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波: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 遺作《大象席地而坐》柏林電影節(jié)獲獎
胡波
《大象席地而坐》劇照
胡波工作照
前不久,中國青年作家、導演胡波的作品《大象席地而坐》獲得了第68屆柏林電影節(jié)影評人費比西獎。前往領獎的,卻是胡波悲傷的母親。因為胡波已經(jīng)在去年10月身故。
2017年8月26日,在給其長篇小說《牛蛙》寫的后記中,作者胡波(筆名胡遷)提及了由他執(zhí)導的首部電影《大象席地而坐》,他表示完成這部電影用了一整年時間,“而最終,沒有一幀畫面屬于我,我也無法保護它。它被外力消解掉了”。
一個多月后的10月12日,時年29歲的青年作家、導演胡波在家中自縊身亡,引起一片嘩然。今年2月《大象席地而坐》的獲獎,令胡波這個亡者的名字再次處于輿論的漩渦。胡波母親代替兒子領獎時說自己“既痛苦,又激動。痛苦是因為《大象》奪走了我兒子的生命,激動是因為《大象》在柏林電影節(jié)上映了”。
她感謝國際影評人協(xié)會的肯定:“這個時刻我們確信,胡波的電影已經(jīng)真正留下來了?!?/p>
寫作不需要前置條件
雖然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但胡波卻以“作家”的身份出名,他的中篇小說《大裂》獲得臺灣第六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之后,中短篇小說集《大裂》和長篇小說《牛蛙》在2017年由華文天下在內(nèi)地出版。胡波生前在接受采訪時曾透露,自己寫小說,純粹是因為拍電影受挫。
胡波認為拍攝電影的時候容易受到各種限制,所以畢業(yè)兩年后還在考慮自己要不要做這行。在學校的時候,因為拍了一個和他的文字氣質(zhì)高度一致的短片,胡波被導師批評太藝術,讓他模仿韓國人那樣拍商業(yè)片。他照做了一個,混雜了黑色、動作、兇殺和懸疑,拍完的結果就是對自己的投降出離憤怒起來,憤怒的結果就是把自己關起來,開始寫字。胡波說:“拍電影是很麻煩的事,需要的條件也非常繁瑣,直到電影學院畢業(yè),我都不能不受限制地拍電影。不拍的時候,總不能閑著吧。寫作非常自由,不需要前置條件。文學對于我是個很安全的出口。”
創(chuàng)作《大裂》是源于胡波所念的兩個大學的經(jīng)歷,“2008年,我考學第二次落榜,去了家鄉(xiāng)的一所??茖W校,在里面待了四個月。課程很水,宿舍也不裝網(wǎng)絡,每天我就去網(wǎng)吧通宵看電影,基耶的《十誡》是兩個通宵看完的,再一天看《紅白藍》。那陣子是一直看電影,因為郊區(qū)確實如小說里所寫,什么都沒有,一片荒蕪。后來又上了北京電影學院,我念的這兩個大學,一個屬于全國最墊底的學校,一個算是好學校,但我覺得這個時代的青年,痛苦的地方都差不多,也就是說環(huán)境、家庭、周圍是什么人,都改變不了他們本質(zhì)上的無所適從,當然有些活得太輕松的人另當別論。我寫《大裂》,也許是為了讓自己記住那段日子,混亂不堪,但有其野蠻的生命力。我只想真實地描述出中國百分之七八十的大學生過的日子和面臨的狀況。如果硬要說,真實可能是特別的地方。”
而創(chuàng)作《牛蛙》,還與胡波曾經(jīng)炒股“有關”?!?015年6月,我在股市5120點那天入市,買到最后一個漲停板,我的想法很簡單,用母親給的錢占點資本的便宜,就可以不去為別人做剪輯,或者拍廣告。后來證明我的想法實在太簡單,那天是斷崖跌的開始。6月底我著手寫《牛蛙》,因為手持股票,寫作過程斷斷續(xù)續(xù),每到股票反彈期時才會有思路,便專心寫作,等狀態(tài)書寫殆盡,重新關注股票,反彈期也結束,跌停板一個接一個。三個回合中,我都準確地避開了反彈,后來倉位漸空,《牛蛙》也在10月份接近完成?!?/p>
胡波說自己把電影和文學分得很開,就是說在一段時間里只能做一方面,“因為這兩種藝術形式是完全不同的。其實我還想分得更開一些,但腦子不夠用”。在完成《牛蛙》后,胡波說自己將有一段時間不會再寫作了,休息兩個月便開始創(chuàng)作《大象席地而坐》的電影劇本。
或許也正因為如此全身心投入,才讓《大象席地而坐》充滿悲愴之感。
片名一改再改 最終柏林大放異彩
《大象席地而坐》是《大裂》這本書中的一篇作品,也是胡波本人最為滿意的一篇,他說寫完這篇的時候,覺得自己一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有點成果了。“這個小說對我自己很有意義,就是,我已經(jīng)徹底否定自己,之后可以走出自己,去寫他人的故事了?!?/p>
2016年,胡波以電影處女作《金羊毛》的劇本參加了FIRST影展創(chuàng)投會,之后簽約了冬春影業(yè),2017年2月以《愛在櫻花盛開時》為片名開始拍攝其首部電影,王小帥擔綱監(jiān)制,后又改名《大象席地而坐》。
在制作后期,胡波與制作方發(fā)生了沖突,因為胡波堅持要保留3小時50分鐘的剪輯版本,而片方則認為時間過長,不符合市場規(guī)律。雙方站在各自立場上互不相容,甚至傳出這部由胡波編劇、導演的作品,將徹底剝奪其編劇、導演署名權的消息。胡波去世后,冬春影業(yè)把《大象席地而坐》的所有權益捐贈給胡波父母,包含版權及收益。而后續(xù)工作,胡波父母將影片委托FIRST青年影展進行后期及系列工作。
《大象席地而坐》由彭昱暢、章宇、王玉雯、李從喜等主演,電影長達230分鐘,一切從一個陰沉的早晨開始,在河北一個小地方,高中生韋布被家人呵斥,爺爺被兒女催去養(yǎng)老院,混混于成跟好朋友的女人睡了,黃玲在家因廁所的衛(wèi)生問題跟媽媽爭執(zhí)。四個小人物每個人都夢想逃離現(xiàn)在的生活,在沮喪悲觀之時,一起上路去滿洲里,傳說中那里有一只大象,終日席地而坐。
胡波去世前完成了《大象席地而坐》的粗剪版本。由FIRST青年影展出面協(xié)助進行后期制作,在柏林電影節(jié)放映結束之后,片尾字幕率先出現(xiàn)的是“原著/編劇/導演:胡波”,并附上了一張胡波的黑白照片,下方用英文寫著“紀念胡波”,電影的版權所有是胡波的父母。
在柏林電影節(jié)上,有觀眾擔心時長會成為國內(nèi)公開上映可能性和渠道的限制。在現(xiàn)場的FIRST影展工作人員表示,影片長達230分鐘,但肯定不沉悶,因為它講述了四個人的生活,生活本身可能就比我們想象的要長一些。影片后期不會再進行剪輯,會盡量為影片爭取國內(nèi)更多的上映空間。
而柏林電影節(jié)之后,《大象席地而坐》將于3月24日和4月5日在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舉行亞洲首映。
生活中是溫和的人
胡波的作品,包括其微博,總是讓人感到頹廢、喪氣、絕望的負面情緒很多,例如他9月3日的微博說:“這一年,出了兩本書,拍了一部藝術片,新寫了一本,總共拿了兩萬的版權稿費,電影一分錢沒有,女朋友也跑了,隔了好幾個月寫封信過去,人回‘惡心不惡心’。今天螞蟻微貸都還不上,還不上就借不出。關鍵是周圍人還都覺得你運氣特好……”9月25日,胡遷寫道:“多年前,我每天打游戲,后來精力跟不上了,就靠睡覺,我每天睡十幾個小時。再后來,我大腦老化,不能長時間睡眠,我開始喝酒。從清醒到入睡之間需要很多酒,而我酒量越來越大。到現(xiàn)在,也就是現(xiàn)在,我看著這面墻,再也沒有逃避世界的方法了。我只能看著這面墻,一整天?!?/p>
生前接受采訪,曾被問及為何文字如此頹廢,胡波當時回答說:“每天醒來,臨睡前,或者上班時去飲水機接水的時候,只要他有一瞬間反思過自己,就知道每天都在美化自身的生活。朋友圈發(fā)點東西在自己身上貼標簽,或者手機里攢了幾百張照片等著什么時候給人看。我不是說這樣不好,而是真正可貴的事物,是在世界的夾縫中,而不是悲觀在世界的夾縫中。認識到這一點,也許會對整個生命的秩序有由衷的感動。”
不過,對胡波的朋友來說,胡波給他們的印象不是“陰郁”,而是“溫和”。臺灣小說家、散文家黃麗群曾給胡波的《大裂》做序,里面寫道:“認識胡波后,發(fā)現(xiàn)他是個從整體到細節(jié)都很清爽的年輕人,言語簡潔,帶冷澀的幽默感,眼光明澈宛如少年手心緊攥的彈珠。人不似其文。我一下子有點懵,無法理解他的寫作中為何會出現(xiàn)那樣極致的傷害性?!敝?,黃麗群又做出解釋:“一個心靈如精密儀器的青年,多半會因人世各種避無可避的粗暴的碰撞,而時時震動,為了不被毀損,難免必須長久出力壓抑著位移,那壓抑的能量終要在他的寫作中,如棉花一般,雪白地爆綻了。”
去年11月4日,華文天下舉辦了胡波作品分享會,張悅然、綠妖、趙志明、苗洪等嘉賓試著從其文字中進入他的孤獨與虛無,他的秘密和傷口。
黃麗群再次形容胡波是個溫和的人,“雖然話不多,但是有時候會出現(xiàn)很有趣奇怪的幽默感,很有禮貌,個性很善良。他對世界有一種小孩子似的純真信仰,其實他是一個很有深度的人。在他離開之后,有許多人看他的作品和微博,猜測他是個陰郁或者灰色的少年,其實他不是的,他是一個很溫暖的人,朋友想起他都會笑。很遺憾,沒有更多人能夠認識他這一面,但是我們會永遠記得?!?/p>
作家走走也認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胡波是非常溫暖的人,“我很難想象他用如此暴力的方式結束自己。在今天這個時代里面,他其實沒有辦法照料別人,他確實挖掘了自己,但是挖掘到某一個程度的時候只有把自己挖空,這是我對他所有作品的一個感受”。
看完《大裂》后,唐娟認為胡波肯定是個非常嚴肅的男人,結果第一次見到胡波,唐娟說自己忍不住一直在笑,因為太驚訝了:“我說天啊你怎么是這樣的!他那天穿了白襯衫,披著頭發(fā),一群女人圍著他,他坐在角落里面,看起來有點柔弱、帶一點女性氣質(zhì),非常細溫的感覺,跟我讀書時對他產(chǎn)生的想象完全不一樣,他摩托車的帽子是白色的,上面貼著很可愛的貼紙。”
胡波也的確有些“冷幽默”,生前接受采訪時,他說人一多自己就會緊張,但是在片場不會,“因為片場有明確的事情要做,我大概沒有交流障礙,通常都是劇組的人在我說完后,頓住地看著我,所以他們有交流障礙?!?/p>
那時,他還透露自己接下來還會有電影和小說計劃,“黃麗群老師跟我討論過怎么平衡電影與創(chuàng)作這個問題,四十歲以前會兩方面兼顧,之后會只顧一頭,看到時候什么樣吧,要是拍爛片就沒拍下去的必要,寫爛小說也沒寫下去的必要,都爛的話就去上吊。”
一語成讖,29歲的胡波選擇了以死亡告別人世。他的痛苦無法解決,未能像他本人所愿的“一種深沉的感動攫取了所有人。他們從黑暗中生還”。
幸運的是,胡波生前除了一部電影遺作《大象席地而坐》,還留有中短篇小說集《大裂》和長篇小說《牛蛙》,他筆下的人物從未與生活和解。生活不會比以往更好,但對他而言,也不會更糟糕了。
如果可以的話,大家可以偶爾到其書中或電影里去看望他。在《大裂》的封面上寫有一句話:“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希望胡波終于找到了那道裂隙之光。
文/張嘉 圖/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