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 | 朱朝敏:蛇傳
原載于《上海文學(xué)》2018年第3期
1
我們家在高高的土臺子上,門前屋后都是坡,坡上的柳樹、椿樹、洞庭樹、柚子樹高俊婆娑,在房前屋后蔭出一片綠意。若是靠近水塘……堰塘深潭真是多啊,在三五戶房屋間星座一般環(huán)繞呼應(yīng),岸邊的竹、蘆葦、蒲艾等水生植物連接土坡上的綠蔭,氤氳出清幽幽的好時光。
細碎的動感延拓出恒久的靜謐……水面突然蹦出小飛魚,它扁起銀白細長的身子,畫個漂亮的弧線,又扎進水中。還有一種白鱔魚,專門吃腐爛的動物尸體,一般蟄居在靠岸的泥沙下面,某天它“嗖”地一聲破水而出,拉直它白胖的身體,劃拉出晶亮的水泡,然后消失無蹤。再就是蛇了,黃黑色或者黑紅色,條紋包裹肉身,貼著樹蔭滑行,行動迅捷,留下閃電般的影子。我們從不說水蛇爬啊游啊什么的,只說:看,水蛇在飆……
除非活捉了它,肉眼基本難以看清它的模樣。
我是清楚的,水蛇的形態(tài)、紋理和顏色。初夏的一天,它被留有細密篩眼的竹簍框住了身體,丟在我家門旮旯里。它不屈服,伸展或者蜷起身子,或掃起尾巴,或盤成一團,或竄動三角形狀的腦袋……總之,它使出渾身招數(shù),帶動那小竹簍,在地上蹦跳、翻滾,躍起后重重摔倒地面,再翻滾再躍起摔倒。濕淋淋的水腥味兒,在門旮旯釋放出陰寒氣息。
放了它吧。我苦著臉乞求。祖母不理我,雙手合十于胸前祈禱,也許,沒聽見我的乞求。終于,竹簍子的網(wǎng)眼漸漸滲出水泡,細小的白水泡不斷涌出,幾乎淹沒了竹簍。水蛇安靜下來。五歲的我,不理解安靜之意,正如我不理解死亡。“不動”這個特征主導(dǎo)了我的意識,我認為,安靜就是死亡。所以,安靜下來的水蛇,不外乎氣斷身亡了。這樣的看法令我莫名悲哀。我的小手發(fā)涼。
祖母放下雙手,舒出一口氣,回答我剛才的乞求:它有它的命,你不懂的。我?guī)е耷环瘩g,它被活活憋死了。祖母搖頭。
祖母走近竹簍,松開竹簍的扎口,她雙手并用,抓牢水蛇滑膩的身體,丟在地上。泡沫很快消失,水蛇蠕動它的身體,慢而細致,漸漸把自己盤成了一團,探出腦袋。它沒死,是安靜了。我清晰地看見了水蛇的模樣,胖身體,黑紅色,條紋包裹肉身,周身有脊陵形狀的鱗片。它三角形的尖腦袋凸出在身體當中,安然若素……我不禁回頭看向堂屋春臺上的菩薩。那豐腴的安靜的,正在頷首望心的菩薩。
2
祖母捕捉水蛇自有用處?;畋膩y跳的水蛇,濾掉躁性,再剝下鮮皮,一塊蛇皮足夠。祖母鋪蛇皮扎針灸的一招,佐以她燒香拜菩薩的禮儀,還有她尋著月牙兒懸在天幕的時辰,鬼魅神奇,就是鄉(xiāng)村巫術(shù)吧。我兒時的眼中,村里所有人的眼中,巫術(shù)嘛,說不上科學(xué)根據(jù),它只需要——信。你信了,就去接納它恭敬它。它自會反饋信者所需要的東西。
記憶中似乎沒有不信的人,也許有,只是我沒發(fā)現(xiàn)而已。無論如何,“信”存在我們村莊,因為我祖母鋪蛇皮扎針灸的招術(shù)。村里男女老少,穿梭我家里,找我祖母尋求幫助。發(fā)熱、發(fā)昏、煩躁、心悸、味苦、氣短、心律不平……那么多的不適疼痛折磨著血肉身,折磨著血肉身中的脆弱心。
能婆婆,幫我瞧瞧吧……這是他們的口頭禪。到我家時,他們無一不是蹙眉苦臉的。能婆婆就是我祖母,是村里人贈予通靈者的尊稱。我祖母回答:小鬼奪走了你的魂,我看能不能找回來。能不能……這商詢的口吻顯示我祖母對萬物的尊奉,不僅是針對她執(zhí)念中的菩薩,還有那纏身的小鬼。
我說說我六歲那年暮春時節(jié)的一件事情。我舌頭長滿了黃泡,沉甸甸地壓迫整個舌頭,嘴巴難以蠕動,吞咽食物甚至喝水也困難。我傻子一般,微張嘴唇,給熾熱發(fā)疼的舌頭放風(fēng)。饑餓和口渴折磨我,身體正常運轉(zhuǎn)的需求也在折磨我,我卻難以張開嘴巴,真是活受罪。
我想看看我自己。在母親房間,對著大穿衣鏡凝視那張苦不堪言的臉龐,我狠狠心張大嘴巴,慢慢吐出舌尖。舌頭表面,黃泡堆疊,粉嫩的小痘痘歡快地生長。疼痛撕裂我的臉龐,五官都在挪位。這個丑陋的女孩子,遭遇了惡魔襲擊的痛不欲生的不幸人。
祖母決定給我驅(qū)魔,就在當天晚上。顯然,我飽受魔鬼折磨的痛楚,在祖母那里毫不起眼,還輪不上她鋪蛇皮扎針灸。她拿出一個劈成一半的風(fēng)干葫蘆瓢,攤在我雙手上。我恭敬地捧著,面向銀白的月牙兒。清風(fēng)吹拂,月光澄澈。祖母燒香拜菩薩完畢,顛著小腳走來,她右手舉起細小的銀針,銀針顫巍巍地,抖出斷續(xù)的流光。小鬼們,玩夠了吧,我請你們出來,能不能賞個臉?說著,祖母手里的銀針扎向葫蘆瓢,一針針地扎出一個圓圈,又一針扎向圓圈中心。阿彌陀佛。祖母雙手合十于胸前,虔誠念叨。
怎么說呢?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站在母親房間的大穿衣鏡前,輕易地張大嘴巴吐出舌頭,舌頭上的黃泡不見了,粉紅的小痘痘不見了,舌尖輕巧地抵住上腭,發(fā)出一個悠長而圓潤的“咡”聲。這個如夢初醒的女孩子臉色紅潤,眼睛明亮。我對她說,你是幸運的孩子
3
巫術(shù)不需要解釋,也解釋不了。它在那個江水四圍的村莊,在堰塘深潭星座一樣牽連的村莊,與村莊一樣,從來處來,帶著神秘,在居住者的舌頭上流傳并延續(xù)生命。這是它的書寫方式,虛妄靈性,猶如大地詩行。巫者就是書寫者,信者就是吟誦者。它務(wù)虛的特質(zhì),保全了它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又賦予它細雨般不受時空阻隔的生命力,它隨時死亡,也隨時蘇醒,但它被信任被看見,它的神跡大多數(shù)時候體現(xiàn)在道具上。蛇皮成為祖母行巫的證據(jù),成為能婆婆的標簽。
水蛇在竹簍里翻滾,發(fā)泄完它的躁性和怒氣,排出身體的毒液,血液頓時濕寒,水蛇盤踞成一團,陰涼的寂靜襲人。祖母取下此時的蛇皮,微微晾干后,就派上了用場。
那一年,漂亮的表姐跟在我舅媽后面來找我祖母。她們灰撲撲地,特別是我的舅媽,強盜一般,幾個大步跨進我家院子,閃身門后,等來病怏怏的表姐,然后飛快地合攏大門插上了門栓,再跑跳進堂屋,一聲能婆婆,喉嚨就哽咽了。看得出,舅媽難過,更多的是難堪。她眼睛四下一脧,看見攏過身來的我,閉緊嘴巴,掉頭朝我母親使眼色。我母親趕緊拉走了我。
表姐病了,因為種下了心魔??纯此?,昔日那個走到哪里都肩挎排球網(wǎng)兜的高傲女生,臉色慘白,眼睛黯淡無光。她靠著堂屋大門落寞地站著,眼神游離毫無著落。我從里面房間探出腦袋,喊了聲表姐。沒有人理我,我還是不死心地問了一句:你怎么了?
母親趕走了我,惡狠狠地交代,不關(guān)小孩子的事情不要多問。我不問了,但我知道,那夜,表姐就在我家,接受了祖母的巫術(shù)。那張新鮮的蛇皮,三天前剛從活捉的水蛇身上剝下來,紋理清晰,在我表姐的腹部上首次開張。
我睡不著,幾次想移步到堂屋,卻被堂屋里閑聊的母親和舅媽阻止了腳步。她們的聲音低沉斷續(xù),嘆息不止。我極力捕捉嘆息中的語言碎片,縫補我關(guān)于表姐遭遇心魔的零星認識,再根據(jù)表姐的遭遇,想像我祖母行巫的情景。
表姐的漂亮怎么形容呢?似乎所有形容漂亮的詞匯都匹配她。漂亮卻害了她——我母親與舅媽共同的認識。漂亮的人兒心性高,表姐從小就不甘她的漂亮被江水四圍的村莊拘囿,她渴望走出村莊過江去,功夫不負苦心人,終于等來了機會,豆蔻年華的表姐苦練排球被選進縣城排球隊,到處打排球得過不少獎。她十七歲那年,得到一套水晶酒杯獎品,那酒杯神奇啊,兌上酒水,就會顯現(xiàn)美女像,她指給我們看,我們看見了她那美麗若花的臉在酒杯中微笑,表姐說,這個美人是明星龔雪,我長得像她而已,但我比她年輕……然而,災(zāi)難來了。
母親和舅媽的長吁短嘆遮掩后面的話語。我還是捕捉到“受騙”“懷孩子”“找人偷偷打胎”“血流不止”“肚子痛”……這些令人羞愧的詞語擊中了我,我不得不屏住呼吸來抑制狂跳不已的心。我的表姐,她在疼痛,然而她在受辱……我眼前閃現(xiàn)那條被裝進竹簍里的水蛇,它以狂躁的跳躍滾動來抒發(fā)屈辱。
水蛇最終安靜了下來。我那漂亮的表姐呢?
她跟在我舅媽后面來我家,找我祖母,連續(xù)一個星期后,表姐不再來了。但她睡在家中,整天就這樣睡著。母親提了一竹筐雞蛋,帶著我去探望。趁著母親與舅媽在廚房嘀咕的機會,我溜進表姐的房間。表姐側(cè)著身體面向墻壁躺睡,一動不動。她白天黑夜就這樣躺著,躺著,把自己躺成毫無知覺的木偶……我虛著聲喉喊了聲“表姐”。她還是一動不動。我眼前閃現(xiàn)那吐出泡沫后盤踞一團的水蛇,心胸一陣陰涼。
4
我六歲那年三伏天,連續(xù)一周的暴熱后,出現(xiàn)了雷雨天,連續(xù)兩三天大雨傾盆,堰塘溝渠深潭的水漫出來,伙同地上的積水淹沒了道路園田,又朝我們居住的高臺溢來。長江的水位也超過了近幾年,大堤潰口的消息不斷傳來。
水已漫到我們家屋檐臺階下面。水面漂浮著菜葉、莊稼、樹枝、死魚、死蝦、蟲子等,腐臭味令人惡心反胃。但我覺得有趣,蹲坐在高大的青石門檻上,打量漫來的濁水以及水面上的浮游物,還可以看見游來的水生動物,它們有的剛剛閃現(xiàn)身體就掉頭不見,有的得意忘形爬出水面蹲在臺階上,還有的干脆朝我游來。
爬上臺階,無視我的觀望,大搖大擺地飆過我家高大青石門檻的,是一條水蛇。黃黑色,身體肥胖。它從水中進入陸地,覺得新鮮,還有些不適應(yīng),逡巡一會兒后,竄過了堂屋,扎身在堂屋前方的春臺下面,接著,抱著臺柱子繞起身體,尖腦袋探出,而脊陵形狀的鱗片霎時異常清晰。我恐懼地喊道:有蛇,蛇要咬我。
祖母捏著大火鉗趕來,一邊拿火鉗在地面敲一邊小聲叨叨令。我尖利著嗓門喊道:用火鉗夾死它。蛇似乎聽見我的聲音,頓時飆起。只聽見“轟”的一聲,瓦片松動,它瞬間就躍過瓦片的縫隙躥到了屋頂上。祖母又拿來長竹篙,不碰擊屋梁,卻拍打墻壁。祖母的叨叨令這次清晰在耳:你玩夠了吧,這是我們的家呢,你的家在水中,要是覺得好玩你就多玩一會兒……窸窣窸窣的聲響,微弱又清晰。水蛇可能真想起它水中的家,掉頭跑掉。祖母放回長篙,拍拍手,表示萬事大吉。
你不是捉水蛇嗎?它送上門來你卻放走。我問祖母。
除非它自愿游進竹簍子,我不會捉一條蛇。祖母回答我。
六歲的我懵懂無知,但長期受祖母言行濡染,多少明白祖母的話意,祖母信佛,尊崇一切,也心慈一切。何況這樣一條偶然闖進家門的水蛇?
別小瞧了它們,蛇的記性比誰都好,它記得所有遇見的人,自然記得恩怨。祖母告誡我,以后遇上了蛇,你就退一邊讓讓,它記得的。它自然也記得那些曾經(jīng)傷害它的人,無論多么遠,都會尋來報仇。
這是偶然嗎?我隔壁的發(fā)柱伯伯被蛇咬了,就在他家廚房。他挑水回家,倒水桶時,缸底下躥起一條黑蛇咬住發(fā)柱伯伯的右臂,剛好脈搏處,發(fā)柱伯伯昏死過去。等到家人發(fā)現(xiàn),發(fā)柱伯伯已失去拯救的最佳機會,全身中毒,身子發(fā)涼,口吐泡沫,泡沫還帶著黑血,他的臉可能經(jīng)受了過度的痙攣,以致死去后,臉龐都是扭曲狀態(tài)?;蛟S,他被那條并不陌生的蛇喚醒了記憶……
那條黑蛇也不走,在水缸邊盤成一團。趕來的家人,跪坐一邊嚎啕。那條黑蛇探起身體,從后門飆走。發(fā)柱伯伯的家人頓時記起,這條小黑蛇,去年來過家里,就蟄伏在水缸底下,發(fā)柱伯伯發(fā)現(xiàn)了,操起扁擔追打,打傷了蛇,受傷的蛇跑掉了。誰曉得?僅隔一年,它就尋來復(fù)仇。我后來問祖母,我們都曉得,蛇有記性,不要去惹它,否則沒有好果子吃,發(fā)柱伯伯怎么就……祖母搖頭,只說,他忘了老古話,偏就不信,不信還有什么可說的?恩恩怨怨,總有了斷。
蛇真是有靈性的,你尊重它、禮讓它,它何嘗不知道?正如你侵犯了它、傷害了它,它會記住你的氣味,無論多么遠的距離,會一路尋來作了斷。所以,我們村莊的習(xí)慣,夏天走夜路時,上下坡,走小路,過田埂,總忘不了手拿一根竹竿,并非拄著走路,而是一路走一路在地上戳戳點點,告知蟄伏在草叢中、水溝里、樹底下的蛇——我來了,向你借個道。
5
祖母給我講過一種最厲害的蛇,名叫雞冠蛇。雞冠蛇周身都是五顏六色的花紋,眼睛黑溜溜的,腦袋上還長有鮮紅色的雞冠。祖母說,那是快要成精的蛇,它能耐大,能夠直立上身,像人一樣跳舞蹦高,還會發(fā)出母雞一樣的聲音。祖母說,雞冠蛇一心學(xué)人,不大會傷人,遇見它,趕緊走,走不脫,就脫下鞋子盡可能朝空中甩,雞冠蛇要跟你比高,特別喜歡找小姑娘比高。
祖母在她如同我的年紀時遇到過。那時,村里的堰塘深潭比現(xiàn)在要大要多,特別是潭水深不可測,周圍都是綠茵茵的樹木。有天傍晚,她過樹林下潭去洗豬草。剛下坡,突然從水邊探出一個花腦袋。幼小的祖母意識到,碰到雞冠蛇了。
祖母馬上退跳到岸上樹林里,雞冠蛇跟著飆到岸上,瞪起烏黑眼看祖母,接著張開嘴巴,發(fā)出咝咝的聲音。面對追趕來的朝自己打招呼的雞冠蛇,祖母不敢不理,只好放下籃子,拿眼看它。霎時,雞冠蛇挺直了上半身,左扭右拐地跳舞,與小小的祖母比美。祖母嚇得渾身打顫,但祖母失魂落魄的模樣肯定令雞冠蛇不高興,它覺得祖母小瞧了它,停止了比美,又開始蹦跳。祖母馬上明白,雞冠蛇在與自己比高。如果比不過,雞冠蛇就會羞愧而逃,如果比過了自己,它還會糾纏不止。祖母穩(wěn)住了一顆狂跳的心,彎腰脫下鞋子,然后奮力朝空中扔去,多么幸運啊,那只三寸金蓮的小鞋,越過頭頂上的樹梢,消失在空中,那可是無限高的高度。雞冠蛇鉚足力氣,朝上跳起。祖母趁機跑掉。
這是祖母唯一一次見到雞冠蛇。祖母說,雞冠蛇妖媚纏人,但又有自知之明,它要求跟人比高,若是比輸了,馬上會藏回隱秘的老巢修煉功力去。
還有誰見過雞冠蛇?我滿心懷疑地問道。祖母說過幾個人,都是她那一輩的老人,有的比她還年長,有一個已經(jīng)過世。想必,雞冠蛇要成精,自然選一個秘密的環(huán)境,樹林要大,水塘要深,道路要與世隔絕……這樣看來,雞冠蛇在以后真就是傳說了。
我們村莊至今還流傳一個傳說,誰在夢中見到了雞冠蛇,誰就被雞冠蛇攝走了魂魄,死期也就到了。
我們小孩一般沒見過雞冠蛇,也無所謂有關(guān)雞冠蛇的夢了。而老一輩人中,有個名叫“洋畫師”的老頭某天晚上夢見雞冠蛇在跳舞,第二天就尋到我家,說雞冠蛇攝走了魂魄,他要祖母幫忙找回來,因為他還不想死。
“洋畫師”并非洋人,只不過頭發(fā)天生卷曲,且鼻子高大,看上去好像洋人,他是村里的老畫師,給人畫像,一畫一個相似,洋畫師在我們村乃至整個孤島上都有名氣。洋畫師畫藝高,為人隨和,從不擺架子。但到了晚年,洋畫師變了,輕易不給人畫像,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難得出門一步,跟我們村莊隔離了。
洋畫師夢見了雞冠蛇后,每天晚上來我家,請祖母在他胸口鋪蛇皮扎針灸,連續(xù)半個多月。也是奇怪,那些天后,他紅光滿面,精氣神好多了。我們都說,洋畫師的魂從雞冠蛇那里找回來了。
洋畫師感謝我祖母,給祖母畫下拜佛的像,是側(cè)面像。祖母身著粗布對襟上衣,面容清瘦,裊裊青煙中,頷首拜佛的祖母側(cè)面像輪廓分明,面泛微光,她雙手合十于胸前,眼睛朝下,那是在望心……這張黑白顏色的畫像,一直保存于家中,但它終究被燒掉了,隨著走路后祖母的遺物付之一炬,化為煙塵歸于大地。
想來真是遺憾啊。當初,怎么不留下那張畫像呢?我記得,洋畫師送來那張畫像喜滋滋地,他雙手呈過畫像,對我們夸耀說,那是他洋畫師畫像以來最得意之作,如此收手也算關(guān)門大吉了。
6
我十一歲那年,母親隨父親“農(nóng)轉(zhuǎn)非”,我們搬到鎮(zhèn)上,只留下七十多歲的祖母守在老屋里。那時,村子開化了許多,不再相信祖母那一套,還有不少年輕人嘲笑祖母在搞封建迷信,祖母一向硬朗的身體突然松垮,她不再行巫。據(jù)說,村里還是有人信她,私下找過祖母,但都被祖母拒絕。
那年暑假,我回到老家看望祖母。在老家居住的日子,我肚子疼痛,下身流血,我從一個孩童變成了少女,心中卻產(chǎn)生了厭惡和恐懼。
祖母的右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捏著銀針對著蛇皮紋路扎針灸的右手,在我腹部上輕輕摩挲,交代我一些常識,不要接近涼水,不要赤腳走路,不要吃凉寒冷辣食物,倒掉洗濯的污水時不能面對太陽,要熱情周到地對待每月定時光顧的經(jīng)期……此番論調(diào)雖啰嗦,但仍是老生常談,包含了祖母對待外界的基本態(tài)度,我不至于不懂。無非就是:那些來臨的新事物,生命中不可抗拒的新事物,你須尊崇它、善待它,它是有記憶的,它自然也會善待你。
那天晚上,我和祖母在院子里乘涼。祖母聊起我漂亮的表姐,祖母說,被心魔纏住的表姐,找人打胎卻沒有清除干凈,身體一直疼痛,肚子里淤積太多的雜物,躁動不安,那鋪上去的蛇皮,一下就被吸干水分,耗盡了藥性,只好扔掉,那張蛇皮第一次用也是最后一次用。那妮子,心思不是一般的重啊。祖母嘆息。
已上初中的我似乎懂得表姐,為表姐辯解:不是她心思重,而是這地方太小了,有一天我也會走到長江外面去的。與其說我理解表姐,不如說我對人生有了想法。外面的風(fēng)景不可知,但正因為不可知才吸引我們,這有什么錯呢?祖母卻說道,你就是大人了,要明白,一些東西你不可違背的,就是走多遠,也要記得,尊崇它,它就善待你。祖母的話又繞到了原點,卻讓我無從反駁。這是她樸素的認知,是她七十多年塵世生活的所有真理,她以重復(fù)訴說的方式訓(xùn)導(dǎo)她身邊的人。
你為什么不再……我的詢問被祖母的嘆息打斷,她揚起枯瘦的右手,朝房前屋后畫了半圈,你沒看見?。垦咛炼几闪?,潭水也快見底。
是啊,沒有了那深不見底的堰塘和潭水,哪里還有靈異的水蛇呢?即使有水蛇,但缺少了清澈深幽的水質(zhì),它會心甘情愿地鉆進竹簍子里去?沒有自愿,念佛的祖母無從收獲蛇皮。缺少了蛇皮,她的針灸術(shù)也無用武之地。
第二年夏天,祖母來到鎮(zhèn)上我們的家,那時她已經(jīng)病入膏肓,全身血管硬化,葡萄糖輸不進去,她拒絕一切食物。就這樣,祖母瘦成皮包骨,瘦成一具骷髏,終于在初冬撒手塵世。我們把祖母送回老家,在大堤下的樹林中土葬了祖母。接著,又在祖母墳?zāi)骨胺贌婺高z物。
祖母的銀針和蛇皮呢?我們家人面面相覷。
這至今是個謎,祖母行巫的道具究竟去了哪里?謎底還是有的,就在那古老的村莊里。然而,兒時的村莊早已改版,只存在記憶里。從虛處來,又徹底回歸虛處,謎底與謎面合一,它們的異常,在日新月異的今天終歸無用無趣,但從倫理角度來說,已回答了塵世的秘密。
早已走出長江之外的我,因多種原因回到鄉(xiāng)村。走在水草豐美的小徑,身邊的同伴,她們雙手提起裙子,試探著左右腳走起貓步,同時,揚起嗓門驚呼:小心蛇……我喉嚨頓時涌現(xiàn)千言萬語,卻又無法啟唇。關(guān)于蛇,我知道的不少,然而,對于蛇本身,我又一無所知。我心緒難平,卻只能閉口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