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教時刻的史家筆法 ——《史記》中高祖立朝至武帝立教的大事因緣
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xué)為先。(《禮記·學(xué)記》)
洋洋美德乎!宰制萬物,役使群眾,豈人力也哉?余至大行禮官,觀三代損益,乃知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其所由來尚矣。(《史記·禮書》)
晚周衰微,“禮廢樂壞”,“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莊子·天下》),政治(朝)與教化(教)分離??v然如子夏這般孔門高弟還會“出見紛華盛麗而說”,何況中人以下者?“漸漬于失教,被服于成俗。”(《史記·禮書》)秦朝代之而起,以法術(shù)治國,終究窮智與力而不能捍衛(wèi)國朝。周末秦末頻頻有德性討論,其實是在問立朝之后的立教問題:如果不能提供新的教化,國朝如何真正立得起來?“民無信不立?!保ā墩撜Z·顏淵》)司馬遷繼《春秋》之志而作《史記》,非只記事而已。[2]《史記》中秦漢之際尤其是漢朝立朝以來六十余年的敘事,皆由立朝與立教貫穿,散見于全書各處,“正名實,不可不察也。”(《史記·太史公自序》)
《史記》凡一百三十篇,全書五部分以十二《本紀(jì)》為先,從記述時間而言,上起遠(yuǎn)古黃帝,下訖當(dāng)朝漢武;從篇章安排來講,開篇為《五帝本紀(jì)》(首帝即黃帝),末篇《太史公自序》屬列傳之末(列傳第七十),卻不書“傳”而書“序”,足見非為個人作傳,乃是關(guān)乎全書結(jié)構(gòu)、筆法與立意的說明。作為一部通史,其篇首并非人之為人的物種起點,而是在歷史中擇其一點;這種人為的起點設(shè)定,必有因由,史遷提供的不是從無到有的“人之初”,而是人世的紀(jì)元。西人撰史以“首”(arche)為“起點”和“原則”亦作如是觀。
一、黃帝為首:紀(jì)元與土德
如《史記·五帝本紀(jì)》所記,“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足見司馬遷以《五帝德》和《帝系姓》為底本,書寫了《五帝本紀(jì)》。《春秋》記述起于魯隱公元年,《國語》起于周穆王十二年,六藝之中,唯有《書》《易》記述了上古知識,但“《尚書》獨載堯以來”,最古只記載了唐堯,《周易·系辭下》的記載是:
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史記·五帝本紀(jì)》言及黃帝而未著墨于《易》,或因陰陽“使人拘而多畏”(《論六家要旨》),而司馬遷正要“建立歷史之黃帝”。[3]歷史之黃帝便有制作之事,亦有身亡之時。黃帝既非人之為人的物種起點,定有前史可述。
黃帝為尊號,稱帝前為軒轅,當(dāng)時人世盡歸神農(nóng)氏(炎帝),然而神農(nóng)氏已經(jīng)衰微(“軒轅之時,神農(nóng)氏世衰”),人世面臨三個階段的問題:第一階段是“諸侯相侵伐”,而神農(nóng)氏無力應(yīng)對,軒轅“習(xí)用干戈”,出兵討伐不尊崇神農(nóng)氏的諸侯,“諸侯咸來賓從”;第二個階段,這些諸侯之中“蚩尤最為暴”,無法征伐;第三個階段,“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咸歸軒轅”。第一、二階段是諸侯的僭越,第三階段是炎帝的僭越。面對炎帝的僭越,僅僅作為諸侯的軒轅無法解決。以上所述,皆是武力之事。炎帝侵凌,諸侯咸歸,軒轅由武力轉(zhuǎn)而“修德振兵”,“治五氣,蓺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zhàn)于阪泉之野”。(《史記·五帝本紀(jì)》)
軒轅所為很容易讓人想到《史記·齊太公世家》所述周文王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之事——新朝君主是否都面臨“陰謀修德以傾前政”的問題?漢代緯書《龍魚河圖》所述十分關(guān)鍵:“萬民欲令黃帝行天子事,黃帝以仁義不能禁止蚩尤,乃仰天而嘆?!盵4]最終,軒轅無奈,起而推翻炎帝,第二、三階段的兩個問題被一并解決。此時人世尚未“治氣以教化”,所謂“仁義”當(dāng)為“道德”(參《老子》第三十八章)。與炎帝“三戰(zhàn)然后得其志”,“得其志”便是取而代之,先稱帝再戡亂,而后“蚩尤作亂,不用帝命”已是違背黃帝,黃帝遂“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道”既已失而無可復(fù)返,唯有以力制止。
炎黃大戰(zhàn)與涿鹿大戰(zhàn)之后,“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嘗寧居”。炎帝蚩尤之弊歷歷在目,黃帝既以武力得天下,卻不愿以武力治天下,遂開始其“治民”的制作事業(yè),黃帝之德正在于此:“置左右大監(jiān),監(jiān)于萬國”,分理天下;“時播百谷草木,淳化鳥獸蟲蛾”;“勞勤心力耳目”。于是“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黃帝之所謂正是土德之要義。(《史記·五帝本紀(jì)》)
然而,既是三代以前五帝之記,司馬遷為何特意標(biāo)明黃帝為土德,卻避而不談五帝中其余四帝在五德—五行中的位置?可見司馬遷即便受到鄒衍的影響(“鄒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也極其有限(批判鄒衍“怪迂阿諛茍合之徒自此興”,見《史記·封禪書》)。秦朝首次使用五德說定位本朝德性狀態(tài),可以說史遷援用此法追溯黃帝的德性定位,有限的使用或可見其筆法,《史記》后文五德之論便是秦漢兩朝在五德中的歸屬。既然只有這兩處談及德性定位,古今之變就躍然紙上了。
二、漢承秦制:水德的延續(xù)
1、漢朝祖制:沿用水德
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漢朝以土德自居,史遷特意申說黃帝的土德德性,作為漢朝的模范,是五德終始循環(huán)中第一次循環(huán)(從土德到土德),同時也保留了對漢朝德性評判的可能,以黃帝土德之先名貶抑漢朝土德之自命。既然黃帝之德是第一次土德(元德)在人世中的綻開,那么,擔(dān)綱第二次土德的漢朝是否意味著紀(jì)元的再次開啟(“時間開始了”)?然而,太初之前,漢朝的德性定位都是水德。
漢朝是水德還是土德的本朝德性定位,基于若干歷史問題的討論,最重要的便是前朝(秦朝)能否在五德中居有一德,這關(guān)乎秦漢之際的歷史書寫與德性判定。秦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史記·始皇本紀(jì)》),秦代周而起,以水克火,應(yīng)當(dāng)為水德。既然周秦之變帶來德性變化,秦漢之變也應(yīng)當(dāng)迎來水土之間的德性變化——由秦朝的水德變?yōu)闈h朝的土德。
可是,高祖時負(fù)責(zé)歷法事宜的計相張蒼“推五德之運,以為漢當(dāng)水德之時,尚黑如故”,秦朝自以為水德,故尚黑色。張蒼此論無疑是秦漢同德,漢代秦而起卻與之同德,不是否認(rèn)秦朝為五德之一,而是在五德終始說的歷史敘事中,否定漢朝作為新朝從而配享新德性。乍看下來,張蒼此論頗為悖逆,很可能會遭到攻訐甚至丟掉性命;但他沒有受到迫害,因為這恰恰是開朝君主劉邦定下的漢朝祖制。
秦朝之德為“水德”,高祖代秦而起,“亦自以為獲水德”(《史記·歷書》),“亦”字一筆正表明,高祖認(rèn)為漢朝居水德是秦朝之德的延續(xù),而不是否定秦居有一德。[5]這種定位與劉漢立朝的歷史資源有緊密關(guān)聯(lián)。劉邦是楚人,起兵依靠張楚政權(quán),采用楚制統(tǒng)率眾部。后有懷王之約,“先入關(guān)中者為王”,這里的“王”就是秦國舊地的新王(新的秦王)。項羽背約稱西楚霸王,劉邦得封漢王,后有楚漢之爭。因此,劉邦的立朝資源包括張楚、懷王之楚和西楚。這些都是楚制,《史記》單設(shè)《秦楚之際月表》而非“秦漢之際”,足見其重視楚制,亦深知漢朝與楚制的因襲關(guān)系。
漢朝所要反對的是原先的暴秦,按照懷王之約,劉邦先入關(guān)中,成為秦國新王,據(jù)此建立的劉漢一朝便接續(xù)了秦國的傳統(tǒng),從而使秦制成為新朝的一種立朝資源。所以,漢朝立朝后經(jīng)歷了由“從楚制”轉(zhuǎn)而“承秦制”的轉(zhuǎn)變。[6]立朝資源是一把雙刃劍,既能夠在起兵反抗時提供合理論證從而聚攏資源,又會在立朝后構(gòu)成對新朝的限制。吊詭之處在于,劉邦起而反秦,立朝卻漢承秦制。他所反抗的對象反倒成了約束他的歷史資源?!爸芮刂g,可謂文敝矣?!保ā妒酚洝じ咦姹炯o(jì)》)秦不能救“文敝”,秦政之失,不在于立朝的武力選擇,而在于沒有著手立教。[7]漢承秦制,則立朝而未立教。秦朝已作為歷史的鏡鑒擺在那里,智與力皆有限度,如何導(dǎo)引民德?更何況作為漢朝立朝資源之一的張楚政權(quán),其創(chuàng)作者陳勝曾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8],如此一來“田野小夫皆有南面稱孤之心”(《陳亮集·問答上》),國朝將如何維系?
立教就是本朝的德性定位,與制度(君臣)和歷法(天人)的設(shè)計息息相關(guān)?!笆捄未温闪睿n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史記·太史公自序》)漢不改德的表現(xiàn)是:(1)漢初政制由蕭何而定,“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蕭何所據(jù)正是秦制(《史記·蕭相國世家》);叔孫通為漢制作禮儀,“大抵皆襲秦故”(《史記·禮書》)。(2)蕭何仰仗張蒼敲定歷法,秦至漢初,用顓頊歷。[9]由此,漢朝延續(xù)了秦制和秦歷,沿襲秦制就成了漢家祖制。高祖五年(前202年)和文帝后元元年(前163年)都調(diào)整了歷法而未改正朔,直到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始改正朔。
既然不修改秦朝的正朔,作為開朝君主的劉邦如何確立開朝之正?“高祖十月始至霸上”(《史記·張丞相列傳》),以為霸上奠定了除秦的事業(yè),所以不顧秦也“以十月為歲首”,“弗革”秦正朔。然而,這一論斷恰恰揭示了秦漢的連續(xù)性。關(guān)于正統(tǒng)的論證主要有兩種:(1)赤帝子斬白帝子的神話(《史記·高祖本紀(jì)》)。[10](2)甚至仍然借助秦朝的四帝傳說,只不過將自己添為第五帝(《史記·封禪書》)。劉邦曾問秦祭祀哪些天帝,答曰白、青、黃、赤四帝;而他以為應(yīng)有五帝而只有四帝,眾人皆不能答。劉邦自答“待我而具五”,進(jìn)而立黑帝祠(水德)。然而,無論是赤帝子斬白帝子之說,還是五帝說,只能說依托于一種神話為開朝君主的德性正名,但世襲制可以使子孫世襲君位,卻無法使其世襲德性。秦始皇推演五德,確立的水德是秦朝的德性而非他一人的德性,因此他有“傳之二世、三世乃至萬世”的渴望;漢高祖雖然為漢朝確立了水德,但不過是秦朝德性的延續(xù)而非克服,這一德性定位的缺陷已作用于他本人——既然漢朝德性只是秦朝德性的延伸,而他又是代秦而起的,那么他就要在五德說之外為自己尋求立朝神話以正名,而有漢一朝則留下了本朝德性定位的立教問題。
2、惠呂順守:黃老之術(shù)
立朝時刻是一種政治宣言,但不等于國朝完全安定,可能還有局部地區(qū)需要平定。所以,高祖雖用叔孫通制作禮儀,然而“尚有干戈,平定四?!?,“未遑庠序之事”(《史記·儒林列傳》)。立朝時刻的高祖尚沒有余力考慮立教的問題,所以認(rèn)為“為天下安用腐儒”(《史記·黥布列傳》),遂不用儒生。而陸賈言必稱《詩》、《書》,反受高祖責(zé)罵之,遂辯稱可以“馬上得之”怎可“馬上治之”,“逆取順守,文武并用,長久之術(shù)”。言下之意,暴秦之后需要擺脫秦法,擁抱“新的生活方式與制度”,國朝已立而國教未定便遺留了何以“導(dǎo)民以德”的大問題。《史記·高祖功臣候者年表》沒有陸賈之名,可見他沒有立朝之功,或者他的品性不關(guān)心立朝的武功,更在意立朝之后的德性問題。所以他質(zhì)問高祖:“鄉(xiāng)使秦已并天下,行仁義,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祖慚愧,建議陸賈“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史記·酈生陸賈列傳》),陸賈果作《新語》。因為有了這番洗滌,高祖曾對太子(即后來的惠帝)講述自己“遭亂世”,在秦“禁學(xué)”之時“謂讀書無益”,然而立朝以來,“追思昔所行,多不是”。[11]講給太子就意味著講給新朝,祖制未改,但祖訓(xùn)有所松動。惠帝四年(前191年),不復(fù)使用秦時《挾書律》,但仍舊以吏為師。
惠帝雖然為帝七載(前195-前188年),但政歸呂后,所以史遷直接書以《呂后本紀(jì)》。呂后期間(前195-前180年),史遷以“垂拱而治”記之,包含三個層次:漢朝初立,“黎民得離戰(zhàn)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君臣關(guān)系),“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刑罰罕用”(用法),“民務(wù)稼穡,衣食滋殖”(官民關(guān)系)。[12]
惠呂垂拱而治與二人信奉黃老之術(shù)不無關(guān)系:樂臣公將黃老之術(shù)傳授給蓋公(《史記·樂毅列傳》)和田叔(《史記·田叔列傳》);惠帝元年,曹參為齊國丞相,聽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請蓋公為之謀,蓋公所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此后曹參治齊,沿用此法,九年時間,“齊國安集”。曹參由齊國相而任漢廷相,仍然“清靜極言合道”,“百姓離秦之酷后”得見休息無為之政,“天下俱稱其美矣”(《史記·曹相國世家》)。這一記錄,恰與周朝時齊魯之辨有所對應(yīng):太公呂尚封于齊國,“五月而報政周公”,如此迅疾,一切皆在因應(yīng),“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相比之下,周公之子伯禽就封魯國,“三年而后報政周公”,如此遲緩,只因“變其俗,革其禮”非一日之功。魯國制作而齊國因應(yīng),周公哀嘆魯國后世將次于齊國,蓋因為政簡易,若有“平易近民”的近平之舉,“民必歸之”(《史記·魯周公世家》)。
曹參為漢相,清靜無為,沿用蕭何之制,可謂“蕭規(guī)曹隨”;選用“重厚長者”,至于“欲務(wù)名聲者”則罷免不用。而惠帝年少,或希冀有所作為,故發(fā)問于曹參,曹參反問,惠帝自承無法與高祖相比,而曹參又似不及蕭何。于是曹參道出制作與因應(yīng)之別:“高帝與蕭何定天下,法令既明”,只需沿用祖制,“遵而勿失”便可以了(《史記·曹相國世家》)。
“孝惠、呂后時,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保ā妒酚洝と辶至袀鳌罚┯纱丝梢姡莸叟c呂后的統(tǒng)治資源端賴于高祖,因此所謂“無為而治”、“休養(yǎng)生息”不過是“逆取順守”,與“清靜無為”的內(nèi)圣修煉無關(guān)(從而并非“內(nèi)圣外王”一途),無論曹參還是呂后(蕭規(guī)曹隨,沿用祖制),其所謂“無為”都有時勢所迫,可以說是不得已而為之,或不得已而不為,這里的“無為”實際是“無違”,“因循為用”(《史記·太史公自序》)。[13]“天下初定,方綱紀(jì)大基,高后女主,皆未遑,故襲秦正朔服色?!保ā妒酚洝v書》)惠呂不敢造次,沿襲秦正朔服色,就是無違漢承秦制的漢朝祖制。然而,司馬遷的敘事中,黃老不僅有“清靜無為”,還有“刑名”,如何化解“黃老之術(shù)”的內(nèi)在張力?
三、黃老之學(xué):人世與刑名
史遷筆法微妙,有的學(xué)問與老子有關(guān),而有的則與“黃老”(或“黃帝、老子”)有關(guān),《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勾勒了老子/黃老之學(xué)與其他學(xué)說的關(guān)系:
(1)本歸于老子
莊子者……其學(xué)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
(2)歸本于/本于黃老,學(xué)黃老道德之術(shù)
申不害者……申子之學(xué)本于黃老而主刑名。
韓非者……喜刑名法術(shù)之學(xué),而其歸本于黃老。
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huán)淵,楚人。皆學(xué)黃老道德之術(shù),因發(fā)明序其指意。
在老子的人世中,黃帝這一歷史起點其實恰恰是人世衰敗的開始?!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開篇講黃帝“成而聰明”,而《史記·太史公自序》就已講明:“大道之要,去健羨,絀聰明,釋此而任術(shù)?!保ㄒ嗫薄肚f子·外篇·在宥》)既然黃帝作為歷史起點,恰恰在于他的“治民”制作,如此“敢為天下先”,[14]而老子卻是“隱君子”,“世莫知其然否”。在老子的人世論中,黃帝的衰敗就在于“國之利器”既已制作便是“示人”。(《老子》第三十六章)仁、義、禮皆為制作,已失之于末流?!独献印返谌苏鲁尸F(xiàn)了一個宏大的人世:
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也,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也,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也,上禮為之而莫之應(yīng)也,則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
學(xué)本于老子的莊子便有類似的表述?!肚f子》內(nèi)篇凡七篇,第七篇《應(yīng)帝王》記述了“混沌”七日七竅亡的故事: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比砧徱桓[,七日而渾沌死。
這是一則七日的創(chuàng)世記,以寓言的故事揭示了老子上述人世的逐漸敗壞。這則創(chuàng)世記的故事結(jié)尾是混沌死(chaos)而秩序生(cosmos),然而最后的字眼不是“生”而是“死”,這個創(chuàng)世記并不壯烈,反倒悲涼。
在史遷的記述中,唯有莊子本歸于“老子”,其余申、韓、慎到、田駢、接子、環(huán)淵,都學(xué)自“黃老”,似乎法家一系均本于“黃老”。[15]南楚之學(xué)北行于滕,故有許行之徒說教于滕國(滕國“間于齊楚”,南北之學(xué)交匯處),張揚復(fù)行神農(nóng)之道,與南楚莊子之學(xué)一致。神農(nóng)之道已不可復(fù),南楚之學(xué)要在齊國留下繁衍,與齊魯儒生正面交鋒,便要調(diào)整,“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司馬遷將這些已成為齊學(xué)一支卻“本于老子”的學(xué)說命名為“黃老之學(xué)”,這便是齊國道家或北方道家(黃老),有別于南楚道家或老莊道家(老莊)。[16]黃老之學(xué)與法家構(gòu)成了形上論與形下說的關(guān)系,“黃老”大抵“道法家”的意思。[17]這正是黃老之學(xué)既有清靜無為又有刑名法術(shù)的緣由,然而為何會有二者的結(jié)合?
以韓非子為例,他無疑認(rèn)為一代有一代之法,不能守株待兔:
今有構(gòu)木鉆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為鯀、禹笑矣;有決瀆于殷、周之世者,必為湯、武笑矣。然則今有美堯、舜、湯、武、禹之道于當(dāng)今之世者,必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桑撌乐?,因為之備。(《韓非子·五蠹》)
《韓非子·定法》言及“今申不害言術(shù),而公孫鞅為法……帝王之具。”認(rèn)為五帝三王講法術(shù),這確實為老韓之共識,然而其立意相差甚遠(yuǎn)。在老子,法術(shù)為腐敗;在韓非,則為應(yīng)時之作。兩人所見人世大不相同,所以講法家本于黃老就意味著法家削刪老子的人世。難道韓非與商鞅見識短淺,不知人世之深遠(yuǎn)?商鞅見秦孝公,始言帝道,再言王道,最后拋出霸道,可見其所見人世亦十分宏大。[18]而韓非也講“古人極于德,中世逐于智,當(dāng)今爭于力。”(《韓非子·八說》)道法兩家判斷一致,而因其人世觀不同,老子返本,韓非開新。
在老子的人世論中,由黃帝以降便已墮落??v然在司馬遷看來,老子所見之人世也一去不復(fù)返了:“必用此為務(wù),挽近世涂民耳目,則幾無行矣?!保ā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谥鲝垺白兎ā钡姆已壑?,人世顯然是進(jìn)步的,否則何必“法后王”?司馬遷只講法家本歸于“黃老”,以法家觀老子,則為“君人南面之術(shù)”,所謂無為而治的理想人世(五帝之前的人世)便可以被刪削為“垂拱(老子)而治(黃帝)”或“無為(老子)而治(黃帝)”。因此,法家有得自黃老的“垂衣而治”之論:
之主者,守至約而詳,事至佚而功,垂衣裳,不下簟席之上,而海內(nèi)之人莫不愿得以為帝王。夫是之謂至約,樂莫大焉……既能當(dāng)一人,則身有何勞而為,垂衣裳而天下定。(《荀子·王霸》)
大王垂拱以須之,天下編隨而服矣,霸王之名可成。(《韓非子·初見秦》)
人主甘服于玉堂之中,而無瞋目切齒傾取之患;人臣垂拱于金城之內(nèi),而無扼腕聚唇嗟唶之禍。(《韓非子·守道》)
由此可見,通過“黃老”,既可以看到清靜無為的老子之學(xué),亦可以看到被刪削后的君人南面之術(shù)(有為),“陰謀修德”,從而成為刑名之學(xué)。無為與有為的張力在文景之治中更加明顯。
四、文景之治:無為與有為
1、德性重定
自高祖確立漢承秦制的漢朝祖制,惠呂以黃老之名無違。呂后所考慮不過是開朝君主去世后的政權(quán)鞏固,局限于政爭,尚未動念立教。故惠帝發(fā)喪之時,呂后哭而不哀(“太后哭,泣不下”),不過畏懼當(dāng)時立朝權(quán)臣。陸賈雖有新語,終不能見用于世。其所記者,有招安趙佗一事,仍為立朝之余韻,而于立教改制則徒勞無功。孝文即位,因廢諸呂而誘發(fā)改制的動議,“有司議欲定儀禮”;然而史遷所記,“孝文好道家之學(xué),以為繁禮飾貌,無益于治”(《史記·禮書》)。
如此以為文帝沿襲惠呂好黃老無為而無違祖制并不恰當(dāng)。因呂后專權(quán),高祖劉邦之子只剩代王劉恒與淮南王劉長二人。經(jīng)過權(quán)臣商討,擁立代王劉恒進(jìn)京稱帝,此次突召進(jìn)京即位,大任加身,原超乎劉恒所想。劉恒以諸侯王身份入京,為朝臣擁立,則必受其掣肘;若想施展,必先擺脫朝中重臣。接下來的一系列行為足見其所為并非以黃老無為而無違祖制,而是“陰謀修德”以傾祖制的法家之術(shù)。
文帝起用賈誼為博士。賈誼當(dāng)時最年少,一年之中便升至太中大夫,率先提出為漢改德,其實是新興儒生提議展開德性標(biāo)準(zhǔn)問題的討論?!百Z生以為漢興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國朝基本穩(wěn)定,“當(dāng)改正朔,易服色”,“悉更秦之法”進(jìn)而變更沿襲秦制的漢朝祖制。這實際揭示出漢初所謂黃老無為的政治前提,即逆來順受于高祖的正統(tǒng),正如高祖逆來順受于秦之傳統(tǒng);先有漢承秦制之事,后有采納黃老之說。儒生賈誼以為立朝二十余年,業(yè)已完成立朝后的初步轉(zhuǎn)型,天下承平,人心思定,需要立教,如此方為真正的“時間開始了”。“高祖集團(tuán)是材質(zhì)上的開國,而賈生則是精神或理想上的開國?!盵19]其中所謂正是立朝與立教二事。然而,如史遷所記,“孝文帝初即位,謙讓未遑”,實際歷史慣性在此,已成為立朝資源,何以變更是難題;即位之初,皇權(quán)未穩(wěn),當(dāng)平定局勢才可有所作為。
文帝意欲有所作為,有意讓賈誼承擔(dān)更高責(zé)任,“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從而主持立教之事,卻遭到周勃、灌嬰等人的反對(《史記·屈原賈誼列傳》)。“自漢興至孝文二十余年,會天下初定,將相公卿皆軍吏?!保ā妒酚洝堌┫嗔袀鳌罚┦愤w反復(fù)申張“自漢興至孝文二十余年”,心有戚戚焉。權(quán)臣以黃老而反儒術(shù)僅是結(jié)果,原因正是以儒立教必定會重定立朝后確立的權(quán)力秩序,作為權(quán)臣豈會坐視不管?既然周勃、灌嬰尚在,說明此事在文帝即位初年,受權(quán)臣掣肘可以想見。文帝無奈貶謫賈誼為異姓王長沙王太傅,賈誼連帶著文帝的立教抱負(fù)一同中斷。張釋之亦是反對賈誼的舊臣,他曾阻止文帝提拔一位頗善言辭的嗇夫,認(rèn)為“以嗇夫口辯而超遷之”,則“恐天下隨風(fēng)靡靡,爭為口辯而無其實”(《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文采若賈誼所受的指責(zé)恐怕只會更多。
2、改歷變法
高祖時張蒼一度負(fù)責(zé)歷法事宜,他曾參與改歷,但沒有改正朔,因此也不改漢德。文帝四年(前176年),周勃、灌嬰相繼去世后,文帝以曾任代國丞相的張蒼出任丞相,長達(dá)十五年之久。張蒼既是開國功侯,又是代國舊部,兩方皆可協(xié)調(diào)。文帝十四年,魯人公孫臣上書,“始秦得水德,今漢受之,推終始傳,則漢當(dāng)土德”(《史記·封禪書》),認(rèn)為漢朝的德性當(dāng)是土德,這當(dāng)然意味著漢朝是迥異于秦制的另一種新政,“漢得土德,宜更元”(《史記·歷書》),“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黃”。斷定黃龍將顯現(xiàn)人間正是機(jī)宜之跡(“土德之應(yīng)黃龍見”),這與張蒼的歷史觀和德性論相悖,故棄之不用。不過,黃龍果然顯現(xiàn),張蒼無言以對,“文帝召公孫臣以為博士,草土德之歷制度,更元年”。文帝若果真黃老無為者必定無違祖制,何必為漢朝改立土德?
史遷評點張蒼“絀賈生、公孫臣等言正朔服色事而不遵”,“明用秦之顓頊歷,何哉?”他問而不答,或許因為答案顯而易見:張蒼沿用秦制而不愿重定正朔——改歷即立法,沿用秦制就要沿用秦德,那么代秦而起的漢朝之德在哪里?在賈誼和公孫臣等漢儒看來,張蒼認(rèn)定漢朝延續(xù)秦朝的水德,恰恰無視漢朝是取代秦朝的新朝,而只將其視作秦朝德性狀態(tài)的接續(xù)。儒生以筆為劍,倏忽之間,張蒼豈不成了揚秦貶漢的逆賊?此言一出,當(dāng)然意味著批判立朝以來歷代沿襲秦制的德性認(rèn)定。政爭的言辭背后是立朝前后秦漢兩德認(rèn)定的若干歷史問題的爭論。立朝前后的歷史要重新書寫,這不僅是一個敘事的轉(zhuǎn)換,還關(guān)系到當(dāng)今漢朝向何處去的追問。
漢儒認(rèn)為,漢朝不應(yīng)當(dāng)作為秦朝的延續(xù),新朝應(yīng)當(dāng)有“新語”(陸賈)和“新書”(賈誼)。人分君野,有君子之德(風(fēng)),有小人之德(草),“上之化下,猶風(fēng)之靡草”(《新語·無為》);立教就是立德,從而確立本朝的風(fēng)尚民俗。政爭與立教交織,若能立教,則可以重定秩序。然而,文帝之時,三種力量主張改制——儒者則賈誼,陰陽則公孫臣,方士則新垣平,[20]終未能成行。
文帝改德因為新垣平的狡詐而取消(《史記·封禪書》,《史記·歷書》)。呂后廢除三族罪,而文帝因新垣平謀反一事重新施行三族罪。[21]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可見一斑(《史記·儒林列傳》)。趙人新垣平造假事發(fā),文帝便不再過問改歷,否則新歷法及其對應(yīng)的新德性都將奠基于可證偽之事(是否偽作并不重要,可否證偽更重要),非但無法夯實國基,反倒構(gòu)成傷害。新垣平造假一事擱置改歷,似為偶然;但其中詐偽之事豈是孤例?新垣平一案所示歷法、立教與術(shù)士之間糾纏不清,至武帝亦不能改觀。
3、竇后無為
文帝去世后,政歸竇太后?!案]太后好黃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諸竇不得不讀《黃帝》、《老子》,尊其術(shù)?!保ā妒酚洝ね馄菔兰摇罚└]太后行黃老之術(shù),固然有其深居宮中因內(nèi)斂而免遭呂后毒手的個人經(jīng)驗,更因呂后干政提供了政治經(jīng)驗——呂后因高祖之魂而干政,豈能違背祖制?竇太后因文帝之魂而干政,豈能悖于文帝?恰如惠帝無為而無違,景帝在竇太后干政之下,雖有施展之志,終究無所作為。立教改德茲事體大,無法著手。竇太后掌權(quán),而群臣深恐呂后再現(xiàn)人間,略有牽制;景帝所能做的只在君臣關(guān)系一節(jié),即削藩之事,實為立朝之余韻。
賈誼改德之論雖不能見用于世,又上書《治安策》(又名《陳政事疏》,前173年)[22],提議“眾建諸侯而少其力”。考慮到立朝老臣仍在,宗室力量不減,文帝頗受掣肘。至景帝三年(前154年),晁錯上《削藩策》,明言“削諸侯”,景帝深以為然卻力有不逮,終致吳楚七國之亂。賈誼、晁錯皆不得善終,固然有其個人性格左右,終歸于時勢使然。
景帝在位時間雖然頗長(前156-前141),但仍然延續(xù)文帝舊制,改動不大,可謂“無為而治”名下受制于祖制的最后一階。因為白馬之盟(非功不侯,非侯不相),以往丞相全部出自漢初軍功集團(tuán);不過隨著時間的推演,漢初軍功集團(tuán)的第一代元勛多已去世,當(dāng)權(quán)老臣在景帝時式微,衛(wèi)綰出任景帝最后一任宰相即為一例。[23]
文景時期,雖仍以黃老之言無違漢初祖制,但已逐漸松動;更何況,文帝時期,改制雖未成形,卻已揭開一種可能。所以,景帝便已任用轅固生與董仲舒為博士。儒家與黃老的爭論,在漢朝最著名的例子便是景帝時期轅固生與黃生之辯,即弒君論與受命說的爭辯。黃生講“湯武非受命”,實乃弒君。轅固生駁斥,“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民心所向,“湯武不得已而立”,豈非受命于天?此為“正德”之說,黃生則將話題引向“正位”,帽與鞋不可以互換,則桀紂雖暴,仍為君上,湯武雖圣,仍為臣下,不可以錯亂其位。歷史的討論往往帶有現(xiàn)實的思慮,黃生此言迫使轅固生交待心中最關(guān)切的問題:果真如此,則“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豈不也是弒君?黃生的說法更要命的地方在于,細(xì)究下來,他所代表的黃老學(xué)說會顛覆漢朝的統(tǒng)治正當(dāng)性——既然應(yīng)當(dāng)“無為”—“無違”,君臣職分不可變,何以會有秦漢之變?那么,漢初所采用的“漢承秦制”(高祖)和“蕭規(guī)曹隨”(呂后)非但不能鞏固漢朝政權(quán),還可能顛覆它。一旦涉足現(xiàn)實,尤其是漢朝開朝君主的德性認(rèn)定和漢朝一朝的正統(tǒng)定位,景帝不可不言,“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xué)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史記·儒林列傳》),以現(xiàn)實的政治決斷終結(jié)了這場有關(guān)歷史敘事的論辯。文景二帝雖未能實現(xiàn)立教之業(yè),然而山雨欲來,不可不察也。
五、文武并用:“且戰(zhàn)且學(xué)仙”
高祖時陸賈質(zhì)問:“鄉(xiāng)使秦已并天下,行仁義,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史記·陸賈列傳》)文帝時賈誼曾講“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過秦論》),意謂告別秦政,改弦更張。立朝兩代,已有儒生開始追問立朝以來德性標(biāo)準(zhǔn)問題的討論,關(guān)乎漢朝德性定位(水德還是土德)和歷法,實質(zhì)是立朝之后的立教事業(yè)該如何推動。如果不立教,則很可能無法擺脫周秦之變后“文敝”的問題。漢初因襲秦制,惠呂行黃老之術(shù),沿襲高祖所確立的祖制,所謂休養(yǎng)生息實際是“質(zhì)”;文帝之“文”,是有改制之志,反之于“文”,然而立朝僅二十余年,受各方面掣肘,終究不能成行。竇太后仰仗文帝的幽靈干政,復(fù)行黃老無為,實際是呂后無違祖制的隔代重現(xiàn)。立朝六十余年時,武帝登基,“漢興至于五世之間”(《史記·儒林列傳》),五年后竇太后去世,天時地利人和,立教改制的事業(yè)總算要展開了。
后人常論及竇太后好黃老而絀儒術(shù),故與武帝不合。然而,作為當(dāng)涂之人,除非后世醉心玩物之君,豈會純?nèi)灰砸蝗撕脨憾笥艺?quán)道路?因果倒置之論當(dāng)撥亂反正。竇太后與武帝矛盾,恰在于立朝與立教的認(rèn)識不同,黃老與儒術(shù)之爭為表,國朝道路何去何從為里。[24]
1、載文載武(古今之變)
文帝雖有“文”名,卻沒能成就立教之功,武帝接續(xù)其志,文武并用(“用文武”)。既然是“用”,便要與先前的逆來順受不同,需要重修國朝敘事和德性定位,否則如何實現(xiàn)轉(zhuǎn)向?改定官奉學(xué)說并移風(fēng)易俗,無經(jīng)驗可循,漢武帝是摸著石頭過河的新君主。
“用文武”就意味著“遠(yuǎn)道德”,漢初六十年,有文帝無武帝,正在于道德之學(xué),休養(yǎng)生息,“天下艾安,搢紳之屬皆望天子封禪改正度也”(《史記·封禪書》),漢朝立朝軍功集團(tuán)基本已經(jīng)離世,只有竇太后及其黨羽代表祖制存在。而今漢武帝勵精圖治,有勇武之德,聯(lián)合儒術(shù)方士,排斥老子道德之學(xué)。立朝六十余年之后的歷史使命與武帝的自我期許相遇,借助當(dāng)世儒生的配合,初步奠定了立教的事業(yè)。
建元元年(前140年),武帝以“亂國政”為由,罷黜“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史記·儒林列傳》)。上述法家之言何以亂國?因其所言是“國之利器”,“不可示人”。殺其言而繼其術(shù),豈非有立教之意?統(tǒng)治秘術(shù)(arcana imperii)收歸官家,不可妄議。申韓之人是何人?學(xué)本于黃老,由此可見武帝表面上罷黜申韓等法家思想,而此番批法評儒之舉,當(dāng)然是“項莊舞劍”(形下之法家),“意在沛公”(形上之黃老及其所象征之漢朝祖制)。果不其然,武帝當(dāng)年以舅舅田蚡為太尉,使之聯(lián)合丞相竇嬰、御史大夫趙綰發(fā)動尊儒,與竇太后政爭呼之欲出。然而,竇太后實力尚在,三公之中,竇嬰、田蚡皆被罷免,御史大夫趙綰和郎中令王臧被處死。竇太后借助文帝的幽靈干政,重拾呂后黃老之術(shù)的老路,“以為儒者文多質(zhì)少”,要求無違祖制(高祖和文帝),王臧遂“以文學(xué)獲罪”(《史記·萬石張叔列傳》)。竇太后轉(zhuǎn)用石氏,石慶為齊相,“舉齊國皆慕其家行,不言而齊國大治”。
武帝受挫后退而求其次,建元二年(前139年),詔令各郡和諸侯封國每年向朝廷舉薦“文學(xué)”和“賢良”各一名。建元年間,太史令一職得以恢復(fù),由司馬談出任;談遷父子修史本身便已嵌入立教改制的大業(yè)之中。直至建元六年(前135年),竇太后去世,武帝起用田蚡為丞相,再次尊儒?!敖I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xué)儒者數(shù)百人”(《史記·儒林列傳》)??梢姡T黜者并非先秦百家學(xué)說,只是黃老刑名。武帝元光元年(前134年),董仲舒進(jìn)“天人三策”,可以說是對武帝與田蚡所確定具體政策的系統(tǒng)闡發(fā)。[25]他提供了一種人世論(古今之變)和天人關(guān)系(天人之際)的系統(tǒng)學(xué)說,以“改制論代替革命論”(蒙文通語),超越性地回答了轅固生與黃生之辯,從而完成了立朝以來若干歷史問題的官方定調(diào)和劉漢政權(quán)立教的重大工程,逐步確立了官學(xué)的地位。由黃老并稱到儒術(shù)獨尊,不僅是學(xué)術(shù)變遷,更是政權(quán)道路轉(zhuǎn)移的折射。
竇太后去世后,武帝可以施展文武之道,這體現(xiàn)在對內(nèi)和對外兩個方面。對內(nèi)主要為削藩,對外則為與匈奴的關(guān)系。自公元前4世紀(jì)以來,就面臨著匈奴的北方威脅。[26]漢朝面臨著與秦朝同樣的地緣政治問題。前201-200年,韓王信叛降匈奴,高祖被困于平成,最后死里逃生。(《史記·高祖本紀(jì)》,《史記·韓信盧綰列傳》)劉敬提議和親,被高祖采納。(《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此后,從惠帝至文景,均采用和親政策。[27]和親政策的結(jié)束和對匈奴戰(zhàn)爭的再次興起,與漢朝內(nèi)部的改制、改德和立教緊密相關(guān)。前135年,武帝極不情愿地同意了韓安國的和親意見;直到前133年,再次廷議,決定一戰(zhàn),由和親轉(zhuǎn)而戰(zhàn)爭。轉(zhuǎn)身回望,晁錯建言文帝以夷制夷;賈誼也建議戰(zhàn)。[28]立教改制派也往往是主戰(zhàn)派——一改立朝以來的和親政策。
2、推恩削藩(君臣關(guān)系)
立朝初封同姓王,為鞏固統(tǒng)治;[29]然而文景時期已然呈現(xiàn)出對朝廷的挑戰(zhàn)。諸侯王國仿照中央政制,立教改制需要削藩。借助立教的視野,能更好地理解淮南王劉安與漢武帝劉徹的政爭。漢承秦制,“不修文學(xué)”;而淮南王劉安“藏《詩》《書》,修文學(xué)”(《淮南子·精神》),而且也對歷法問題有所動議[30]——他的問題不在于違背了漢初“不修文學(xué)”的定制,而正在于“修文學(xué)”。論輩分(私),劉安是武帝劉徹的叔父;論君臣(公),劉安是藩王,武帝是君主。武帝本人就想改制,立教就是一改秦質(zhì)之敝,以文補(bǔ)質(zhì)。恰恰是因為劉安與武帝的這種一致才使其遭致殺身之禍。
自七國之亂和劉長去世以來,淮南王大概一直有一種危機(jī)感,[31]然而,劉安所為并非真的“清靜無為”,反倒恰恰在于他的作為,或許是希望幫助武帝處理建漢以來若干歷史問題的總結(jié),但要命之處在于,這可能比劉長的“自為法令,擬于天子”(《史記·淮南衡山列傳》)更要命,這關(guān)乎國本,更像表面奉行“黃老無為”實際“陰謀修德”的法家之術(shù)——更何況劉安沒有像之前信奉無為的統(tǒng)治者那般無違祖制,而有改制之意,豈不正坐實了“陰謀修德以傾前政”?劉安以諸侯王身份扛起了秦漢之際遺留的立教大旗,豈不僭越?[32]再回想舊日,文帝劉恒與時任淮南王劉長的政爭(文帝乃武帝祖父,劉長乃劉安之父),怎可不警醒?如老子所示,“代大匠而斫,希有不傷其手也”(《老子》第七十四章)。
立教與削藩交織已在文帝劉恒與淮南王劉長的政爭中可見一斑,文帝六年(前174年),淮南王劉長因謀反被廢,發(fā)謫途中不食而死。文帝擔(dān)心天下人非議,斬殺沒有給劉長進(jìn)食之人(《史記·淮南衡山列傳》)。然而民歌唱作“兄弟二人不能相容”,文帝封劉長四子,分享以往的淮南國(其中劉安為淮南王),以示非為搶奪封國。彼時上書改制立教的賈誼,還曾上書削弱淮南勢力,擔(dān)心文帝與劉長之子有殺父之仇,將淮南國分封四子,“雖割而為四,四子一心也”,文帝此舉無疑是“假賊兵、為虎翼者”(《新書·淮難》),如果讓劉長之子坐大,則文帝與淮南王的政爭還會延續(xù)。此番算謀,恐文帝已有,然而“陰謀修德”,又勝賈誼一籌,何況劉長之子分布四處,不足為慮。
漢朝立朝以來,出任丞相者必在侯爵之列;公孫弘打破此例,“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xué)士靡然鄉(xiāng)風(fēng)矣”,[33]儒學(xué)之盛可見一斑。然而公孫弘為相,“以《春秋》之義繩臣下”就是“論心定罪”(《鹽鐵論·刑德》),則可以誅心。所以公孫弘為相,而“張湯用峻文決理為廷尉”,儒生與酷吏相得益彰。《史記》中,《循吏列傳》《汲鄭列傳》《儒林列傳》《酷吏列傳》四篇非偶然相連,《循吏列傳》不書漢朝良吏,而汲鄭可謂漢之循吏;儒士與酷吏相鄰,二者也于實際政治中相合,君主“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之故。[34]第二年,“淮南、衡山、江都王謀反跡見”。儒士與酷吏相合之下,諸侯“謀反跡見”,似乎不得不反,或者縱然不反也被定罪為反——酷吏已從儒者的“原心定罪”創(chuàng)制“腹誹”之罪。無論是否有叛亂之事,因藩王之位、聚集士子之行徑,況且宣揚先帝舊說,不知時更勢易,不思與時俱進(jìn),必欲除之而后快。張湯處理此案,“坐死者數(shù)萬人,長吏益慘急而法令明察”(《史記·平準(zhǔn)書》,《史記·酷吏列傳》)。
淮南王與史遷不同,終究是政治人,而非作家,不肯忍辱而生,何況彼時沒有社會輿論監(jiān)督,落入酷吏之手,能否生還亦足憂矣。淮南自殺,而史遷所述多有曲筆,可見其中非造反戡亂如此簡單。立教與削藩交織,既涉及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又是當(dāng)下君臣關(guān)系的重定。
平定淮南、衡山叛亂后,武帝于元狩元年(前122年)下詔:“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xué),流貨賂,兩國接壤,怵于邪說,而造篡弒?!盵35](《漢書·武帝紀(jì)》)已給出官方定論:劉安所為有兩條不可容忍,結(jié)交士人,收買人心,實際“陰謀修德”,豈不僭越?“天子詔書決無鈔襲諸侯王著作之理”[36],這一歷史文獻(xiàn)考證的分析理路,恰恰佐證了劉安與武帝的政爭,既然詔書內(nèi)容不能取自諸侯王,立教之事豈能?
劉安與董仲舒皆有立教安邦的整體設(shè)計,而結(jié)局迥異。諸侯王一旦有了全盤設(shè)計,則無法區(qū)分是忠是奸,在政治生活中,“修德”與“陰謀修德以頃前政”對于掌握政治權(quán)力的人而言沒有差別。董仲舒可以見用于世,在于無論何種學(xué)說,對董子而言不過“托之空言”,唯有武帝才能“見諸行事”。武帝與董子才可能“繼往開來”,劉安聚集門客,整理國故,扛起黃老大旗,恰恰不知老子清靜無為的真義,繼往開來者天子,又豈能由諸侯王提議?提議便是意動,意動便可能取而代之。史遷所述“刑名本于黃老”,唯獨言莊子本于老子,黃老與老子一字之差,則有法道兩家之別,怎可小覷?
3、封禪改德(天人之際)
武帝即位后,“招致儒術(shù)之士,令共定儀,十余年不就”,足見改制之事何其艱難。制詔御史:“蓋受命而王,各有所由興,殊路而同歸,謂因民而作,追俗為制也。”重要的是確立一朝之德性所在,“議者咸稱太古,百姓何望?漢亦一家之事,典法不傳,謂子孫何?”(《史記·禮書》)武帝立教改制,是要為劉漢一朝底定國基,唯有立教,才可以將制度化入人心。
已雜糅術(shù)士的儒生公孫卿提議仿照“黃帝且戰(zhàn)且學(xué)仙”?!扒覒?zhàn)且學(xué)仙”確乎為漢武的主要志業(yè)。他對外與匈奴作戰(zhàn),對內(nèi)立教改制與封禪。前文已談及對匈奴由和親而征戰(zhàn);元封元年(前110年),武帝封禪。封禪事大,關(guān)乎天人交通,司馬談因不能參憂郁而終:“今天子接千歲之統(tǒng),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史記·太史公自序》)司馬談抱憾而死,遺志于史遷。然而,武帝草率封禪,封禪之禮“其事皆禁”(《史記·封禪書》),是武帝恐其所用非所是,故秘而不宣。封禪之志無關(guān)貫通天人,不過為求一己長生不死?!靶紊耱}動,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保ā妒酚洝ぬ饭孕颉罚┧?,立教一事與術(shù)士瓜葛。文帝因新垣平造偽而不再改歷,武帝也遭遇李少翁造偽之事。然而兩人選擇不同,武帝“誅文成將軍而隱之”(《史記·孝武帝本紀(jì)》),只在日后想要引入新的術(shù)士時才為李少翁之死提供解釋,說其“食馬肝”而死。文武二帝,皆有“食馬肝”之言,不正印證了改制立教乃性命大事?
與封禪緊密相關(guān)的是改德和改歷。司馬遷吸取了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
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huán),終而復(fù)始。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tǒng)矣。(《史記·高祖本紀(jì)》)
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認(rèn)為漢朝“變周之制,當(dāng)正黑統(tǒng)”(《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這已與漢初高祖、張蒼所認(rèn)定的漢當(dāng)黑統(tǒng)不可同日而語。高祖、張蒼是“漢承秦制”,認(rèn)為秦漢共居水德,服色尚黑;實際上就沒有將漢朝視作代秦而起的新德,從而沒有為新朝提供充分的理據(jù)。董仲舒認(rèn)為秦?zé)o德,所以不能居一統(tǒng),漢統(tǒng)直接代周而起,雖也尚黑,但已與漢初的論證相差甚遠(yuǎn)。武帝聽從公孫卿、壺遂和司馬遷的建議,宣布改歷,不再沿襲秦制使用顓頊歷,而使用太初歷,當(dāng)年即為太初元年。太初者何?元始,歷史新紀(jì)元之所謂(“時間開始了”)。
不過武帝沒有采納“尚黑”的服色,選擇了與土德匹配的“尚黃”;可以說太初改制,取五德終始說之服色(土德—尚黃),取董子三統(tǒng)說之正朔(取夏歷)。太初改歷,既是改德又是改歷,改德是依照五德終始說,改歷史符合三統(tǒng)說。按照五德終始說,則改德后漢朝為土德;按照三統(tǒng)說,則改歷后為法夏,太初歷行夏政。[37]漢初的德性定位恰恰否定了劉漢的德性,而董仲舒的定位否定了秦朝的德性。由此,代秦而起的漢代“改制”才成為可能。
表1:漢初至武帝之歷法、教化與德性定位
立法—立教—立德原為一事,至此,武帝已初步完成了他的立教改制事業(yè)。武帝時期的史遷,以黃帝為篇首,豈無古今對照之心?公孫卿提倡“漢當(dāng)復(fù)興黃帝之時”,便是欲以神話之黃帝取代歷史之黃帝,從而為當(dāng)朝制作神話?!妒酚洝分?,黃帝為土德,為紀(jì)元;武帝為土德,為新紀(jì)元。如此一來,則武帝勝過黃帝?“唯唯,否否。”(《史記·太史公自序》)恰恰是黃帝構(gòu)成了對武帝的批評。
如《封禪書》所示,司馬遷或明或暗地對比秦始皇與漢武帝(①秦漢古今之變);[38]而當(dāng)與《封禪書》對勘閱讀的《五帝本紀(jì)》則呈示了更加宏大的人世,暗中對比了黃帝與漢武(②遠(yuǎn)古與當(dāng)下的古今之變),二者同居土德之位,小大之辨立現(xiàn)——相較于黃帝而言,漢武帝“有土德之稱而無土德之實”[39]。司馬遷又以黃老之術(shù)命名文景之治,何嘗不是暗中對比有漢一朝的“黃帝”(文景帝)與漢武帝之別(③有漢一朝古今之變),文帝雖也有后人所謂“不問蒼生問鬼神”之事,但已可說是“德至隆”,不至于徒留對黃帝的“此情可待成追憶”;而另一方面,武帝求仙仿黃帝,則是失之于末流,背棄了黃帝之政。古今之變于此義大矣。
立朝六十余年,武帝登基;又經(jīng)三十余年經(jīng)營,立朝近百年方才立教,為劉漢政權(quán)提供論證。立教之事,關(guān)乎一朝性命,亦非一朝一暮之功,不可不察。立朝乃一時之事,立教成就萬世基業(yè)。武帝有此認(rèn)識,便改歷法,改正朔,易服色,封禪泰山,期冀垂之后世。元封七年(前104年)改稱太初元年(董子恰巧當(dāng)年去世)。至此,我們可以鋪陳由秦至漢武之制度與官奉學(xué)說之大要。
表2:秦至漢武之制度與官奉學(xué)說
六、史遷之志:立教與古今之變
周秦之變,秦用法術(shù),有刑政而無德教,不能救“周文之敝”;漢初文景之治,以無為而治,非教化之對立,而是不用教化;直至漢武面臨百年來未有之局面,以立教救文敝。漢武立教可謂周秦巨變以來之首創(chuàng),史遷親身經(jīng)歷,心有戚戚,褒貶記之。
“雖小道必有可觀焉”,史遷對武帝立教改制有所贊揚;然而“致遠(yuǎn)恐泥”,在史遷看來,武帝立教改制雖然有功,但其罪更大,所以又頗有微詞,在酷吏、勞民之戰(zhàn)、術(shù)士、求仙、經(jīng)濟(jì)等多個方面有所譏諷。[40]
“且戰(zhàn)且學(xué)仙”是“用文武”。論“文”則武帝封禪,春秋決獄(儒生加酷吏)。史遷當(dāng)然認(rèn)可“通天人之際”的封禪,卻因武帝封禪只為求一己成仙而感慨。[41]論“武”則與匈奴作戰(zhàn),外御匈奴固然可取,似亦捍衛(wèi)華夏,然而勞民傷財(《史記·平準(zhǔn)書》);對內(nèi)以酷吏治國,亦刻薄寡恩。
故諸為武帝生子者,無男女,其母無不譴死。豈可謂非賢圣哉!昭然遠(yuǎn)見,為后世計慮,固非淺聞愚儒之所及也。謚為“武”,豈虛哉?。ā妒酚洝ね馄菔兰摇罚?/p>
此一節(jié)為褚先生所補(bǔ),卻頗有史遷余韻??v然為防止外戚干政,何必不問生男生女,其母全部處死?實際以慮及后世為名,滿足個人武欲。前言“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此處武帝雖有土德,卻因?qū)?nèi)刻薄寡恩,而號為“武”,古今之變斯足憂矣,反諷之極。
“法令所以導(dǎo)民也,刑罰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備,良民懼然身修者,官未曾亂也。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何必威嚴(yán)哉?”(《史記·循吏列傳》)若能導(dǎo)民以德,何必用文武?自呂后而文景,皆有酷吏,終以武帝一朝為最。武帝“內(nèi)多欲”,酷吏正是其私欲之外在顯現(xiàn)。批評武帝多欲和張湯等酷吏(“上不能褒先帝之功業(yè),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的正是汲黯,他“學(xué)黃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靜”(《史記·汲鄭列傳》)。然而,既然文景之治乃黃老之術(shù),亦用酷吏,則史遷所論,豈獨批評漢武一朝?
國朝初定可以用鏟除暴秦的歷史敘事論證政權(quán),但國朝穩(wěn)固之后,如何在書寫歷史(支持革命,“革”)的同時鞏固政權(quán)(反對革命,“鼎”),便不得不立教。然而,道家已預(yù)見法家“道可盜”,而終被法家逆轉(zhuǎn)為“盜可道”。武帝立教的問題正在于此。所以昭帝時召開鹽鐵會議,商討對漢武帝的歷史評價,便有文學(xué)指出:“若夫外飾其貌而內(nèi)無其實,口誦其文而行不猶其道,是盜?!保ā尔}鐵論·晁錯》)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鬃幼浜笾劣诮裎灏贇q,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史記·太史公自序》)
“秦以刑罰為巢,故有覆巢破卵之患。”(《新語·輔政》)“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保ā妒酚洝ぬ饭孕颉罚┪ㄓ型瓿闪⒔蹋耪嬲跐h朝的事實建立(de facto)之外另在大歷史中確立法理論證(de jure),有了這一背景,后出的班固便可以安然為劉漢一朝作本朝史了。那么,史遷為何還要續(xù)《春秋》之志作史?與史遷一同主張改歷的壺遂也不能理解。
史遷或為防止迫害,對壺遂的回答頗有曲筆:“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圣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余嘗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yè)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保ā妒酚洝ぬ饭孕颉罚┍砻嫔鲜钦f主上圣明,而不能為其記述,則是自己之過。翻閱《史記》則知,其中所記怎是溢美之詞?[42]所以,職分所在,“眾人皆醉我獨醒”,發(fā)盛世危言。
武帝立教改制,遠(yuǎn)不能重光黃帝(五德說),中不能復(fù)返周文(三統(tǒng)說),唯取近道,使秦時政法易名重現(xiàn)。史遷痛心疾首的正在于武帝的立教事業(yè),原本應(yīng)當(dāng)改制,然而不過以改制之名將秦制坐實為漢朝家法,使?jié)h朝一方面不必再糾纏于漢承秦制與代漢而起的新朝論證,另一方面又實際延續(xù)了秦制。武帝雖有推行“復(fù)古更化”之名(《鹽鐵論·復(fù)古》),卻既未“任德教”,更沒有“復(fù)古”。如果說是復(fù)古的話,不過是復(fù)辟秦制而已。只不過,此次不是沿用秦制,而是用隱微的手法為秦制提供了儒術(shù)的論證,“以儒術(shù)緣飾文吏”。此后,以法立國,以儒文明,成為共識。
史遷目睹一切,卻無能為力?!罢f難”之義,史遷一人受辱便可窺見全豹,何況立教之事?眼看更化難成,復(fù)古絕望,史遷怎不“孤憤”?人有“重于泰山”之死,泰山乃封禪之所,重于泰山,是天命自許,置生死于度外。有此心志,而后“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生、晁錯明申、商,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史記·太史公自序》)。言下之意,漢朝立朝以來的各種顯要學(xué)說,史遷皆心中明了,“天不喪斯文”之所謂也(“文王既沒,斯文在茲”)。
“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保ā妒酚洝ぬ饭孕颉罚┦愤w繼《春秋》而作,于立教一事,武帝豈非“真工大奸乃盜為之”(《史記·平準(zhǔn)書》)?有治國法術(shù)而盜取立教之名。導(dǎo)民以德并非一日之功,移風(fēng)易俗然后才能民德歸厚,然而武帝立教因其“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終究留下豁口??鬃邮愤w猶有竟時,德性損益雖百世可知,《春秋》《史記》終有所止,后事如何,當(dāng)再有人續(xù)寫。
注釋:
[1]作者:董成龍,法學(xué)博士,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全球史研究院講師,主攻漢英政治思想史,聚焦中世紀(jì)之后的立國與立教問題。主編譯叢“世界史與古典傳統(tǒng)”。
[2] [清]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書教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18頁。
[3] 張文江:《〈管錐編〉讀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00頁。
[4] [唐]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卷一。
[5] 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載《顧頡剛?cè)?,?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74-275頁。
[6] 田余慶:《論張楚——關(guān)于“亡秦必楚”問題的探討》,載《歷史研究》,1989年第2期,第134-150頁;卜憲群:《秦制、楚制與漢制》,載《中國史研究》,1995年第1期,第45-53頁;羅新:《從蕭曹為相看所謂“漢承秦制”》,載《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1996年第5期,第79-86頁;李開元:《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tuán)——軍功受益階層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第107-108、170-171、247-248頁;陳蘇鎮(zhèn):《漢代政治與〈春秋〉學(xué)》,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年版,第35-65頁;王勇:《懷王之約與漢承秦制》,載《史學(xué)集刊》,2006年第2期,第17-21頁。
[7] 陳蘇鎮(zhèn):《漢代政治與〈春秋〉學(xué)》,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年版,第9-10頁。
[8] 語出《史記·陳涉世家》。世家之中,唯有孔子與陳勝不曾為一方諸侯,而《孔子世家》與《陳涉世家》相鄰排序,是一文一武。參見張文江:《〈史記·太史公自序〉講記(六)》,載《上海文化》,2014年第11期,第115頁。
[9] 唐如川:《秦至漢初一直行用〈顓頊歷〉——對〈中國先秦史歷表·秦漢初朔閏表〉質(zhì)疑》,載《自然科學(xué)史研究》,1990年第4期,第318-333頁;陳久金、陳美東:《從元光歷譜及馬王堆帛書天文資料試探顓頊歷問題》,載《中國古代天文文物論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第83-103頁;李忠林:《秦至漢初(前246至前104)歷法研究——以出土歷簡為中心》,載《中國史研究》,2012年第2期,第17-69頁;張強(qiáng):《司馬遷與西漢學(xué)術(shù)思想》,載《學(xué)?!?,2004年第6期,第38、40頁。
[10] 后世常以“赤帝子”之說將漢德定位為火德,這與漢初的水德定位和漢武的土德定位均不相符。有論者認(rèn)為,白帝為金德,白帝子則為水德(秦朝);赤帝為火德,赤帝子則為土德(漢朝)。參見李祖德:《劉邦祭祖考——兼論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社會變革》,載《中國史研究》,2012年第4期,第13-14頁。這一說法固然解決了“赤帝”(火德)歸給漢朝所帶來的問題,將赤帝子斬殺白帝子對應(yīng)為土德取代水德,但認(rèn)定漢朝為土德是武帝之事,高祖以漢朝為水德,該文以為漢初語境中的赤帝子為土德便缺乏說服力了。
[11] 《古文苑·卷十·敕太子文》。
[12] 李開元:《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tuán)——軍功受益階層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第257頁。
[13] 閻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268-299頁,尤見第277、291頁。
[14] 對勘《老子》第六十七章:“我恒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span>
[15] 唐蘭:《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的研究——兼論其與漢初儒法斗爭的關(guān)系》,載《考古學(xué)報》,1975年第1期,第11頁。需特別強(qiáng)調(diào),《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認(rèn)為老子為楚人,“楚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也”。
[16] 漢朝實際楚文化,司馬遷本人亦受楚地影響,參見前文,亦見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fēng)格》,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4頁。
[17] 類似研究如張富祥:《黃老之學(xué)、道法家與韓非的學(xué)術(shù)淵源》,載《國學(xué)學(xué)刊》,2013年第3期,第100-111頁;張富祥:《黃老之學(xué)與道法家論略》,載《史學(xué)月刊》,2014年第3期,第28-39頁。
[18] 《史記·商君列傳》記述商鞅三見秦孝公方才講出霸道,博得賞識,從而奠定秦國政法。權(quán)且不論孝公是否可能給商鞅三次機(jī)會,縱然引薦者景監(jiān)也要承擔(dān)連帶的政治和生命風(fēng)險。司馬遷筆法如此,或正是為揭示法家同樣宏大的人世觀。
[19] 牟宗三:《歷史哲學(xué)》,長春:吉林出版集團(tuán)有限責(zé)任公司2016年版,第231頁。
[20] 牟宗三:《歷史哲學(xué)》,長春:吉林出版集團(tuán)有限責(zé)任公司2016年版,第262頁。
[21] 瞿同祖:《漢代社會結(jié)構(gòu)》,邱立波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56-257頁。
[22] 毛澤東1958年4月寫給秘書田家英的信中說到:“《治安策》一文是西漢一代最好的政文,賈誼于南放歸來著此,除論太子一節(jié)近于迂腐之外,全文切中當(dāng)時事理,有一種頗好的氣氛,值得一看?!陛d《毛澤東書信選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39頁。
[23] 李開元:《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tuán)——軍功受益階層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第203-209頁。
[24] 基于這一邏輯,田余慶先生判定武帝與衛(wèi)太子之間存在道路之爭,前者開拓,后者守文,用寬厚長者;遂最后廢衛(wèi)太子。參見田余慶:《論輪臺詔》,載《歷史研究》,1984年第2期,第3-20頁。
[25] 朱維錚:《儒術(shù)獨尊的轉(zhuǎn)折過程》,載氏著:《中國經(jīng)學(xué)史十講》,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82頁。
[26] 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nèi)陸邊疆》,唐曉峰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07-322頁。
[27] 余英時:《漢代貿(mào)易與擴(kuò)張》,鄔文玲等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9-22頁。
[28] 余英時:《漢代貿(mào)易與擴(kuò)張》,鄔文玲等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頁。
[29] 夏曾佑:“貴族之制去,則主勢孤危,在朝皆羈旅之臣,無可信托者?!眳⒁娛现骸吨袊糯贰罚仪f: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77頁。
[30] 白光琦:《〈淮南子〉在歷法上的創(chuàng)見及其來源》,載《史學(xué)集刊》,1999年第1期,第7、15-16頁。
[31] 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第二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109-112頁。
[32] 本文成文后讀到一書,恰與此處判斷一致,該書專門聚焦此問題,參見GrietVankeerberghen, The Huainanzi and Liu an's Claim to Moral Authorit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1.
[33] 《史記·儒林列傳》。《史記·儒林列傳》結(jié)尾是“董仲舒子及孫皆以學(xué)至大官”。子孫均不具名,有違史公寫人慣例,可見其筆法。方苞所言切中要害:“由弘以前,儒之道雖郁滯而未嘗亡;由弘以后,儒之途通而其道亡矣,此所以‘廢書而嘆’也。習(xí)其讀者乃以為贊美之辭,噫,失之矣。”轉(zhuǎn)引自《史記》,韓兆琦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180頁。蒙文通先生有言:“仲舒而后……皆規(guī)規(guī)于章句之末,先王經(jīng)世之志、改制之詳,暗而不彰。”參見蒙文通:《周秦民族與思想》,載氏著:《蒙文通文集二·諸子甄微》,第28頁。
[34] 李大明:《〈史記·循吏列傳〉與歷代正史〈循(良)吏傳〉的設(shè)置》,載《中華文化論壇》,2013年第8期,第117-127頁。
[35] 歷史的評價并非變動不居,昭帝時期的鹽鐵論則是論武帝功過,武帝評淮南王劉安之語或可對勘《鹽鐵論·晁錯》中桑弘羊所說:“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xué),招四方游士,山東儒墨咸聚于江、淮之間,講議集論,著書數(shù)十篇。然卒于背義不臣,使謀叛逆,誅及宗族。”
[36] 游國恩:《游國恩學(xué)術(shù)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546頁。
[37] 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載《顧頡剛?cè)?,?冊,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91頁;李忠林:《從歷法后天看漢初歷改的原因》,載《史學(xué)月刊》,2014年第8期,第31-32頁。
[38] 洪濤:《司馬遷與古今問題——讀〈史記·封禪書〉》,載氏著:《心術(shù)與治道》,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63-193頁。
[39] 司馬遷在許多方面暗中對比了黃帝與漢武帝,參見陳文潔:《司馬遷之志》,第112-114頁。另需注意錢鍾書先生特別提示,李鄴嗣言:“蓋《黃帝本紀(jì)》,實太史公之諫書也,當(dāng)與《封禪書》并讀?!眳⒁娎钹捤茫骸蛾教梦拟n·五帝本紀(jì)論》,轉(zhuǎn)引自錢鍾書:《管錐編》(一),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417頁。
[40] 陳桐生:《中國史官文化與〈史記〉》,載《中國史研究》,1994年第3期,第153-154頁。
[41] 陳桐生:《〈史記·封禪書〉的幾個理論問題》,載《陜西師大學(xué)報》,1995年第3期,第14-20頁;洪濤:《司馬遷與古今問題——讀〈史記·封禪書〉》,載氏著:《心術(shù)與治道》,第163-193頁。
[42] 顧頡剛:《史記序》,載《顧頡剛?cè)罚?2冊,第6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