他們臉紅。我歷來都是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地來到海邊,上岸后,襯衣穿好,短褲穿好,鞋子穿好,回家再把濕淋淋的泳褲換下來。
可說不清為什么,正是這個女海油子身上,有某種東西吸引了我。
我把身體伏下去,只露出鼻子眼睛,并用眼睛的余光瞟著她,看她要去哪一片海域。誰知她就在我的衣褲旁邊停住了。她望了我一眼,然后把鑰匙丟在我鞋子旁邊的沙地上,再朝她的“客廳”里走。
她進水的姿勢很特別,不像別人那樣挪著走,而是抬了左腳,又抬右腳,像海水的波紋是一道一道的欄桿,她需要把腿抬起來,才能跨過去。直到海水沒過小腹,她才側(cè)身漂浮于水面。我覺得自己臉上發(fā)燒,甚至心驚肉跳。在幾百米的范圍內(nèi),只有我們兩人,而她,朝我游過來的那個女孩,泳衣太大了!泳衣一沾水,更松、更大,背心的帶子滑下肩頭,露出小部分豐滿的胸脯。她似乎無所謂,并沒打算把帶子掛好,青蛙一樣從我身邊游過,留下海水咸咸的漩渦。
她越游越遠,遠得只剩一個黑點。然后黑點消失,墨綠色的大海波濤起伏。
她很久也沒有回來,我卻早就想離開了。當她遠去之后,我身上也涌起一股熱血,朝深海撲騰。但沒游出三十米,立即打了轉(zhuǎn)身。我對深水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我想離開,可人家把鑰匙放在我鞋邊,不就是讓我?guī)退醋〉膯??我是等她游回來才走的。她還在五十米開外,我就上岸走了。
有意無意之間,我要讓她看見我是在她回來后才離開的。
第二天,第三天,連續(xù)七八天,我都去游泳,而且都是下午兩點半去,因為我摸清了她的規(guī)律,她每天下午三點準時到海邊來,我必須先于她下海。每次她都把鑰匙丟在我鞋邊,讓我做她的看守。
大概是第九天吧,她從我身邊游過時,丟下一句話:“別先跑啊,等著我啊?!?/p>
她的口音明顯不是青島人,也不是我們南京人,她的口音帶著股澀澀的味道。
就是這股澀味兒也讓我著迷。
我老老實實地等著她,既慌張又期待。海水淹到了我的脖子,但我還是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她回來了。她上岸了。但我沒有上岸。
她說:“上來呀?!?/p>
我才上去。
我還沒在沙地上站穩(wěn),她就從頭到腳地打量我,然后露出兩顆虎牙,翹著嘴角說:
“你怎么這么白呀!”
這就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如果算上前面她讓我等她、叫我上岸,這是第三句話。
真丟臉!一個女孩說男孩白,不是夸,而是讓男孩丟臉。
她問我:“你多大啦?”
“十五?!?/p>
她說我也十五。
我把自己說大了一歲,是想至少從年齡上壓過她,沒想這也不成。我該說十六才好!
第 4 頁
不管怎樣,我們戀愛起來了。在你大伯去車站碼頭演奏抗日歌曲的時候,我跟那個女孩戀愛起來了。起初,我并不懂得那是戀愛,我只是喜歡她,想每時每刻見到她。跟她在海邊約會多次,我也沒敢問她的名字,她很奇怪,有一天終于說:“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叫什么?”我當然想知道。她把眼睛翻到天上,“我嘛,”她說,“叫……安靖。”那樣子,好像名字不由父母取,而由她自己取一樣。
我在沙地上寫安靖兩個字。開始寫成“安靜”,她說可以;這明顯是我寫錯了,換成“安靖”,她又說可以。見我還要寫,她笑起來,說別寫了,就是這個。她指的是“安靖”。
名字這東西,分明就是個代號,但有沒有這個代號是不一樣的,有了它,這件物品、這個人,就會在你心里清晰起來,你就覺得有了底,也有了把握。在知道她名字的同時,我像突然開竅,明白了我和她的特殊關(guān)系。我們在海邊待的時間越來越長。
可就在我倆熱熱鬧鬧戀愛著的時候,戰(zhàn)事頻催,多地失守,形勢越發(fā)不濟。你爺爺?shù)耐聛砑议e聊,說得最多的話,是“大難將臨”。天公也與日寇同心,作威作福地來嚇我們,本來好好地晴著,卻說變就變,猛雨如注,大風激卷,檣傾楫摧,馬路成河。這一切,似乎都是大難將臨的征兆。
你爺爺當機立斷,決定率領(lǐng)一家人,火速離開青島。
她卻沒能跟我們同時離開。她說她爸在青島開了啤酒廠,機器無法運走,又不可能丟棄,丟棄了就血本無歸。那時候,我多么希望給你爺爺說,讓他想辦法幫她們家找一艘船。但這話怎么能說出口啊,連我戀愛的事也沒敢告訴任何人。況且我已經(jīng)十四歲,也懂得了一些事,知道你爺爺雖然在船舶公司做事,但在人人急于奔命的關(guān)口,要找一艘能運載機器的船,無異于天方夜譚。
我把我的行期告訴了她。
她說:“我去送你?!?/p>
她很傷感,卻沒有絲毫恐懼。
我想她來,又怕她來。
馬上就開船了,她也沒來。
這時候我才明白自己只想她來,不怕她來。
被家人知道了又怎樣呢,我不怕了!
人這一輩子,總會多多少少遇到一些神奇的事情,我那天遇到的神奇,是船晚開了二十分鐘。
她來了,完全是狂奔。你爺爺奶奶在船艙里,我和你大伯站在甲板上。雖然都是站在甲板上,卻各有各的心思。你大伯對那個狂奔而來的女孩視而不見,只皺著眉頭,神情嚴肅地望著壓得很低的天空。她跑到近前,在岸邊站住了。很顯然,她也覺得自己遭遇了神奇,眼里的光芒能把空氣點燃。我應(yīng)該跳下去,擁抱她,但我沒有,我就像一根木樁那樣站著,我終究是個膽小鬼!
錨起了,笛鳴了,船開了,我真想痛哭一場。
她這時候也像才反應(yīng)過來,大喊一聲:“伯勇!”
話音未落,她拋過來一個東西,是一個彩色紙球。她逮住紙頭,我讓彩球在手中轉(zhuǎn)動,船越走越遠,彩紙越拉越長。然后,彩紙轉(zhuǎn)完了……她的樣子模糊了……海寂天空,我看不見她了……
整個過程,你大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知道,他是多么鄙視我們這種幼稚的把戲!
第 5 頁
我們從青島回到南京,南京戰(zhàn)事吃緊,又躲到老家江陰鄉(xiāng)下。鄉(xiāng)下也不是避風港,從夜到明,都聽到日軍的炮聲,于是又逃往岳陽,繼之武漢。當武漢風雨飄搖時,除你大伯就地登記為流亡學(xué)生,聽從賑濟委員會統(tǒng)一安排,別的家人(不包括你曾祖父母)又隨你爺爺逃往當陽。敵軍逼近,又逃往宜昌。宜昌有張自忠將軍鎮(zhèn)守,但他所率的兩個團和特務(wù)營,陷入了數(shù)萬日軍重圍,在南瓜店長山一戰(zhàn)中,張將軍洞穿前胸,以身殉國,全軍傷亡殆盡,宜昌門戶大開。
接著逃吧!
事實上,沒等宜昌陷落,我們就逃了。
老天保佑,我們最終逃到了重慶。
只是到重慶之前,在萬縣滯留了將近兩年的時間。
萬縣是長江邊上的一座小城。你爺爺讓我在那里繼續(xù)我的學(xué)業(yè)。在青島的時候,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墨信誼中學(xué)的學(xué)生,但在萬縣城里,竟找不到一所合適的學(xué)校。你爺爺怕我荒疏,將我送到電報路小學(xué),讓我去跟那些青鼻涕們混日子。
沒混多久,日本飛機就尋來了,把萬縣城炸得稀爛,人死物傷,貓狗被棄,遍街游走,啼餓號饑……
我們一家幸免于難,又逃到距城九公里的董家?guī)r。
當時,因你爺爺擅自離開,青島的公司斷絕了他的薪金,家里沒有任何收入,你奶奶開了個小面攤,艱難度日。正是在這艱難時刻,你爺爺心血來潮,娶了二房。為不刺激你奶奶,你爺爺沒讓我把他的二房叫二媽,“叫二姨吧,”他說,但這于事無補。自從二房進門,你奶奶就去旁邊租了間小房子,帶著我,跟你爺爺他們分開過了。你爺爺左右為難,干脆帶著二房,離開了萬縣。
臨行前,他悄悄找到我說:
“我跟你二姨先到合川辦點事,然后去重慶。你跟你媽隨后就來,我會安排船來接你們?!?/p>
你爺爺這一走,就杳無音訊,數(shù)月之后,也沒見接我們的船開過來。
我在萬縣度日如年,一心想趕快撲到重慶去。老實說,我并不是想去重慶見你爺爺,而是見她。
這么長時間過去了,我估計她也應(yīng)該逃到重慶了吧?我在逃亡途中給她寫過很多信,但一個字的回音也沒收到。當然收不到,她把信寄往哪里呢?到了萬縣,有了一個相對固定的地址,我又寫信給她,依然收不到回音。我估計,她也跟別人一樣,離開青島,踏上了前往重慶的逃亡路。雖時世艱難,但她父親是工廠主、資本家,只要想活命,不至于想不到辦法。
第 6 頁
你可能都有些厭煩了,怎么一個一口“逃”字呢?曉洋,你要知道,那時候,逃亡是老百姓唯一的出路。難民潮席卷神州,整個中國在移動,遷徙規(guī)模之龐大,地區(qū)之遼闊,路程之遙遠,時間之漫長,亙古未有?!捌鼊e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黃河長江,流浪,逃亡;逃亡,流浪。流浪到哪里,逃亡到何方……”人們這樣凄哀地唱著,其實心中是有一個方向的,這方向便是大西南。
雖然,國民政府還沒明確宣布重慶為陪都,可政府主席林森,已在數(shù)月前某個清寒的月光里出發(fā),率千余官員,攜印信旗幡,悄然抵渝,工礦企業(yè)和大專院校,也紛紛朝重慶搬遷——這牽涉到華北、華東、華中的上千家工廠,設(shè)施沒有車運,便裝箱肩扛,前面的人被炸死了,跟在后面的只“噯唷”一聲,就從血泊中抓起箱子,繼續(xù)前行。那時候是不分工人和老板的,老板照樣滿臉油污,照樣汗流浹背,照樣不懼槍林彈雨。教育西遷則波及百所大學(xué)、二百多次搬遷、七十余萬師生,在苦難聚集的大地上,這些老師和學(xué)子,把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緊密相連,書寫了中國知識分子共同的家譜。他們不是都到了重慶,但到重慶的幾近半數(shù)。那座漂浮在長江和嘉陵江上的半島城市,迅速成為全國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與倫敦、莫斯科一樣,是當時世界上最重要的首都,也是中國最安全的地方。
因此,重慶注定了成為逃亡者的目標。
逃亡需要速度,但那時候的中國,最缺的就是速度,從上海到南京,火車要走三天多,從湖北到重慶,船要開個把月。但車船終究比步行快,于是都往車船上擠。由此衍生出一個特殊職業(yè):把人塞進車窗,塞進一個收一塊錢。有人頭進去了,身子沒進去,車一開,兩條腿懸在外面,敲得砰砰亂響。頂棚和車廂里的彈孔,像挖了珠子的眼睛,東一個,西一個;這倒方便了女人,她們想解手,就蹲到彈孔上去。宜昌至重慶,船的欄桿上也挨挨擠擠吊著鋪蓋卷,每個鋪蓋卷里,都裹著一兩個人。
至于步行者,只能走到哪里歇哪里。有些農(nóng)家,飯菜還是熱的,人卻跑了,有的門上貼著“囍”字,糨糊還濕漉漉地往下滴,卻不見新人;這是火線結(jié)婚,結(jié)了婚好結(jié)伴逃難。女人在路上生了孩子,將孩子的臍帶咬斷,脫件衣服一裹,放在路邊,接著又逃。凡是這樣的女人,無一例外都扯把野草或撕塊破布條,把兩只耳朵捂住。她們是怕聽到孩子的哭聲。兩三歲的小孩,被父母用籮筐挑著,整天吃不上一頓飯,餓得想哭,卻不敢哭,生怕這一哭,就會被父母賣掉或扔掉。老人不想成為拖累,賴在地上不走,兒女強行將他們撈到背上,他們卻對兒女又打又咬。
到處可聽到“菩薩保佑菩薩保佑”的祈禱聲。
到處是死人。
我們的船進入怒濤如煮的川江后,??匆娝廊穗S急流狂奔,像他們雖然斷了氣,卻還沒忘記逃亡。
那里是我們的家鄉(xiāng),
那里有我們的爹娘。
百萬榮華轉(zhuǎn)眼變成灰燼,
無限歡樂轉(zhuǎn)眼變成凄涼。
有什么你的我的,
有什么窮的富的,
敵人殺來,炮毀槍傷,
到頭來都是一樣。
你聽聽這首歌,多么絕望,那的確是中國最絕望的時刻。
歌中所說的“那里”,指敵占區(qū)的每一個角落。好在他們還有“這里”。
但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到達“這里”,他們被炸死、踩死、餓死,因買不到車船票或無錢買票而被困死,晝夜兼程步行數(shù)百里而被累死,看不到遠在天邊的重慶絕望而死……
第 7 頁
你的曾祖父母,是另一種死法。他們不是死在路上,而是死在住所。對此,我曾經(jīng)給你講過的,講得并不詳細,那是因為我不想講?!暇┫萋渲?,中央大學(xué)已從南京西遷重慶,你曾祖父因患中風未能成行,盡管他是中大國文系的掛牌教授,但時局逼人,無可奈何。待南京易幟,你曾祖父母住進了難民區(qū)。幾十天后,五個日本兵在一個少佐的率領(lǐng)下,闖入了他們的難民區(qū)住所。你曾祖父手執(zhí)拐杖,目不斜視,凜然正坐。日本兵小看軟骨頭,卻也見不得硬骨頭,逼近老人,拔刀欲砍。
你曾祖母此前在給你曾祖父剪頭,這時候挺身上前說:
“他是老病之人,你們是武士,如要殺人,就殺我吧!”
日本兵似被鎮(zhèn)住,收起刀,走了。
他們離去的聲音叮當作響,像全身都是鐵打的。
可僅僅過去兩分鐘,幾個人又回來了。
是少佐親自下的手,軍刀把你曾祖父的頭顱和身軀分開時,刀片還銀子般雪亮。
其實,你曾祖父完全可以像某些人那樣,不死。城陷之后,深通中國文化的松井石根,列了個“不殺”的名單,你曾祖父位列榜首。松井多次邀請這些人赴宴,因你曾祖父腿腳不便,每次都由漢奸帶隊,開車來接,但每次都要領(lǐng)受他的嚴詞痛罵和帶著血腥的唾沫。松井惱羞成怒,才派人殺了他。
殺死了你曾祖父,卻留下了你曾祖母。
半年過后,你曾祖母成了南京街頭出了名的瘋婆子:她長天白日拿著把剪刀,要去找日軍拼命。那時候,她已枯瘦如柴,弱不禁風。日本兵見到她就笑,某些家伙還把胸膛頂上去,一邊比劃,一邊用蹩腳的中文對她說:“你的,刺!”自從丈夫慘死,這個身量本來就不高的老人,直往地底下長,越變越矮,日本兵蹲著馬步,讓她能夠著自己的胸膛。于是她果然就刺了,卻不是用刀尖,而是用刀把。日本兵直搖頭,幫她把剪刀掉轉(zhuǎn)方向。眼看她就要使力,她卻哭起來,然后轉(zhuǎn)身走開。
每次都這樣。
那年冬天,南京城出奇的冷,冷空氣一趟跟一趟,日日夜夜,沒完沒了,從北到南地穿城而過。到臘月中旬,開始下雪。有個幸存者的回憶錄描述過那年的雪,說雪花在空中呈淺灰色,落到地上即刻變白,像是嫌棄大地不夠白,才不得不把自己變白。白得蒼蒼茫茫。很少人愿意出動,包括日本人和中國人。但你曾祖母,也就是他們說的瘋婆子出動了,她衣不蔽體,在街道上犁著雪塵艱難行走,只要倒下去,就老半天也起不來,都以為她死了,可走近一看,她的身體在蠕動,握在手里的拐杖(你曾祖父生前用過的)在慢慢直立,她也跟著直立起來,又朝日軍營部靠近。臘月二十三的中午,一個常常取笑她的日本兵,見她倒下之后,邁著大步走過去,頂住她的后腦開了一槍……
曉洋,我不想講這些,一是因為他們死得悲壯,死得悲慘,二是……你曾祖父分明處在病中,我們卻丟下他們,忙于逃亡了。兩個老人留給我的最后印象,是他們不停地朝兒孫揮手。逃亡途中,我?guī)缀鯊臎]想到過他們,當我們路過湖沼區(qū),看到深陷沼澤中連眼睛也不能眨的人畜,你女扮男裝的奶奶禁不住失聲痛哭,終于暴露了女人的身份時,我還在趁你奶奶哭泣不能行走的間隙,給安靖寫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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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萬縣,你奶奶見我魂不守舍,以為我也跟你爺爺一樣,不再愛她了,但她依然將好不容易湊成的幾塊錢遞到我手里,把我送上了去重慶的客輪?!叭フ夷愀绺?,”你奶奶說,“一定要把你哥哥找到!”
我就這樣狠心地走了,丟下她一個人。直到1946 年4 月,我們才去萬縣,帶她一同回了南京。
到重慶后,我不僅找到了你大伯,還找到了你爺爺,也如愿以償?shù)卣业搅税簿浮?/p>
她的家人并沒到重慶,她是一個人來的。
如果不是因為對我的愛情,她怎么可能一個人追到重慶!
可是……她已經(jīng)不愛我了。
她愛上了你的大伯。
我本想把這句話拖到最后去說的,但還是早些說出來的好。
你大伯在賑濟委員會的安排下,已于一年前到達重慶,剛落腳,他就到處張貼尋人啟事。他以為我們早就到重慶了。安靖在尋人啟事上看到我的名字,就找到了你大伯棲身的文德茶館。你大伯在文德茶館做“考客”(以茶館為家,復(fù)習(xí)功課備考中央大學(xué)、中央政治大學(xué)、中央工業(yè)大學(xué)等內(nèi)遷高校的流亡學(xué)生)。以前我告訴過她,說我有個哥哥,她去碼頭送我的時候,也看到有個跟我長得像的人與我并排站在甲板上,可能就估計那是我哥哥了。我還告訴過她,說我哥愛弄樂器。她就是憑他的長相和放在他身邊的樂器把他認出來的。
樂器除了手風琴,還有一把二胡。很難想象,你大伯的二胡是在流亡途中學(xué)的,雖是自學(xué)成才,卻比拉手風琴的水平還高,也更鐘愛,后來他上了中央大學(xué),是中大國樂社的發(fā)起者和干將,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成為聲名遠揚的二胡演奏家。這個我后面還會說到。
我告訴了她關(guān)于我哥哥的很多事,卻沒說我哥哥迫不及待看號外關(guān)心戰(zhàn)局,更沒說他去車站廣場演奏抗日歌曲,我怕說出那些事來讓我自己顯得沒出息。其實我應(yīng)該早告訴她,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她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時候,就接觸到了跟我完全不一樣的人,才發(fā)現(xiàn),她想愛的,不是如我這類橡皮糖。
她幾乎沒作任何猶豫,就改變了自己的愛情方向。
我是通過你大伯知道她到了重慶,并且在著名教育家張伯苓先生創(chuàng)辦的南開中學(xué)讀書。
你應(yīng)該想象得到我當時是多么激動。你大伯那時已考進中央大學(xué),正是傍晚時分,該吃晚飯了,他在同學(xué)那里借了碗,要我跟他去食堂,我說你自己去吃,我不餓,我去街上看看。然后從你大伯身邊跑開——不是走,是跑。你大伯沒說一句話。我當時就應(yīng)該懷疑的。可就算我長了一萬個心眼,又怎么可能朝那方面懷疑呢?我去南開中學(xué)的校門口等她,等了不到十分鐘,她就跟幾個同學(xué)出來了??吹轿?,她高興得很,臉紅撲撲的。大概是不再下海的緣故吧,她的皮膚也變白了。當她跟同學(xué)分開,我就去拉她的手,可她卻把手縮回去,縮得很迅猛,像我的手是烙鐵。而且她跳開了半步,瞇著眼睛望著我,然后問我:“伯道沒告訴你?”
你聽清楚了,她叫的是你大伯的名字。以前,她每每好奇地問起我的家人,說到你大伯的時候,盡管她從沒見過,卻都是叫“哥哥”,現(xiàn)在叫伯道了。
我以為你大伯并不清楚我和她的關(guān)系,因為拋彩球送人遠行,不止戀人之間那樣做,要好的同學(xué)之間也那樣做。事實證明,你大伯是知道的。在文德茶館找到你大伯時,她就說了自己是我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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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關(guān)系是痛苦的。我本來可以在你大伯的宿舍里搭鋪,然后再去找學(xué)校。他也是這樣對我說的,但我不愿意,我恨他。我只能去投靠你爺爺。你爺爺?shù)街貞c后,去亞細亞火藥公司做了職員(那公司是從武漢搬過來的),雖然討了二房,變了環(huán)境,畢竟愛自己的兒子;我遠不如你大伯有出息,但你爺爺卻更愛我。百姓愛幺兒嘛。再說你大伯太獨立,你爺爺想關(guān)心他,也關(guān)心不到點子上,索性放手。見我去投靠他,你爺爺當然歡喜,當即表示想法送我進南開中學(xué)讀書。
我想進南開并不難。當時負責這事的是李本森教授。李教授你不知道,他曾任教于中央大學(xué)農(nóng)學(xué)院,跟你曾祖父做過幾年鄰居,兩家的關(guān)系還相當好。中大西遷時,李教授非要親自看守從歐美和澳洲進口的名貴種畜。這些種畜中的一部分,已由民生公司派船接走了(如同傳說中的諾亞方舟),但更多的沒能接走,學(xué)校本交給牧場職工看管,但李教授不放心,他好像覺得,自己是動物行為心理學(xué)家,只要他的目光把動物罩住,日本人的炮彈和刀槍,就穿不透它們的肉身。由于這緣故,他是在年余過后,才跟牧場技師王酋亭等人一起,帶著余下的種畜,晝伏夜行,跋山涉水地走到了重慶。
這個特殊隊伍到達重慶那天,中大校長羅家倫步出校外,驀然看到了黃昏里的李教授和王酋亭,接著看到了他們身后風塵仆仆的牛羊豬和被牛羊豬背在背上的雞鴨兔等小動物,以為是做夢。當他知道不是夢,就跑過去,擁抱李王二人和每一個職工,又挨個擁抱每一只動物。牛羊們在紗縵似的暮色中肅立著,讓他擁抱,像也認識這是它們的校長。
當天夜里,羅家倫提筆寫成一首詩:
“嘉陵江上開新局,劫火頻摧氣益遒。更喜牛羊明順逆,也甘游牧到渝州?!?/p>
李教授的這一壯舉,還打動了教育部長陳立夫。陳立夫?qū)λf:你別教書了,你到我這里來安置流亡學(xué)生吧。陳立夫看上他的,是不聽話的牛羊他也能調(diào)遣,也能讓它們躲過槍林彈雨,走出一條生路,更別說人了。這話陳立夫沒說出口,意思是這么個意思。于是,李教授進了教育部。
那時候,你曾祖父遇害的消息已經(jīng)傳來,李教授十分悲憤,盡管南開中學(xué)早已滿員,如果給他打聲招呼,他一定會把老朋友的孫子安插進去的。然而,當你爺爺說了他的想法,我的回答是:“不!”
說得這么鏗鏘、決絕,讓他吃了一驚。他笑嘻嘻地說:“小先生……”
我大聲狂叫??窠新暡铧c把我自己的腦子炸開了。你爺爺頓時噤了聲,再也不敢說半個字。
他以為是自己討了二房,并且丟下我母親跟二房生活在一起,傷害到了我。
從此,他在我面前小心翼翼,過了好些天,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我愿不愿意去桂花樹中學(xué),他火藥公司有個同事的兒子在那里做教務(wù)長。我看他怪可憐的,就點了頭。
桂花樹中學(xué)跟中央大學(xué)和南開中學(xué)一樣,都在沙坪壩區(qū)。三者之間,中央大學(xué)是中心點,它是向重慶大學(xué)借的地盤,位于重大松林坡。這種位置關(guān)系也像有了寓意:我和她之間,隔著你的大伯。
因為我在墨信誼中學(xué)讀過一年,憑那個教務(wù)長的關(guān)系,直接進入二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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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學(xué)過后,我天天想一件事:她怎么就不愛我而愛上我哥哥了呢?
我得出的結(jié)論是:哥哥比我有學(xué)問。
我也要變得有學(xué)問,讓她重新愛上我!
于是我瘋狂地讀書。能找到的書我都讀。最先讀的是辛克萊的短篇小說,然后是斯坦貝克的《憤怒的葡萄》,再后是派爾的《勇士們》;除文學(xué)書,我還讀戰(zhàn)地記者的速寫和政論,甚至自修世界語。這些書很多時候不是在學(xué)校讀的,而是在山上的廟里。學(xué)校經(jīng)常被炸。逃到重慶,以為是到了最安全的地方,不知道將迎來那么漫長的“疲勞轟炸”。那時候我們學(xué)數(shù)學(xué),常有這一類題目:
“一個孩子站在枇杷山上數(shù)日本飛機,按3 架一組數(shù)剩2 架,按5 架一組數(shù)也剩2 架,按7 架一組數(shù)還是剩2 架,請問日本飛機共有多少架?”
由此,你就能想象當年的情形了。重慶人像成天背著飛機在跑,遭遇轟炸已成為他們的日常生活。
學(xué)校被炸,廟子也不會特殊,只是因為在山上,感覺沒那么危險罷了。時至今日,我也消除不了一種錯覺:寺廟就是讀書的地方,讀書的地方就是寺廟。夜幕降臨,兩條大江在黑暗里流向遠方,只有沙坪壩殘破的校園和寺廟里,燈光閃爍,如星漢綿延,這便是被史學(xué)家們稱作的“沙坪學(xué)燈”。
我們在廟里的那間教室,是關(guān)公殿,關(guān)公和別的菩薩都被炸成了渣,只剩一個周倉的頭,讀書讀入了神,猛抬頭看到周倉那雙圓滾滾的眼睛,嚇得靈魂出竅。有段時間,廟坍了半邊,又逢下雨,我們睡覺也打著雨傘。就算躺在雨地里,我也要想方設(shè)法點上油燈,睡前再讀一會兒書。那年月,大部分人都有危機感,也相當發(fā)奮,“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在學(xué)生中成為普遍的信仰,無論日機怎樣兇狂,如何轟炸,學(xué)區(qū)內(nèi)終日弦歌不絕。我沒有那么高尚,卻自認為比別人更有切膚之痛,因此也比別人用功更勤。我要讓自己“速成”一個學(xué)問家,把安靖從我哥哥手里搶回來。
你爺爺?shù)墓竞妥夥浚x桂花樹中學(xué)都不遠,但我不回家吃飯,我就吃學(xué)校食堂。食堂的糙米飯,紅不紅白不白,砂石、秕糠、稗子、草棍、老鼠屎……什么東西都有,我們叫它“八寶飯”。飯桶放在地上,自己往碗里添,飯桶旁邊是湯桶,白水煮的菜秧,發(fā)黃發(fā)餿。我們將“八寶飯”添進碗里,先拈去老鼠屎,再舀一瓢湯,呼啦呼啦地攪,讓砂石沉下去,米浮上來,再抓緊時間喝幾口。喝進去的自然還有秕糠和稗子。特別是其中的一“寶”——霉味兒,是怎么也清理不掉的。
最富營養(yǎng)的食物,是早飯時有鹽煮花生;隔兩個禮拜,湯上會漂浮著零星的肉皮,就算打牙祭。
饞得實在不行的時候,幾個同學(xué)便聯(lián)合起來,在地上畫張桌子,桌子周圍畫上凳子,大家分別坐到“凳子”上去,讓自己產(chǎn)生正吃酒席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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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只要回到你爺爺?shù)淖夥咳ィ麚复┖砂惨獡赋鰩孜腻X來,買肉做給我吃,但我就是不去。為此,你爺爺很傷心,你二姨婆也很傷心,她以為我是因為討厭她才不回家吃飯的。
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討厭過她,從她進門的那一刻,直到她1948 年得腎結(jié)核病逝,我都沒有討厭過她(這樣說,真是對不住你奶奶了)。她是萬縣本地人,曾經(jīng)家境殷實,無奈父母早亡,她既當姐姐又當母親地拉扯著八歲的弟弟過日子,弟弟十九歲那年,她送弟弟當了兵,空軍,先做地勤,后來上天。1941年,日軍發(fā)動“鹽遮斷”轟炸,目標直指自貢鹽場,企圖切斷我方食鹽補給,造成厭戰(zhàn)情緒,你二姨婆的弟弟駕機迎敵,不幸機毀人亡,事后,從他身上搜出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四個字:“永護領(lǐng)空。”這張字條,就是你二姨婆送給她弟弟的。她是一個可敬的女人。進了我們家,不管你奶奶在不在身邊,她都像羔羊一般,時時小心,處處留意。她又是一個可憐的女人。我們都沒有資格討厭她,我們連可憐她的資格也沒有……我不回家吃飯,沒別的想法,就是怕耽誤了學(xué)習(xí)。
這樣夜以繼日地用了將近一年的工夫,我找到安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跟她聊天,每說一句話,都不忘記賣弄自己的學(xué)問。她一直聽我說,我以為她被鎮(zhèn)住了,自鳴得意地讓她也談?wù)効捶ā?/p>
結(jié)果她說的全是你大伯。
說尸橫遍地的時候,你大伯抱著二胡,踏過血跡,去國際廣播電臺演奏。飛機還在天上,炸彈還在朝地上扔,電臺的樓房在搖晃,你大伯卻不亂一絲指法?!菚r候,每逢轟炸,你大伯就要去國際廣播電臺演奏,那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進的場所,宋美齡當年向西方發(fā)表演講,反對重歐輕亞,爭取國際援助,就是在那家電臺里。你大伯去的次數(shù)多了,以至于很多西方國家都知道,只要中國電臺里傳來那個名叫黃伯道的人奏出的樂曲,重慶就一定是被轟炸了。就連那么囂張的日本人也深感畏懼,窮心盡智,想把電臺摧毀,但就是炸不到它,只好惱怒地稱它為“重慶之蛙”。
聽了她的話,我徹底泄了氣。我就像學(xué)了一身屠龍的本領(lǐng),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世上沒有龍。
她敬佩的,不是學(xué)問,而是勇敢;或者說,不止是學(xué)問,還有勇敢。
想想也是啊,戰(zhàn)爭,可不是懦弱者能消受的。把話說得極端一些,像我這種懦弱者,簡直沒有資格生在戰(zhàn)爭年月。雖然懦弱并不是罪過,但戰(zhàn)爭不僅要徹底擠掉懦弱者的生存空間,連纖弱之美也不懂得欣賞。我和你大伯的體格都比較纖弱,尤其是年輕的時候。我們的性情也是纖弱的,雖然你大伯從小就比我獨立,但我知道他的性情同樣是纖弱的,是動蕩的時局和可惡的戰(zhàn)爭,逼迫他變得沉郁多思……我不想懦弱,在她面前,更不能懦弱。我開始關(guān)心國事了。當然,這之前也是有個背景的:當我們逃到萬縣,日本飛機便緊跟而至,我就覺得,日寇是專門跟我過不去才跑到萬縣來的,我由此意識到,日本侵略中國,不光是中國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了。何況,如果不是因為日本的侵略,我就不會離開青島,就不會和安靖分開,安靖也就不會拋棄我愛上我的哥哥。
我不能讓她用你大伯把我比下去,于是我決定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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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敢哪是決定出來的?它是需要用行動證明的。
讀完那年書,我毅然放棄學(xué)業(yè),參加了消防隊。
很可能,我是當時重慶市年齡最小的消防隊員。
你爺爺由傷心而痛心。但我說過,他因為討了二房,而且丟下你奶奶不管,已經(jīng)在我面前矮了幾分,不論我做出什么舉動,他都只是謹小慎微地勸說幾句,不敢執(zhí)意阻攔。
我決心比你大伯站到更前沿去!
消防隊員不好當,平時就是個危險職業(yè),戰(zhàn)時更不必說。鬼子投下的燃燒彈,不燒著你,火苗也會把你烤焦。燃燒彈里填充了固體燃燒劑,可持續(xù)燃燒15 分鐘,斷氧也不熄滅,溫度高達三千度,幾公里外,也能感受到它銳利的熱力,二十厘米厚的混凝土,它也能燒穿?;鹧媸箽饬魃仙?,卷起怒潮般的旋風,風助火勢,火借風威,把合圍粗的大樹也連根拔起,連汽車也被吹到天上。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場景里去救火。火傷人,房屋倒塌傷人,天上落下的人雨、石雨、車雨,也傷人,而且鬼子不停地改進他們的武器,1940年后投擲下來的卡四型燃燒彈,炸裂后橡膠碎片形成的火球,飛往百米左右的四方,接觸到人的皮膚后,還繼續(xù)向縱深燃燒。除殺傷力大,還散發(fā)出惡臭刺鼻的濃煙——這是為了增加恐怖效果。的確恐怖,難以形容。
再看看我們的消防設(shè)施,都是手動式的,伸一根塑料管到江里,手搖機器,把水吸起來;沒有塑料管,就用竹筒;塑料管烤化了,竹筒烤破了,就靠人工去江里挑水。那是一條什么樣的江啊,我們要用扁擔鉤子把漂浮的尸體撥開,才能將血紅血紅的、熊熊燃燒的水舀起來……
我害怕過嗎?沒有。公正地說,我真的很勇敢。
當時,像我這種專職消防員非常少,大多是志愿者,平時,他們是力夫、生意人、大學(xué)生、機關(guān)人員……每次拆火墻,我都盡量第一個沖入火海。我畢竟受過幾天訓(xùn)練,要為他們做出示范。
現(xiàn)在來給你寫這段往事,我還感到渾身灼熱。
1940 年夏,日軍制定了專門針對重慶的戰(zhàn)略轟炸計劃,即“百一號作戰(zhàn)”,指揮官山口多聞訓(xùn)示部下:要學(xué)習(xí)“劍圣”千葉周作的刀法,既砍肉又斷骨。山口激勵他的士兵:“在巴黎、倫敦(投降)之前降伏重慶?!睘檫_此目的,次年又發(fā)動“百二號作戰(zhàn)”,認為“日支事變已進入戰(zhàn)略階段的最后5 分鐘”,要利用歐洲動亂之際,對重慶實施陸軍嚴密封鎖、海軍航空兵奇襲作戰(zhàn)之法,給“困頓已日甚一日”的中國陪都以致命打擊。自此,常常數(shù)小時、數(shù)十小時,甚至連續(xù)七天七夜也不解除警報。
我們的日子就更難熬了。我和我的戰(zhàn)友們,多日不回駐地,睡覺也是站著,雙手握住水管,眼睛瞇上片刻,就算是睡了一覺。所有的消防隊員,體毛一根不存;別說體毛,想在身上找到一塊好肉,也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許多人就這樣死了:燒死、砸死、累死、拆火墻時不慎摔死……
打鬼子,打得苦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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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霧季才松一口氣。
重慶大江盤踞,群山深鎖,頭年10 月到次年5 月,霧氣濃得能用刀一塊一塊地割下來,甚至像巖石一樣向下崩塌。重慶人把這種霧叫“坨坨霧”。在這樣的時節(jié),日本飛機一般不敢來。
你知道那時候重慶有霧季公演。公演從1941 年開始,每年一屆,直到抗戰(zhàn)結(jié)束。既有廣場上的千人大合唱,也有劇社團的室內(nèi)演出。當時的重慶,名流薈萃,盛況空前,徐悲鴻、張書旗等中國最優(yōu)秀的畫家,巴金、老舍等中國最優(yōu)秀的小說家,郭沫若、曹禺等中國最優(yōu)秀的劇作家,焦菊隱、史東山等中國最優(yōu)秀的導(dǎo)演,趙丹、白楊等中國最優(yōu)秀的演員,都在重慶。劇社團陣容龐大,有怒吼劇社、中國藝術(shù)劇社、中央實驗劇社、上海影人劇團等50 多個。
因白天上班,晚上怕亂,劇院都是下午五六點開場,晚上10點散場,所以叫“陰陽戲”。放了學(xué),下了班,人們就扶老攜幼,趕去看“陰陽戲”。看完戲,木排沒有了,車也收了,只能步行回家,有的要走好幾個鐘頭。夫妻同去的,為省一張票錢,一人進去看,另一人站在外面等,散場后,看的人立即講給等的人聽,講的聽的都激動萬分。
重慶大山大水,人也浪漫舒闊,趴在桌子底下躲炸彈,他們也哼川戲,指頭還叩擊地板打節(jié)拍;二人躲在同一張桌下或相隔不遠,必對唱一臺川戲,直到被嗆得透不過氣,或者被炸死了、毒死了、燒死了,哼唱聲才會停止。1941 年初夏,我救火時遇到一個小女孩,炸彈的氣浪剝掉了她的花衣裳,她的花衣裳在天上飛舞,她一直望著,看見我走過去,她捂住身體,羞羞怯怯又充滿自豪地問我:
“叔叔,是不是只有我的衣裳才會飛?”
在消防隊干了不到一個禮拜,我就不會流淚了,聽了這個小女孩的話,我竟感動得熱淚盈眶。
人們身遭大難,但心不死!
“從上空看,重慶完全是一片廢墟,即便這樣,人們?nèi)匀焕^續(xù)在那里生活。”這話是日本人說的,說得對。在最困難的日子里,重慶的殘垣斷壁上,出現(xiàn)了這樣的標語:“愈炸愈強!”還有了這樣一首廣為流傳的民謠:“不怕你龜兒子轟,不怕你龜兒子炸,老子們有堅固的防空洞——不怕!讓你龜兒子兇,讓你龜兒子惡,老子們總要大反攻——等著!”每次警報解除,人們立即跑去撲火、救人。就連寺廟里的青壯僧人,也脫下袈裟,穿上短幫,抬著擔架,組成救護隊,腳踏碎片瓦礫,出入煙山火海,救助遇難同胞;他們還寫下抗日詩:
“警報忽傳成底事,頓教日月暗無光。太虛浮海自南洋,帶得如來著武裝?!?/p>
撲滅了大火,又忙著修理自家的店鋪和房屋。
整個市區(qū),響起錘子的叮當聲和鋸子的沙沙聲。
重慶不僅沒被降伏,還在向周邊地區(qū)發(fā)展!說句日本人不樂意聽的話:重慶由一個農(nóng)產(chǎn)品集散港埠,發(fā)展為現(xiàn)代化工商業(yè)城市,由一個內(nèi)陸山城,躍身為國際名城,正是在大轟炸時期。
——名噪一時的霧季公演,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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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伯是其中的活躍分子,他在中央大學(xué)組織的國樂社,雖不能與怒吼劇社等相提并論,但你只要知道,國樂社到盛極一時、上演過《屈原》等眾多名劇的國泰大戲院,多次做過專場演出,就明白你大伯他們的分量了。他們絕不是可有可無的,你大伯本人,更不是可有可無的。
凡是國樂社的演出,包括有你大伯參與的演出,我都不去看。
我只有救火的時候才能忘掉一切,救火結(jié)束,我又撿下一條命回到破敗不堪的宿舍,就會想起她,也想起我的痛苦。霧季里,更是把痛苦像五臟六肺一樣,白天黑夜地捂在肚子里。
我怎么會去看你大伯的演出呢?
但我會尋找一切機會,約安靖去看別人的演出。
有你大伯的演出,她自然要去看你大伯,不會答應(yīng)我(只有一次例外,我后面會說);你大伯沒有演出,又因為太忙——你大伯總是很忙的——她不能待在他身邊的時候,她都會跟我去。
她跟我去,卻不是以我女朋友的身份,而是以我哥哥女朋友的身份。
也就是說,不管我做得多賣力,都無法挽回她的愛情了。
痛苦嗎?那還用說!可是我沒有辦法。
愛情這東西,到底不是青菜蘿卜,它不長在任何人的自留地里,也不是誰先拔起來,它就歸屬于誰。
痛苦的不僅是我,還有你的大伯。
他愛她。自從在文德茶館找到他,她便經(jīng)常逃課去看他。兩個孤獨的人。依照你大伯的脾氣,應(yīng)該規(guī)勸她別逃課,但他沒有,證明她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她了。親人不知下落,彼此便成為感情的寄托,而且通過接觸,你大伯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只會拋個彩球送人遠行的浪漫主義者。
她開始說也要考中大,但考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內(nèi)遷到重慶的高校,中大最難考。對她而言,主要難在國文,她的國文水平就跟她說話一樣,澀澀的,而中大收生,偏偏特別重視國文。我們丟了大片河山,可不能連國文也丟掉。她國文那么差,學(xué)日語卻極有天賦。當時提倡學(xué)日語,目的只有一個:了解我們的敵人。后來,在敵占區(qū)不斷有漢奸去給日本人當翻譯,對日語的學(xué)習(xí)才降了溫,并且不再列入考試科目。因此她日語再好,也不能幫助她升學(xué)。
或許是考慮到自己不可能考上中大,甚至也不可能考上別的大學(xué),或許是真的希望投身于戰(zhàn)時救亡,1941 年初,她離開學(xué)校,去位于歌樂山的貴陽醫(yī)學(xué)院做了短期培訓(xùn),加入了救護隊。
跟我在消防隊一樣,她表現(xiàn)出的勇敢異乎尋常,敵機還在天上,她就出發(fā)了,炸彈扔向哪里,她就跑向哪里。不管多遠的路程,都憑雙腳跑去:沒有車啊。她和同伴戴著臂章,穿著能證明身份(公共衛(wèi)生護士)的藍衣服——救護隊員跟我們消防隊員一樣,衣服都是自己拿錢買,我們是穿黑衣服,打白綁腿——五人一組開展工作:一人填傷票,兩人包扎,兩人上藥。
霧季過去,重慶的天氣就只有一個關(guān)鍵詞:炎熱。天氣一熱,傷口容易長蛆,那些把傷口當成子宮的蛆蟲,也知道這是戰(zhàn)爭年月,時不我待,在短短一兩個鐘頭就出生、成長、壯大,一堆一堆地在膿血里滾。救護隊員要先把蛆蟲掏出來,才能上藥。對傷者的悲憐,使她們甚至害怕弄痛了蛆蟲。
要說,安靖只能做這些事了,她只在貴陽醫(yī)學(xué)院接受過短期培訓(xùn)嘛。
然而那時候,重慶除了災(zāi)難,什么都缺,別說是具備了一些救護經(jīng)驗的護士,就是剛?cè)雽W(xué)的醫(yī)學(xué)院學(xué)生,也不僅要做護理,還要動外科手術(shù),那些嚴重壞死的手啊腳的,只能鋸掉,沒有那么多醫(yī)生,不讓他們上陣,還請誰去?反正不鋸掉就丟命,死馬當活馬醫(yī),也可以說是活馬當死馬醫(yī)。
有一天,安靖和她同伴鋸掉的手腳,裝了滿滿一籮筐。
盡管是“海油子”,盡管可以毫不猶豫地改變愛情的方向,可她畢竟是女人哪。
那時候,她差不多還是個女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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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說,只要你大伯有演出,我約安靖去看別人的演出,她都不會答應(yīng),但有一次例外。其實就是她第一次鋸人手腳的那天晚上。雖然霧季已經(jīng)來臨,但日機越來越傲慢,越來越瘋狂,連續(xù)七八天,都不顧低垂的濃霧,強行闖入。他們把克服天險,制造災(zāi)難,當成可以向世界炫耀的武功。
那天晚上剛好有你大伯的演出,我去約她,以為她照例不答應(yīng),沒想到她竟然答應(yīng)了。我完全沒有準備,突然間手足無措,而且我心里牽牽扯扯地彌漫著憂傷——多年以后,我才辨清了那種憂傷的性質(zhì):我是擔心她又變了主意,丟下你大伯,重新跟了我。
當我想清楚這一點,才感到后怕,我那么玩命地追求她、爭取她,要是把她爭取到手,我該如何自處!果真如此,一輩子承受煎熬的,就不是你大伯,而是我了。
那天晚上,我對她的答應(yīng),抗拒多于迎納,但我還是把她領(lǐng)出了救護隊駐地,來到嘉陵江邊。
剛在江邊坐下,她就撲到我膝蓋上痛哭。她的頭發(fā)有好些天沒洗過了,油汗味兒和硝煙味兒混雜在一起,靠左耳的地方,還有一片被大火燒焦的葉莖。在她的哭聲里,我變得越來越冷靜。冷靜歸冷靜,她的哭法卻抓撓著我。那些年,重慶老是聽到哭聲,分明沒有人哭,哭聲也在耳畔縈繞,揮之不去。但沒有哪一種哭聲像她這樣使我揪心,它超越了悲傷和恐懼,只剩下質(zhì)問。從她的哭聲里我已經(jīng)明白,她答應(yīng)跟我出來,與愛情無關(guān)。我把她頭發(fā)里的葉莖拈去,開始勸她。
我勸她的話她大概一句也沒聽進去,因為她在自顧自地呼喊:
“為什么呀!為什么呀!”
這是我們大家都想問的。如果我能夠回答就回答她了,但我不知道答案。
當她把白天的經(jīng)歷粗略地、充滿厭惡地告訴我之后,又說:
“幸好我來了……幸好我來了……”
這句多少有些令人費解的話,不是對我說,也不像是自言自語,她雙手撫住我的膝蓋,半抬著頭,說得咬牙切齒,仿佛在她面前還站著另外什么人一樣。
第二天下午,重慶再次遭到空襲,她又拿著器具,奔赴炸彈落下的地方。
這次以后,敵機到底不敢玩命,暫時收手,直到霧季結(jié)束。
霧季結(jié)束后的第一次轟炸,我和她同時出現(xiàn)在青木關(guān),她在那里救人,我在那里救火。敵機是分四批到達的,第四批到來時,青木關(guān)早成了人間地獄。但日本人看不到數(shù)千米高空下的生靈涂炭,聽不到大地上痛苦的呼號,聞不到尸體燒焦的惡臭,對他們而言,是極端失去知覺的戰(zhàn)爭行為:他們在空中操縱投彈桿,就像操縱汽車變速器,根本感覺不到自己在殺人,甚至覺得自己沒有殺人。正所謂犯罪者制造了慘絕人寰的現(xiàn)場,而犯罪者卻并沒有到過現(xiàn)場。在那么漫長的時日里,重慶人自始至終沒看見過敵人——他們連看到殺人者面孔的機會都沒有就死了。
第四批日機投下的炸彈,比前三批更密集。我親眼看見,安靖迎著一顆墜落的炸彈奔跑過去!炸彈墜落時,在高空發(fā)出日——日——的嘯叫聲,接近地面時,改變音頻,哐當哐當,如篩著一筐破鐵。我離她約五十米遠,那一刻,我除了閉上眼睛,等待那聲巨響,毫無作為。
巨響過去,她趴在地上,但已遠遠偏離了原來的位置。是被氣浪推開的。
我的腳步還沒動,她就跌跌撞撞地爬起來了,她一點也沒傷著!
為此,她像是覺得非常羞愧,我去安慰她,她轉(zhuǎn)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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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我從沒給你大伯說過。
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的這種做法,是勇敢還是對生命的浪費?我說不上來。
西方觀察家在評價中國的抗戰(zhàn)時,也常常產(chǎn)生這種疑惑。中國軍隊在一個從組織、訓(xùn)練到裝備都絕對優(yōu)于自己的敵軍面前,整整堅持了八年,徹底挫敗了日本速戰(zhàn)速決和吞并中國的夢想,簡直稱得上決心和自立的奇跡。許多年以前,有人就曾預(yù)言:未來的中國在與它“最近的”那個強國的殊死戰(zhàn)爭中,將會失敗。我們的確失敗過,失敗過多次,但我們在抗日戰(zhàn)爭中勝利了!在眾多戰(zhàn)場上,中國軍人不拼盡最后一顆子彈,不拼死最后一個人,日軍就休想占領(lǐng)陣地。這當然是勇敢。
支撐那種勇敢的,還可能是恐懼呢。我自己就是一例,我表現(xiàn)出的勇敢,大致可分成三個部分,第一是要以此忘掉愛情失意的痛苦,第二是被恐懼支撐,第三是對敵人的猖獗和同胞的苦難紅了眼。細究起來,這都不是真正的勇敢,真正的勇敢意味著承受和正視之后的不畏犧牲。
安靖的勇敢是怎么分類的,我不得而知。
無論如何,我都理解不了她沒被炸死為什么會感到羞愧。
不過,自那以后,她就再沒有過類似的奇怪舉動了,她曾經(jīng)對我說:
“我明白了,我的任務(wù)不是求死。”
她成了一個真正的勇士,即使面對較場口那樣的驚天慘案,也能夠控制自己了。
對較場口慘案,我本不想提一個字,但是曉洋,幾十年來我從來沒有完整地去回顧過那段歲月。不愿回顧,也不敢回顧?,F(xiàn)在,你跟你大伯給了我這個機會,我一寫起來,就收不住了,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那時候,日軍威力巨大的零式戰(zhàn)斗機早投入使用,我軍30 架戰(zhàn)斗機,曾與13架零式戰(zhàn)斗機在重慶璧山縣上空相遇,20 分鐘后,空戰(zhàn)結(jié)束,中國飛機被擊落27 架,13架零式戰(zhàn)斗機卻無一損傷。從此,日機在中國領(lǐng)空恣意橫行,如入無人之境,有架日機竟然停在了成都鳳凰山機場,飛行員大搖大擺地走出來,一把扯下中國國旗,揚長而去。我空軍忍不下這口惡氣,數(shù)日后與敵激戰(zhàn),然而,第5 大隊34 架飛機,在成都上空被日機擊落13架,傷11架,第5大隊從此撤銷番號,稱為“無名大隊”,每個隊員,胸前都佩了一個字:“恥。”你二姨婆的弟弟就屬于這個大隊。他在自貢上空壯烈殉國后,身上帶著五個字:除你二姨婆寫的“永護領(lǐng)空”,再就是這個“恥”字……
零式戰(zhàn)斗機已盡逞兇狂,日軍還征調(diào)了東北和駐扎在太平洋的四個飛行大隊,集中火力轟炸重慶。
因此,較場口慘案看上去有一些偶然因素,其實是必然的。
較場口隧道靠近大貧民窟朝天門,是重慶第七區(qū)最大規(guī)模的防空設(shè)施,隧道入口環(huán)繞較場口廣場,東接磁器口,西通石灰市,南為十八梯。
1941 年6 月5 日下午,剛下過小雨的街道一絲風都沒有,較場口一帶,很多人在街上納涼,不怕熱的年輕人,鉆進了電影院,江對岸賣涼蝦和冰棍的生意人,利用天熱,紛紛過來掙錢。
到下午6 點,警報驟然拉響,高崗上迅速升起三個紅燈籠,市中心還掛起了烏燈籠(燈籠分為三種,掛紅燈籠表示敵機將投放炸彈和燃燒彈,掛白燈籠是有傘降部隊,掛烏燈籠是要投放毒氣彈)。
事出突然,人們沒時間返回各自的住地,都朝最近的大型公共防空洞跑,尤其是那些來不及過江的,都擁向十八梯。較場口隧道容納定員4300 人,最大容量不得超過6555 人,可那天進去了多少人,誰也說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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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只要進了防空洞,人們是悠閑的,唱戲,說笑話,架上鐵鍋燒開水、煮吃的,那些胸前掛著小牌的孩子(小牌上寫著孩子的姓名、父母的姓名及家庭住址,以防走失),在人群中竄來竄去,歡喜得很。外面爆炸的聲音傳進來,唰唰唰地響,甚至把水壺、鐵鍋震到地上,但這掐不滅人們的生活,也收不走人們的樂觀;有毒氣彈么,照樣不怕,洞口的大門上,都掛著防毒的油布,每個人還備了手絹或毛巾,浸了水捂在嘴上,沒有水,就朝上面屙尿。
然而6 月5 日這天,進去之后,就動也動不了。
胸貼胸,背頂背,個子矮的,立即被人山掩埋,好多人只能放一只腳在地上。
堅持一會兒吧,堅持一會兒就過去了。
可兩個小時后,警報也沒解除。
日機是分批來的。
多數(shù)人家沒來得及弄晚飯,餓了。大人可以忍,孩子不能忍,于是哭,哭得人心煩意亂。有人指斥摟著孩子的母親:“你讓你娃娃安靜些行不行,人都要死了,還怕餓!”
母親著急呀,就罵孩子,打孩子。越打越哭,越哭越亂……
那之后,《國民公報》發(fā)表了一首名叫《防空洞》的長詩,我至今記得幾句:
是誰把我們從二十世紀的鬧市,
趕到了荒野的巖洞。
我們快要窒息了,
卻連咳都不敢咳,
只讓年輕的母親,
暗暗流淚在心底。
寶貝,乖巧些吧,
你別怨媽媽不寵愛你,
你說,是誰害得你
連哭泣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
時間無限延長,想拉屎拉尿了,不管大人孩子,不管男人女人,褲帶一解就拉了,還沒有地盤供你蹲下去拉,只能站著拉。臭氣熏得人睜不開眼睛。溫度急劇升高,呼出的氣流,讓四壁結(jié)滿水珠。氧氣被吸盡了,油燈熄滅了。洞里一片漆黑。這時候,不僅孩子,大人也哭叫起來,他們哭叫的是:
“天哪!”
“地呀!”
“媽呀!”
“娘啊!”
到夜里10 點,第三批日機到來時,哭喊轉(zhuǎn)為哀嚎。不一會兒,哀嚎聲沉下去了,喊不出來了,只是你推我擁,慌得亂抓,互相撕咬……人們瘋了。
然而警報還沒解除。
到11 點過才解除。
這期間,防空洞管理員曾四次電話請示防空司令部,要求打開大門,均未獲批準。
不是掛了烏燈籠嗎?證明敵人要投毒氣彈,毒氣會滲透,會在爆炸后許久依然殺人。
可這天升起烏燈籠,卻是個致命的錯誤:日機并沒有投放毒氣彈。
當最終將大門打開,洞里寂然無聲,也沒見幾個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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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出來,外面的人只好點上馬燈,去請他們出來。
碳氣太重,氧氣稀缺,馬燈進門就熄。
通風很長時間,里面才能照明。照見的卻是……死難者一層疊著一層,一直堆到隧道頂棚,形成奇特的尸體金字塔。有的輕輕一拉就撕下一塊爛肉,那是被熱空氣燜熟了;有的腦袋栽到地上,看樣子是想穿透土層跑出去;有的臉部膨脹得如吹圓的大氣球;有的腋下伸出一顆頭顱;有的把指頭鋼筋般地插入自己的眼眶;有的把手伸進別人嘴里,揪斷了別人的舌頭……而絕大部分,都是七竅流血,赤身裸體,那是互相抓扯時,把衣服褲子抓爛的;甚至連頭發(fā)也被抓得精光。
要把這些尸體分開是多么艱難,后來的處理報告中就有這樣的話:
“團擠一堆,解之不能,拖之不動?!?/p>
沒有辦法,只好用粗大的繩索將他們捆住,往外拽。拽出來后先碼在十八梯的石階上,橫著碼五個,豎著碼五個,堆成尸垛。三天還沒人認尸,就裝上卡車,拉到朝天門,船載過江,運往對岸的黑石子,撒上石灰埋掉,成為孤魂野鬼,連塊碑也沒留下。好多家都死絕了,以往跑警報,害怕被“一鍋端”,一家人通常分開跑,但這次太突然,只好跑進同一個防空洞,結(jié)果真的被一鍋端了。
關(guān)于這次慘案的死亡人數(shù),數(shù)十年過去,我依然記得那么清晰。那些相距懸殊的數(shù)字,時時撞得我胸口發(fā)痛。重慶防空司令部公布的是992 人。去現(xiàn)場參與救援的警察局長透露的是不低于3000 人??枴ぢに乖凇渡町媹蟆钒l(fā)表他拍下的照片,標題是“4000 余重慶市民因空襲在防空洞里窒息死亡”。作家韓素音在自傳里寫的是:“約12000 名重慶市民在公共防空洞里窒息死亡(也有報告稱20000 人)?!笔Y介石的侍從官張毓中說的是:“(日機)在人口稠密的較場口大隧道附近,投下炸彈多枚,造成數(shù)萬人在大隧道中窒息喪生的慘劇?!?941 年6 月13 日的東京《朝日新聞》,沒指明具體數(shù)字,卻用了個比喻:“像凝結(jié)的沙丁魚。”并且說,“至少兩平方公里的地區(qū)內(nèi),變成了死城”……
——那天,安靖正是在十八梯隧道里。
她下午6 點左右去朝天門河街領(lǐng)了藥,聽到警報拉響,迅速奔赴較場口,從十八梯入口進了洞子。她是去發(fā)放金靈丹的。洞里通風太差,呼吸困難,把金靈丹含在嘴里,短時間內(nèi)會感覺好受一些。發(fā)完金靈丹,她本應(yīng)該出來,參加洞外的救護,但這天大門緊鎖,她被囚禁在人墻里,出不來了。
后來救援隊進去,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腳(救援隊以這種方式檢驗?zāi)闶欠窕钪?,她模糊地哼了一聲,才沒被當成尸體繩捆索綁地拽出去,而是被抬了出去。她的身上片衣不存,就這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雖是晚上,火光熊熊,如同白晝,真?zhèn)€是“光天化日”。
在石梯上放了一陣(尸體與活人各放一邊),趕往洞口念經(jīng)超度亡靈的華巖寺和尚,才用一塊破布把她蓋住,她的同伴們趕來,才對她實施救護,并找來一套衣服為她穿上。
剛剛蘇醒,她就強撐起來,跟同伴們一起投入工作。
她就像你大伯穿越火海去電臺拉琴,沒有一絲慌亂。
但后遺癥是留下了。在那之后的很長時間,她穿著厚厚的冬衣,也覺得自己一絲不掛,手經(jīng)常在身上抓,以確認自己的確穿著衣服。她的眼里,也看不見別的東西,只看見層層疊疊的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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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她是真正的勇士,她依靠自己的力量和你大伯的疏導(dǎo),到底調(diào)整過來了。
你大伯是不大夸人的,比如對我參加消防隊,他就沒怎么夸過,對安靖參加救護隊,卻贊賞有加。愛她嘛,被愛的人身上的缺點也會變成優(yōu)點,何況安靖只有優(yōu)點,沒有缺點,她本來就值得夸。
我這樣說,你千萬別誤解,以為你大伯就不愛我這個弟弟了。
正因為他愛我,他對她的愛才陷入掙扎。
他把愛她的心和愛弟弟的心,都裝在一起。他希望這兩樣心能讓自己飽滿,不知道這兩樣心一個是水,一個是火,放不到一塊兒去的。他沒能讓自己飽滿,而是承受著水與火的煎熬。
他想見我,我偏不見他;他有了精心準備的演出,把票給我送來,我偏不去看。
對此,他不怪我,只認為自己欠我的。他用傷害她的方式來填補對弟弟的虧欠。他經(jīng)常傷害她。而傷害她,就是傷害他自己。傷她越深,愛她越深;反過來,愛她越深,又傷她越深。
這其中的苦楚,即使到了今天,我也不敢去多想……
他們是怎么分手的,我真說不清楚。我只記得有一天,重慶在中午遭了轟炸,你大伯去電臺演奏了好幾首曲子,到下午5 點過,又風傳日機將來夜襲,弄得大家又緊張起來,在廢墟里搜尋自家財物的,動作加快了,搜得也沒那么仔細了。日本人對重慶實施晝夜輪番轟炸(夜里的叫“月光轟炸”),早成家常便飯,不容你不信。而且日本人除投放爆炸彈、燃燒彈、毒氣彈,還常到重慶投放“紙炸彈”(傳單),紙炸彈上畫著一口大棺材,中國人排著長隊,由高到矮地往棺材里走,個個瘦骨嶙峋,且用中文寫著:“炸不死就困死,困不死就餓死。”或者:“少做衣多做鞋,白天晚上都要來?!比哲妼⑦@種戰(zhàn)術(shù)稱為“收拾重慶日課”或“重慶定期”。
那天比傍晚稍早的時候,警報果然拉響,大家立即奔命去——馱著鋪蓋卷、鍋碗瓢盆和食物,有的還背著老人、抱著孩子,用板板車推著家里的病漢。多數(shù)家庭都縫了一個大口袋,稱作“警報袋”,警報一響,把東西往袋里一塞,迅速出門。當時重慶有十七道城門,十六道門都面朝大江,只有通遠門是陸門,人流堵塞了街道,偶有轎車和軍用卡車鳴笛駛過,人流分開又迅疾合攏,擠出城門,一起向農(nóng)村方向行進。這是一支奇怪的隊伍,默默的,一言不發(fā),只聽得見腳步聲。連小孩子的哭聲也沒有!天黑了,看不見路了,便在路邊撿根竹篙或折根枯枝,點起火把。
那火把是多么凄涼,又多么溫暖,我再怎么形容,你也是無法完全體會的。
就在那天,你大伯跟著你爺爺和二姨婆跑警報。往常遇到這種事,他不是去電臺,就是和安靖在一起,今天是怎么回事?當把大火撲滅,我聽你二姨婆說起這事,禁不住暗自欣喜。
當然是空歡喜一場。你大伯之所以跟著你爺爺他們,只是因為你爺爺上班時,不小心讓火藥炸傷了腿,你大伯不放心。至于安靖,跟我一樣在戰(zhàn)地上忙碌,我在消防隊,她在救護隊。
但奇怪得很啊,1945 年8 月初,距日本投降還有不到十天的時候,她,安靖,突然消失了。
她像是來去無蹤的風,說消失就消失了!
我們是在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大半年才撤回南京的,這大半年里,當然也包括往后的所有日子,再也沒有見到安靖的蹤影。
我猜想,是你大伯把她傷得太狠了,她便提前離開救護隊,混跡于茫茫人海,讓誰也找不到她。那時候,盡管日本還沒宣布投降,但法西斯氣數(shù)已盡,日本投降是早晚的事,一旦這一天到來,人們就要洗盡硝煙,過上平常的日子,面對平常的人。你大伯可能覺得無法面對我這個兄弟,無法忍受兄弟跟自己為敵(歷經(jīng)八年抗戰(zhàn),我們是多么厭倦“敵人”這個詞?。?,就提出跟她分手。
我甚至猜想,她死了。
我的意思是,她自殺了。
她那性格,如果你大伯不要她,自殺的事她是做得出來的。
抗戰(zhàn)都勝利了啊,所有人都在狂歡,鞭炮脫銷了,臉盆敲破了,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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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的是“愛情病”,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因為我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我早已不愛她了,我只是希望她回到我身邊,修補我的傷痛和恥辱。我沒有能力讓她回來,傷痛和恥辱便一直跟我如影隨形。是在結(jié)婚之后我才醒悟這一點的,當有了你母親,接著又有了你,我漂泊的心才算落到實地上,也才能比較冷靜地去回想那段光陰。我終于明白,我沒有理由怨恨你大伯,要說欠,也不是他欠我,而是我欠他。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緣故,他就不會經(jīng)受那么多折磨,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愛她。我說過,他對她的愛浸透了骨髓,否則他也不會終身不娶。
我多么希望自己根本就不認識她呀!……
你大伯拒不迎娶,讓我更加堅信,安靖一定是死了,他也知道她死了,他是在為自己的行為贖罪。我只能這樣解釋。何況你大伯既不娶,也不再去重慶,他回到南京就進入市歌舞劇團,一直干到退休,抗戰(zhàn)勝利后,南京和重慶的歌舞劇團常有往來,但只要去重慶,你大伯都找各種理由請假。
——我沒想到他現(xiàn)在竟讓你在重慶打聽她!
曉洋,不管你的公務(wù)有多忙,你都要把這件事當成大事來做。如果有幸找到了她,如果她跟你大伯一樣,孤身一人,如果她早已嫁人但現(xiàn)在沒了丈夫,你都要想法把她帶到你大伯的身邊來;如果她有子女,子女不同意她來……唉,再想辦法吧,總之你要給你大伯一個答復(fù)。你至少要去看看她,哪怕只跟她待一天、半天、一兩個小時甚至幾分鐘,你也要用你的方式,像孝敬親伯母一樣去孝敬她。
附 錄
關(guān)心時事的人,可能會注意到前不久的一則新聞:一個出生日本、原名井上安子的老人,去世前寫下了一封遺書。遺書原文沒有公布,各路媒體只作了簡單報道,說井上安子在抗戰(zhàn)前夕來到中國,跟中國人民一起,并肩作戰(zhàn),對中國人民有著非常深厚的感情。
井上安子就是安靖。
安靖住在重慶市沙坪壩區(qū)陳家灣,與黃曉洋那年出差時所待的科研所僅隔兩條馬路,但她早就不叫安靖,叫安志薇,而且戶籍檔案上沒有顯示她曾經(jīng)叫過安靖的任何信息,因此無法找到她。
遺書被安志薇的兒子交給了宣傳部,宣傳部又交給了檔案館,檔案館捏得很死,只因為我跟館長是老朋友,才讓我坐在他辦公室里看了一遍。我下面透露的遺書內(nèi)容,是根據(jù)記憶轉(zhuǎn)述的。
1936年冬天,井上安子跟隨父母到了青島,父親開啤酒廠,她在日僑區(qū)念中學(xué)。從日僑和中國人的隔膜與對峙,還有父母平時的擺談,她明白自己踏入的土地,與自己祖國之間存在著一觸即發(fā)的緊張關(guān)系。然而她是安全的,在她父母和所有日本僑民眼里,日本是把中國抹干吃盡的,中國要是膽敢跟日本開戰(zhàn),無異于以卵擊石,自取滅亡;甚至中國就是塊爛柿子,不需要捏,自己就稀里嘩啦了。正因如此,加上她本身所具有的叛逆和冒險勁兒——這方面她非比尋常,使她敢于隨便走出日僑區(qū),到處亂竄,并東撿一句西撿一句地學(xué)了不少中文。
盧溝橋事變后,她也無所顧忌,每天下午,穿著泳衣,打著赤腳,舞著鑰匙,穿街過巷地去剛剛回暖的海里游泳。游泳的時候,她遇到了一個中國男孩。她把鑰匙放在中國男孩的鞋邊,這男孩便為她守住,直到看見她從煙波里歸來,他才離開。好些天都這樣。有一天她叫他等她,他果然就老老實實地等著。他的單純、羞澀和膽怯(她發(fā)現(xiàn)他從來不敢離開海岸五十米遠),讓她覺得怪好玩的。她就跟這個怪好玩的中國男孩發(fā)生了愛情。也是在那時候,她給自己取了個中國名字:安靖。
這個中國男孩,就是黃曉洋的父親黃伯勇。
然而,“愛情”一說,只是黃伯勇的錯覺。在安靖那里,那不是愛情。她在重慶跟黃伯道見第一面時,說自己是黃伯勇的女朋友,其實她內(nèi)心并不這樣認為。她只是對那個膽怯的中國男孩產(chǎn)生了同情。同情這個詞帶有濃厚的道德褒揚色彩,但那時候,安靖是這樣理解同情的:同情不是針對別人的感情,而是不需要花費任何代價,就能讓自己愉快的感情?!贿^,話是這么說,她究竟與她那些趾高氣揚的日本同學(xué)不一樣,也不大和他們交往。她跟黃伯勇之間,雖不是戀人,卻有了依戀。黃氏一家離開青島那天,日僑學(xué)校已經(jīng)開課,她還偷偷從教室溜出來,去為黃伯勇送行。
后來,黃伯勇給她寫了很多信,她一封也沒收到。她的名字是假的,說給黃伯勇的住址也是假的。她待在青島,百無聊賴,很后悔給了黃伯勇假信息。大約半年過后,她父親發(fā)現(xiàn)來中國做生意是個錯誤,兵荒馬亂的,啤酒銷量十分可憐,因此決定回到故鄉(xiāng)去。他們的故鄉(xiāng)在日本廣島。
就在出發(fā)的前夕,安靖(或者說井上安子)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舉動:逃!
往哪里逃?——悄悄離開父母,混跡于中國的難民群,向南方逃。
逃到武漢后,她登記了流亡學(xué)生,滯留一段時間,乘船去了重慶。
她這樣做,從本質(zhì)上說,不是為了奔赴黃伯勇(她根本不知道黃伯勇在哪里),而是“滿足自己冒險的欲望”。她想的是,到中國的戰(zhàn)時首都去逛一陣,再設(shè)法回日本。她把這事想得很簡單,中國的半壁江山都成了日本人的,要不了多久,重慶肯定也會成為日本人的,要回日本,就如同從廣島到東京、從大阪到神戶,只不過路程遠些罷了。再說,她的中文也日漸流利,不僅會說,還會認、會寫,走到哪里都不怕。
在重慶,她被安置到南開中學(xué)讀書,但她并不怎么讀,經(jīng)常逃學(xué)去街上閑逛。她是來看稀奇的,不是來讀書的。有一天,她看到一張尋人啟事,竟然是黃伯勇的哥哥黃伯道在找家人。
她按照啟事上的地址,找到黃伯道,并且跟黃伯道好上了。
要說愛情,她和黃伯道之間才是。
那時候,她閑逛的熱情消耗殆盡,跟家人分別日久,使她已陷入十分孤獨的境地,成天盼著日軍來占領(lǐng)重慶,她好回到日本去,至少跟家人通上信??扇哲娎弦膊粊怼4ń敹说囊瞬m成了日本人的,但陸路不通,江面封鎖。黃伯道也很孤獨。黃伯道的孤獨是那種狼一樣的孤獨,狼的孤獨需要你去撫慰、去同情嗎?不需要的。不要她同情,卻讓她產(chǎn)生了愛情。
但這并不是說,她要和黃伯道不離不棄。她再有冒險的欲望,也沒打算跟一個中國人貨真價實地談場戀愛,更沒打算嫁給他。她一門心思盼望的,依然是日軍快快到來。日軍終于來了,卻不是從陸路,也不是從水上,而是從天空。
這便是持續(xù)五年半的大轟炸。
日本海軍航空隊,從武漢W 基地起飛,每天三四趟,每趟數(shù)十架次,往重慶撲。太過沉重的轟鳴聲從高空墜落,震得地皮發(fā)抖,遍布山城的大火,把長江燒得流血。那些炸死的、燒死的、毒死的,還有在防空洞里悶死的,堆積如山,尸體的惡臭漫延數(shù)十里;其中一天,就從空中屠殺五千人以上。這是日軍創(chuàng)造的一項世界紀錄。正是從那天起,日本國民井上安子,學(xué)會了從高尚的意義上去理解同情,和黃伯道的心也才真正走到一起。
兩人相愛后,黃伯道經(jīng)常傷害她,但她知道事出有因,不僅不怪罪,還更加愛他。有時候,她甚至希望黃伯道把她傷害得更狠些。盡管黃伯道和周圍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是日本人,但她自己知道,并因此覺得別人也知道,覺得別人看過來的目光,是一根根銳利的芒刺。
所以她才參加了救護隊,表現(xiàn)異常勇敢。在救護隊里,她更加直接地見識了大轟炸給中國人造成的深重災(zāi)難。她想在轟炸中主動求死,算是對日軍的嘲諷,向中國人贖罪,但沒有死成。從此,她成為不屈的反戰(zhàn)勇士??樟耍腿タ袋S伯道的演出,并和他一起走上街頭,抗議日軍暴行。
盡管如此,她還是想回日本去。
日本是她的祖國,廣島有她的親人。
她的親人還不知道她的下落呢。
然而,1945 年8 月6 日,廣島卻被“小男孩”——投放到廣島的原子彈的名字,三天后投放到長崎的原子彈叫“胖子”——夷為了焦土,升騰而起的蘑菇云,高達近萬米。
當黃伯道興高采烈地去告訴她這一消息,她呆住了,隨即渾身發(fā)抖,亂嚎亂嚷,簡直要瘋了。
她對黃伯道的愛情,竟也和她的故鄉(xiāng)一樣,瞬間化成了焦土。
她心里已沒有任何別的感情了,只剩下悲憤。原子彈是美國投放的,但美國在地球的那一邊,而黃伯道近在眼前,于是她把悲憤全都發(fā)泄到黃伯道身上。
她正告黃伯道,她是日本人,她的故鄉(xiāng)在廣島!
扔下這句石破天驚的話,她就從黃伯道身邊消失了,去南開中學(xué)的幾個老師那里借了錢,說要回青島老家看看。其實她是轉(zhuǎn)道香港回了日本。
誰都會想到最壞的結(jié)局,誰都不希望最壞的結(jié)局,而事實往往正是最不希望的那種。
她的親人全部遇難,連遠房親人也不剩一個。
她在日本獨自過了將近十年,失去親人的傷痛慢慢淡去,就開始懷念中國,懷念重慶。她生命中最要緊的部分,是跟重慶聯(lián)系在一起的。當故鄉(xiāng)沒有親人,也沒有親人的墳?zāi)梗ó斈甑乃离y者,都是焚化后集體深坑掩埋),故鄉(xiāng)其實就是空的。在重慶度過的日日夜夜,卻讓她魂牽夢繞。她決定重返重慶,何況她還欠了南開中學(xué)幾個老師的錢呢。在日本,她幾次想把錢寄過來,但她不想讓更多的中國人知道她是日本人。回到重慶后,她去找老師還錢,但那幾個老師都是從淪陷區(qū)來的,早就遷回老家去了,天南地北,再也找不到他們了。
此后,安靖又給自己換了個名字,叫安志薇,并以安志薇的名字在重慶落戶,嫁給了沙坪壩陳家灣郵局的一個職工。她叫安靖時的個人檔案,都毀于戰(zhàn)火,因此她是一個全新的人了。
從井上安子到安靖,再從安靖到安志薇,是她人生的三個階段。
這第三個階段表明,她始終不能原諒黃伯道。
但她承認,她愛他。
她只愛過他。
看了這封遺書,我才明白,黃伯道早就知道安靖是日本人了。
他終身不娶,毋庸置疑,對安靖的愛自然是重要原因(若干年后,他還讓黃曉洋在重慶打聽她),但在我看來,另一個同樣重要的原因,是他在為自己的“興高采烈”埋單。作為藝術(shù)家,不管安靖是不是日本人,黃伯道都會為自己當時的興高采烈感到悔恨。人說起來復(fù)雜,其實真的很簡單,不合時宜的一句話,不合時宜的一種情緒和一個舉動,很可能就影響你的一生,并最終成就你的命運。
安靖不原諒黃伯道,也是因為他的興高采烈。
可是,黃伯道回到南京后,為什么一直拒絕去重慶?個中緣由,很讓人費解。我猜想,盡管黃伯道保存著對安靖的愛,但同時也覺得自己受了她的欺騙,他同樣不能原諒安靖對他的欺騙……
看過遺書的第三天,我去找到了安靖——安志薇的兒子張猛。一個年近花甲卻有著發(fā)達胸肌的敦實漢子。他并不忌諱談?wù)撟约旱哪赣H,要是忌諱,就不會把母親的遺書交出去了。盡管母親說只愛過黃伯道(意思就是并不愛他陪了她幾十年的父親),多多少少是讓他傷心的。
張猛說,數(shù)十年來,母親的一個古怪毛病,他和父親一直不能理解,也是讀了母親的遺書后他才理解了。這個怪毛病是:到每年的8 月初,母親都毛手毛腳,焦躁不安,放一只水瓢,不是放,非砸下去不可,炒一家人的菜,本來不需要用那么大的力,她卻把鍋鏟下得像是打鐵,或者她分明正做著一件活計,卻猛然停下手,滿臉驚恐地望著遠處。到8 月中旬過后,才慢慢好轉(zhuǎn)。現(xiàn)在想來,她這毛病與投放到她故鄉(xiāng)的那顆原子彈有關(guān)。1945 年8 月15 日,日本天皇發(fā)布“終戰(zhàn)詔書”,宣布投降,她的心安了,所以到8 月中旬過后,她的病也就好了。
“可惜父親到死也不知道這一點。”張猛說。
接著又說,“不知道更好。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慈悲?!?/p>
他父親死于十五年前,斷氣的前一天,還在為母親尋醫(yī)訪藥。據(jù)他說,盡管手頭拮據(jù),但父親從沒停止過為母親弄藥,只可惜醫(yī)生們都指不出病因。有人認為,這可能是季節(jié)病的一種,泥鰍有高溫病,貓狗有冷氣病,人身上的季節(jié)病就更復(fù)雜。還有一種說法,是她的更年期來得特別早,又持續(xù)得格外漫長,更年期綜合征和季節(jié)病彼此勾結(jié),使她每年從8 月初到8 月中旬的這段時間,把日子過得就跟重慶的地形一樣,坡坡坎坎的很不平坦。當然也有人說,她可能在這段時間受到過強烈的刺激。
父親想不起她受過什么刺激,問她認識父親之前的事,她也只是搖頭。
誰又能想到她是個日本人呢?
誰又能想到她的故鄉(xiāng)是世界上第一個遭受原子彈轟炸的城市呢?
敲破腦殼也想不到的。
這個淵面之下的人——井上安子、安靖、安志薇,逝世于2017 年8 月20 日,按中國人的紀年法,享年97 歲。張猛說,他母親死得很安詳,是在睡覺的時候“順便”死去的。
刊于《青年作家》201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