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高原
隱秘,是世界上最可靠的真相。我們的一切,總會被某種力量篡改。我們以為抵達某種真實,而真正的真實正在一旁捂嘴偷笑。自欺欺人,是人類的一大愚蠢。我們的臉,與我們朝夕相處,是身份最有效的識別標志。但我們永遠無法看到臉的真實模樣。我們所看到的臉,都已被光線涂抹過。特別是我們自己的臉,更是被光線多次修改。我們這張臉,遞出去的都是布滿虛光的皮相,真正的臉在隱秘之處。隱秘,這一種無形的力量,左右世界,時常讓我們無所適從。某個夜晚,隱秘鼓動我尋找高原的真相。
高原在哪里?問題的可怕之處在于,我就在甘南高原之上的臨潭。
在這個平常的夜晚,我的視線不經(jīng)意間從字里行間移至窗外。對面的一幢住宅樓,一些窗戶的燈光安寧如佛,一些窗戶與黑暗為伴。這是離我最近的夜空,浩瀚的天穹,星光點點。這又是離我最遠的人間,仿佛遠在天邊。我像是坐在一條船上,漂浮在茫茫的大海。這樣的感覺,與我坐在車里行進在高原山間是一樣的。我真切地讀懂了“高原是大海”的意味。
我說過,我對高原的海拔有著恐懼式的敏感。這樣的敏感,無處不在,斤斤計較,就像當年我父親關(guān)心我每一次考試的分數(shù)一樣,就像一個高血壓的人在意自己的血壓指數(shù)一樣。祖祖輩輩在高原長大的當?shù)厝苏J為我的敏感太過了。然而,他們又很關(guān)心我在高原的感受,提醒我不要進行大運動量的活動。初次相遇的人,得知我從內(nèi)地來,都會問我有沒有高原反應(yīng),適應(yīng)不適應(yīng)。在他們?nèi)粘=徽勚?,有關(guān)高原的話題也會時常閃現(xiàn)??磥?,不管怎么,高原總是與人們在一起的。
臨潭縣城所在地的海拔在2650至2850米之間。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波動,是因為到目前為止,幾乎每個人都有根有據(jù)、十分確定自己說的數(shù)字是最權(quán)威的。就以最高的2850米來說,與3000多4000多的海拔比起來,真的不算高。如果我不來高原,我更會認為這不到3000米海拔的高原,根本談不上高原。人就是這樣,所謂的感同身受,所謂的換位思考,其實都是做不到的。一次戰(zhàn)爭,死亡一萬人,我們很震撼,但我們永遠無法體會到一個生命在生與死的戰(zhàn)火中的那種感受。永遠做不到。想象,終究是想象,無法取代個體的真切體驗。
海拔高低,只是高原的外在指數(shù)。如果沒有高原反應(yīng),那么海拔高低似乎就是虛無的存在。雖然我極度懼怕高原,但我沒有任何的高原反應(yīng)。有一天,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條狀的速溶咖啡鼓脹得如棍棒一樣硬,想到了五臟六腑來到這樣一個不同氣壓的環(huán)境,也會有咖啡這樣的遭遇。我心里還是顫抖的。沒有高原反應(yīng),只能說明器官的調(diào)節(jié)功能比較強。也就是說,不管我們有沒有高原反應(yīng),高海拔對身體的損害都是存在的。就像我,雖沒有任何不適應(yīng),但高原還是暗自給了我一點顏色。3個月下來,我的兩鬢生起了白發(fā)。
在高原上,不去想海拔,眼前的一切,無從顯示高原的存在。
高原在哪?高原在我們的身體里。所不同的是,身體不一定告訴我們高原的存在,但靈魂會不時地提醒,我在高原。
當有朋友問我,從臨潭縣城到某個鄉(xiāng)鎮(zhèn)有多少公里時,我都慎重糾正,在這里公里數(shù)沒有任何意義,距離的量詞只能是時間。20公里的路程,開車可能要一小時,也可能兩小時。我知道常年在高原開車的司機,駕駛技術(shù)都相當好,早把高原的山路治得服服帖帖。但看著那些如一個個回形針連接起來的山路,看著路邊下的懸崖或陡坡,我還是很害怕。我不暈車,但在高原群山中繞來繞去,起伏二三百米,緊張和潛在的高原反應(yīng),總讓我不舒服。這樣的時候,又不能和司機聊天,怎么辦?我只能用手機不斷地拍照片。高原的風光確實很美,也很新奇,但我拍照的真正原因,是要用這樣的方法來消解內(nèi)心的不安。
拍出的照片真是不錯的。我用手機軟件“簡書”即時發(fā)布,一次少則十來張,多則二三十張。有朋友就提意見了,風景確實好,但全是照片,看起來還是不爽,配點文字吧。我知道,圖文并茂,既可增加閱讀帶來的節(jié)奏感,也可更好地宣傳臨潭。我這人有些懶,不愿意每次都為一些圖片寫上一篇文章,而且我多半是實時發(fā)布的,坐在顛簸的車上,也不可能寫長文章。好吧,我就來看圖說話,將文字多多地分行。效果不錯。
幾個月后,不斷有朋友夸我詩寫得好。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不會寫詩,此前從沒寫過詩。雖然多年前,我就有過寫詩的沖動,但我不懂詩該如何分行。我曾經(jīng)向許多著名詩人訴說過我的苦惱,他們認為我在說笑。詩歌,怎么分行都可,你不會分行,說不通的。后來,我想明白了,我不會分行,其實是沒有找到詩歌的敘事方法。到臨潭,到高原,我居然無意中會寫分行的文字了。這讓我欣喜萬分。這以后,我有意識地以單張照片撰寫分行式的圖片說明。到了2017年5月20日,我第一次正式地按詩來寫作。那天晚上,我拿起手機,認真地對自己說,來,寫詩,寫下人生的第一首詩。從此,我走上了詩歌寫作之路。
如果這是我走上詩歌寫作之路的真相,那是對詩歌的大不敬,也是在褻瀆高原。我深信,是高原為我提供了寫詩的內(nèi)在動力和外在敘述語言。高原,才是最偉大的詩人。
臨潭所在的高原,絕大多數(shù)地方,群山簇擁,但都不太高。當然,這些山已經(jīng)站在高原這個巨人的肩膀上,絕對高度還是很厲害的。不高的這些山,墩實、仁慈,幾乎沒有樹木,像一個禿頂、富態(tài)的中年男人。身處其中,曠野之感撲面而來,在身體里鼓蕩。高原以一種溫和的表情,讓你自發(fā)地生出渺小的感覺。一個人來到這里,你就是高原的主人。高原上只有你,又是怎樣的孤獨與無助?看似熱鬧的縣城和那些小鎮(zhèn),其實都在狹小的山谷中,只如一朵格?;ㄒ粯樱察o且微細。空曠的高原給予我無限的自由。而這樣的遼闊,又在擠壓我的內(nèi)心。這就如同我們坐在繁華城市的路邊,陌生的人潮涌動,反而會讓我們倍感寂寞與惆悵。
孤獨,是盛產(chǎn)詩人的沃土。無論是環(huán)境給予心靈的孤獨,還是人生態(tài)勢衍生的孤獨感。比如苦難、激憤最終都會在靈魂上劃下孤獨的印痕。詩歌,是情緒最直接也是最快捷的表達路徑。寫詩是一種釋放,詩歌又可以是取暖的燭光。如若是這樣,就比較好理解為什么西部詩人眾多,抵近詩歌精神的作品燦若繁星。甘肅如此,甘南如此,臨潭也是如此。
“我不想就此寫下一個人的孤獨/不想說出飄滿雪花的高原上/難以抵抗的嚴寒和無邊的荒蕪”?;ㄊ⒃谏酱彘L大,后來到縣城的縣級機關(guān)工作,本職工作干得很出色。他的詩齡遠超過工齡,屬于年輕的老詩人,寫出了很多有力度的詩作,在詩壇上有較好的影響。讀他的詩,能體悟到人與高原的相處。走出小山村,他是幸運而幸福的。小山村外的世界,確實精彩。但一想到父母還在深山之中,自己那無憂的童年還在小山村,鄉(xiāng)愁的憂傷如一條河在花盛心中流淌,時常似潺潺小溪,時常浪花飛濺。身在小山村,心可以飛過群山。而來到更廣闊的世界,方知自己的羸弱。從鄉(xiāng)村自足、單向度的生活走出,花盛其實是進入了兩難的境地。豐富與蒼白、希望與無助、快樂與憂愁,似一杯混合果汁,五味雜陳。他喝著這樣的人生飲料,在清醒與迷失中行走。這是人類共有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ㄊ⒅皇歉钋械仄凡斓狡渲械淖涛丁W咴诟咴纳介g,一年四季都有蒼涼糾纏。山谷的幽靜使自己的腳步聲更加的寂寞。一切都被山路所掌控,那彎彎的山路,如同一根繩子套在脖子上。掙脫吧。甩開山路,登上山頂,腳下是沉默的群山,鳥兒在腳下飛翔,頭頂是無盡的蒼穹。短暫的興奮之后,世界還在,我消失了。登高望遠,一下子化作有力無氣的嘆息?!扒安灰姽湃?,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一刻,這首詩與他擁有同一個靈魂。
這不是探險,不是旅行,而是日復(fù)一日的生活。再美麗的風光,再神奇的景觀,也經(jīng)不住日?;南?。高原熱烈的陽光,可灼傷皮膚,但常常不能溫暖心靈?;ㄊ懺?,傾訴,并不是他最需要的。他用詩歌燃起篝火,溫暖身體,溫暖靈魂。以詩歌的方式,把遙遠的星光拉到自己跟前,照亮孤獨的影子。
生活節(jié)奏的提速,讓我們都很忙碌。我們會因為忙得不可開交,忘記疼痛,可疼痛依然在喊叫。對于從小生活在高原的人而言,特殊的自然狀態(tài),是他們習以為常的。但我們知道,身體里有高原和沒有高原的人,注定是不一樣的。高原終將參與他們的性情和人生。
葛峽峰是一位警察,工作是執(zhí)勤、辦案,以及在去執(zhí)勤和辦案的路上。這是一份智慧和體力均為高強度的工作,又是與日常生活幾乎割裂的工作。工作在生活之外,在高原上穿行,又與世俗隔絕。葛峽峰需要在路上與高原交談,需要在點滴的空閑時間里臨時性地找回自己。如此一來,他的許多詩都是在途中寫成的。許多的詩句動感強烈,如他一路的顛簸。他的詩,喜歡描述日常生活,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我想,他是在以詩歌的方式充填因工作所帶來的生活缺失。在荒無人煙的蒼茫中,詩歌挽著他的手回到人間?!拔覠釔圻@一切/詩歌,山水畫卷/即使天涯/又是逆旅/我仍堅韌地愛著萬物。”有關(guān)高原的景象,在他的詩中是空靈的、美好的。寫詩,幫助他偶爾放飛靈魂。
在臨潭,冶力關(guān)山水如畫,生態(tài)如歌。這個山中小鎮(zhèn),有著許多神奇的景觀和神秘的傳說。這些神性的人文和自然,本身就極富詩意。靈動的生活質(zhì)感和難以真實觸摸的隱秘,如同高原風一樣,既撫摸肌膚,又猜不透它的心事。祿曉鳳的詩歌,就是如此的氣質(zhì)。生活在小鎮(zhèn),工作在小鎮(zhèn),她與生活親密相處,又在想象中抵達夢幻之城和古典之美。她在如詩的情境中,把生活過成了詩。
遼闊的高原,靜若處子。群山無言,神情憨厚。它讓你孤獨中有感動,渺小中有堅韌,靜寂中有溫暖。這也是臨潭的詩人所共有的品性。臨潭有許多詩人,只是他們都已經(jīng)把寫詩當作了生命行走的方式,詩歌與他們一起生活,一起品味人生。更多的人,并沒有寫下文字之詩,詩在他們的靈魂里、血液里。他們是一群為自己寫詩的詩人。與高原一樣,他們不趾高氣昂,不卷入洶涌的喧嘩,讓自己的詩歌靜靜地流在心中,和高原風一起與群山默默相守。
我寫詩,幾乎都在路上或床上。在路上寫詩,是為了打發(fā)緊張的時光,也是讓靈魂與我一同行走,我不想丟下靈魂。在床上寫詩,那是在安慰疲憊的靈魂。畢竟,我需要讓身體里的高原與靈魂能夠親如一家地相處。
真實的高原其實早已隱藏。我看不到高原的存在,高原不在目光里。沒有高原反應(yīng)的我,還是經(jīng)常感知高原在我身體里的蠢蠢欲動。這不但告誡我在高原,也不時地提醒我,這里與我的生活常態(tài)完全不同。表面上,我是輕松的。別人問及我在高原的情況,我總說,我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又當過20多年的兵,在不少地方都生活過,身心都皮實,所以到高原,與在其他地方?jīng)]什么兩樣。但那個叫“異樣”的東西,總還是不斷挑戰(zhàn)我。我學(xué)習語言的能力和聽語言的能力都相當差,這導(dǎo)致我到如今,都聽不懂地道的臨潭話。好處在于,既然聽不懂,我就不聽。幾個人坐在一起,或同在一輛車里,他們神聊,我收起耳朵,全當無聲無息。我可以若無其事,別人做不到,生怕冷落了我。他們時不時地要和我說說話。這時,他們就竭力地捋捋舌頭,以最大努力向普通話靠近。我感動,他們有著高原的豪爽和細膩。感動的同時,我又有些別扭。我與他們不一樣,無法真正地融在一起。這樣的別扭背后,是傷感。
雖然在外漂泊很多年,在以面食為主的地方也生活過很多年,但我仍然吃不慣面食。吃起來困難,且不抗餓。怪異之處在于,面條、饅頭之類的,我還能勉強對付,就是面片,怎么也降不住。在臨潭,人們最愛吃面片,在他們看來,這是天下最美味的主食??晌覐膩頉]能把一碗面片吃下去過。我愛米飯,但許多場合是沒有米飯的,加之我又不好意思挺身而出要吃米飯。這對我是一件頭疼的事。艱難地吃幾口,然后期待下頓可以有米飯,實在不行,面條、饅頭也成的。好在,這里喝茶相當普通。那好吧,我就多喝茶,喝他個水飽。還有就是,我的抗餓功能還是相當強的。即使是一天三頓不吃,我?guī)缀鯖]有任何不適反應(yīng)。如此一來,餓是餓不住我的。只是每到這樣的時候,身體以這樣的方式提示我在他鄉(xiāng),在高原,讓我不舒服。
人至盛年,惰性漸占上風。夢想,開始入睡,喜歡擁抱固守的生活狀態(tài)。改變和挑戰(zhàn),似乎是最大的敵人。而我這個時候,走進陌生的人群,來到高原,開始從未經(jīng)歷過的生活之旅。一度,我內(nèi)心是強烈抗拒的。幸好,高原的高海拔武器,沒能將我挑下馬。所謂的艱苦生活對我也沒有構(gòu)成威脅。雖然有些困難,但真的不值一提。生活,本就是與困難朝夕相處,形影不離。在哪里都一樣。不一樣的,只是困難的形態(tài)和方式。
來高原前,家人和朋友為我擔心,曾經(jīng)在高原生活過的好友特別關(guān)心我。他們怕我成為孤獨與寂寞的手下敗將。可能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我有對付“孤獨與寂寞”的絕技。
我可以自我充實,能嫻熟運用圍魏救趙的戰(zhàn)術(shù)。運動,是我的一大法寶。我這人不喜歡散步,但偏愛打球、跑步等有一定運動量的鍛煉。可惜,這一法寶在高原上無用武之地。因為過度的小心翼翼,我不敢嘗試。曾經(jīng)在不斷的心理暗示后,我有膽量嘗試了。然而,有一天,我在一個拔河現(xiàn)場,看大家競爭得相當激烈,難分勝負,便自告奮勇地擔當裁判。在那個把小時里的吹哨和喊叫,讓我呼吸困難了,難受了好一陣子。這樣都缺氧,別的體育運動更是危險的。我在自信復(fù)活后,又自我熄滅了沖動。
沒關(guān)系,我還有閱讀和寫作這兩大招數(shù)。這都是一招制敵的好招。讀書,可以讓我找到靜心安逸的港灣,把自己丟在書里,與文字們竊竊私語。世界只在書里,而書里沒有高原。有關(guān)高原的文字,我只有在情緒特別飽滿時才會去赴約。這段時間,我看得最多的書,是有關(guān)鄉(xiāng)村的,與我的故鄉(xiāng)特別相近的書。走進紙上的鄉(xiāng)村,翻動故鄉(xiāng)的記憶。這算是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嗎?不管怎樣,當人回到記憶中,無論是溫暖還是感傷的記憶,都會覺得特別富有和堅實。這個時候,我催眠身體內(nèi)的高原,不讓它騷擾我的靈魂,勾引我的孤獨與寂寞。
還是要說到寫詩。
一些朋友看到我的詩,說我傷感了,孤獨了。是的,就詩的表達內(nèi)容而言,確實如此。只是我在寫作時,以文字在放牧孤獨與寂寞。它們在牧場中快樂玩耍,就不會糾纏我。我站在牧場遠處的山頂,獨享一個人的豐盈。
高原,撩撥了我的詩心,我又在詩行里放逐高原。至此,高原是我一個人的,我可以隨意地差遣它。
(作者系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六屆高研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