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學”還是“西方學” ——中國的歐美研究辨名
“西學”與“西方學”一字之差,屬性全然不同?!拔鲗W”是指“來自西方的學問”,而“西方學”則是中國人站在東方的立場上“研究西方的學問”。中國的“西方學”,意味著中國人把西方作為對象加以研究,凸顯自己的主體性與文化立場。歸根到底,它是中國文化主體觀念的產(chǎn)物。
來自西方的現(xiàn)代科學,包括數(shù)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等,都有自己的學科名稱,而且事實上不必再有“西方”的標記,它們已經(jīng)成為全世界共通的學問,具有全球共同的學術(shù)標準與研究范式。但是,人文社會科學就不同了,它必須也必然會有自己的文化標記。
“西學”命名的由來
學問與學科的文化標記,鮮明而集中地體現(xiàn)在學科稱謂(名稱)上。因為分科之學是近代以后才產(chǎn)生的,在“自國—外國”、“東方—西方”的文化結(jié)構(gòu)中,學科命名也自然會帶上民族文化或國民文化的標記。例如,在現(xiàn)代西方,不分科的總括的學問有“古典學”(研究歐美自身歷史文化)、東方學(研究亞洲與北非文化)、人類學(研究非洲、拉美等地原始部落的文化)三種形態(tài)及其稱謂。而在中國,我們把研究自身傳統(tǒng)文化的學問稱為“國學”,這與歐洲的“古典學”相對應。但是,中國學人從事的以西方為對象的各人文社會科學方面的研究,例如西方哲學、西方史學、西方文學、西方美學等,固然都有各自的學科稱謂,而要把這些學科統(tǒng)合起來,該如何稱謂呢?想來,似乎還沒有一個公認、通行而又恰當?shù)拿Q。相關(guān)的概念,只有一個“西學”。
《現(xiàn)代漢語詞典》“西學”釋義:“舊時指歐美的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政治學說?!薄冬F(xiàn)代漢語大詞典》“西學”條釋義:“舊時稱從歐美傳來的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倍哚屃x基本相同,都說明了“西學”的屬性,是歐美的或是來自歐美的。不過,問題是“舊時”固然把歐美的學問稱為“西學”,而今時又是怎樣稱呼的呢?實際上直到如今,并沒有公認的其他稱謂,不得已仍然叫“西學”。
西學研究的主客體之爭
縱觀近代以來關(guān)于“西學”的看法與論爭,可以概括為先后三種形態(tài):第一種是19世紀末改良主義者的西學觀,他們確立了“西學—中學”對跖的概念,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理論本身固然不謬,但在實踐中往往把“西學”作為技術(shù)層面的工具而不太深究其本體與實質(zhì),沒有走進去也就無所謂走出來。第二種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產(chǎn)生的,源遠流長直至今日的啟蒙主義者的西學觀,表現(xiàn)在學術(shù)研究中常用的方法就是拿西學的觀點、方法、價值觀來看待、闡發(fā)和研究中國問題。在上述兩個層面上,“西學”還都保留了原本的“歐美”或西方的屬性,因而稱之為“西學”,的確是名實相副的。
在中國,“西學”稱謂的區(qū)分標準不是研究主體而是研究對象,即客體。這樣,凡是研究歐美的學問都叫“西學”。例如西方哲學、西方文學、西方藝術(shù),這些總括起來,都只能叫“西學”。但是,一門學問總是由研究主體與研究對象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構(gòu)成的,其中研究對象是相對客觀的存在,而研究主體則必然具有其主體性、能動性。與自然科學不同,在人文社會科學領(lǐng)域,研究者的主體性更為本質(zhì)和重要。
于是,在上述兩種形態(tài)之外,還存在第三種形態(tài),就是強化主體性,是把“西方”對象化,把西學拿來,作為借鑒和參照,入乎其內(nèi)而又超乎其外,就是回到明代較早譯介西學的徐光啟的初衷:“欲求超勝,必先會通。”(《歷書總目表》)。學習西學、翻譯西學是為了中西會通,是為了“超勝”于西學,從而體現(xiàn)充分的文化自信,樹立真正的文化主體性,這不妨可以稱之為“文化主體主義者西學觀”。這是第三種形態(tài),也是第三個層面,并且是最高的層面。
凸顯中國主體性的“西方學”
文化主體主義者不僅把西學作為傳播的對象,而且作為“研究”的對象。而真正的研究,就要以中國人自己的眼光,作出中國的闡釋與判斷。于是,在中國人的觀照、審視之下,在中國人的表述中,“西學”則已不再是原本西方人的“西學”,也不是“來自”西方的“西學”,而是中國人自己以西方為研究對象的學問。
這種學問應該怎樣命名呢?它的恰當?shù)拿Q當然就是“西方學”。
“西學”與“西方學”一字之差,屬性全然不同?!拔鲗W”是指“來自西方的學問”,而“西方學”則是中國人站在東方的立場上“研究西方的學問”。而且,“西方學”這一學科名稱,和西方人研究東方的“東方學”的學科稱謂也形成了對應。西方人的“東方學”從來都是站在西方立場上的,無論是對東方文化如何尊重,如何推崇,如何貶低,如何批判,都是西方人的主體行為。中國和東方在他們那里只是研究對象。
然而,一直以來,對于我國的西方研究或歐美研究而言,“西方學”的稱謂卻一直缺位。無論是學者個人寫文章,還是官方機構(gòu)的學科目錄,很難見到“西方學”這一概念。只有極個別文章,在特定語境(例如在后殖民主義)中使用過帶引號的“西方學”,指的是與東方主義相對峙的“西方主義”;或者指古代中國人眼中的“西方”(西域、印度)或“西方”觀,而不是學科稱謂。
現(xiàn)在看來,我們沒有“西方學”的學科名稱,不僅是名稱本身的問題,實質(zhì)上也是一個觀念問題,意味著我們只有“西學”的觀念而沒有“西方學”的觀念。而這兩種觀念的差異是巨大的。我們研究西方哲學、西方美學、西方文學等學科領(lǐng)域時,若是下意識地把這些都看作是“西學”,則我們在研究中必然以“西方”闡釋“西方”,就是拿西方的斧頭,劈西方的木頭,我們只做了一個單純的劈柴人而已。
所謂“西學”,只是傳播到了我們這里的西方的學問,只是中國人在對來自歐美的學問未加消化、理解和重構(gòu)之前的那種原有形態(tài)與屬性。誠然,如王國維所言,“學問之事,本無中西”。但是“學無中西”指的是知識的共通性、共享性,要有世界觀念與全球視野,并非否定研究者的文化印記與文化屬性。而一旦對“西學”加以中國化的審視、加入了我們的理解,就會成為中國人的“西方學”。中國的“西方學”,意味著中國人把西方作為對象加以研究,凸顯自己的主體性與文化立場。歸根到底,它是中國文化主體觀念的產(chǎn)物。
中國學術(shù)研究的根本立場
通觀中國的歐美研究學術(shù)史可以發(fā)現(xiàn),“西學”與“西方學”兩種模式都存在。“啟蒙主義”的“西學”模式長期以來似乎處于優(yōu)勢,但“西學”模式在中國的優(yōu)勢,其實并不是中國學問的優(yōu)勢,而是對西學本身之強勢的借重、依仗或認可,是學術(shù)上的“西化派”的基本姿態(tài)。
與“西學”的觀念模式不同,在“西方學”的觀念與模式中,誰的研究就是誰的學問,而不管研究對象如何。例如,一個中國人對西方文學、對莎士比亞的獨到的解讀與研究,體現(xiàn)的是這個中國人獨到的思考和結(jié)論,在研究成果的歸屬上應該屬于他本人;他本人是中國人,在背景屬性上他應當屬于中國的學問,應該屬于中國人的“西方學”,而不是“西學”。
其實,嚴格地說,完全不帶中國人的立場與理解的“西學”是不存在的,哪怕是純粹的西學文獻作品的翻譯也有一個中西語言轉(zhuǎn)換的問題,也會體現(xiàn)譯者個人的風格,還會帶有中國文化的色彩。但是,明明是“西方學”而不自覺,卻在意識里以“西學”自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一些我們自以為的純粹的“西學”,若拿西方人“西學”的標準對之進行衡量,在一定程度上也未必符合標準,但其在文化立場上卻完全是西方的,這就形成了一個悖論與分裂。
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辨名”實際上就是“正名”。每一個研究歐美的學者都應該加以追問和思考:我們的根本宗旨和目的是弘揚“西學”,還是從事中國人自己的“西方學”?我們的歐美研究,究竟應該稱之為“西學”還是“西方學”?對中國的歐美研究加以“辨名”,勢在必行。
中國的“西方學”,正如中國的“東方學”,它們有“實”而無“名”的狀態(tài)應該結(jié)束了?!拔鞣綄W”絕不是我們杜撰出來的概念,它實際上早就在那里了,只是需要我們拿過來明確地使用它。如此,我們的歐美研究或西方研究才能實至名歸。有了“西方學”的概念,加上我們研究亞洲問題的“東方學”,再加上我們傳統(tǒng)的“國學”,這三個初次劃分出來的基本的學問領(lǐng)域,便可成為中國學術(shù)文化體系形態(tài)中的三個元概念。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