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古代經(jīng)典文言小說的現(xiàn)代價值:《聊齋志異》詳注新評
《聊齋志異》作為中國古代文言小說的巔峰之作,自問世以來即廣受歡迎,各種抄本、注釋本、評點本、圖詠本層出不窮,很早就走出國門,躋身世界經(jīng)典名著之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趙伯陶先生《〈聊齋志異〉詳注新評》皇皇四巨冊、250萬字,在傳統(tǒng)圖書市場競爭激烈、銷售不景氣的背景下很快脫銷,不能不說是一個異數(shù)。個中原因,除了小說本身的魅力,也與其精彩的注與評有關(guān)。
考證細密
《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特點,一言以蔽之,就是借狐鬼花妖寫世態(tài)人情。它營構(gòu)了一個迷離恍惚的虛幻世界,指向的卻是有血有肉的現(xiàn)實人生,浸透了蒲松齡對于現(xiàn)實社會的觀察、體驗、思考。伯陶先生所作的注、評,著力探尋蒲松齡筆下虛幻世界的現(xiàn)實支點,為全面、深入地呈現(xiàn)《聊齋志異》寓真于幻、亦真亦幻的藝術(shù)風貌提供了一個可資借鑒的文本。
這種探尋,首先見于對名、物的注釋。書中有大量考證細密、信息豐富的注釋,給虛擬故事增添了許多現(xiàn)實色彩。如卷一《妖術(shù)》的首句說于公“力能持高壺,作旋風舞”,其中的“高壺”一物,前人多注為“酒壺”、“圓口方腹”的水壺、“沉重的漏壺”等,或者懷疑原文有誤。該書作者認為,“高壺”即古代游戲“投壺”中所用的壺,多為銅制,有一定分量,故持高壺作旋風舞相當有難度。然后他不但舉《淮南子》等書中“高壺”的用法為證,而且還根據(jù)出現(xiàn)于古玩市場的文物描述了其具體形狀。再如《海公子》首句:“東海古跡島,有五色耐冬花。”作者在注中指出“古跡島”為今屬山東省即墨市鰲山衛(wèi)鎮(zhèn)的“長門巖,或稱長門島”,并據(jù)《即墨縣志》等相關(guān)資料詳細說明該島的地理位置、地形特點,以及“島上植物繁茂,有樹齡較長的耐冬五百馀株”的事實。又如卷八《蚰蜒》,底本中有官員“學使朱三”,作者根據(jù)流傳下來的“異史”抄本,認為“朱三”應作“朱矞三”,即康熙三十年以山東按察司副使提督全省學政者,并在正文中補入抄本上的幾句話:“按蚰蜒形類蜈蚣,晝不能見,夜則出,聞腥輒集?;蛟?蜈蚣無目而多貪也?!痹谧⒄Z中特別提示說:“本書卷七《何仙》也對這位朱學使頗有微詞,皆指名道姓,大約反映了淄川縣學諸生對他縮減本縣科試通過名額的反感,故‘異史’本文末有‘蜈蚣無目而多貪也’一句指桑罵槐之語。”
注重歷史底蘊
全書注重對小說故事或文辭背后歷史底蘊的闡發(fā)。在注、評中,常常發(fā)掘、運用相關(guān)歷史故事來說明文辭或小說的內(nèi)涵,使模糊的詞義得到通達的解釋,看似不可能的奇談怪事回歸真實的歷史文化土壤。如卷四《馬介甫》文后“異史氏”所作的《妙音經(jīng)》續(xù)言中,有“設為汾陽之婿,立致尊榮,媚卿卿良有故”一句,歷來的注本均釋“汾陽之婿”為唐代名臣郭子儀之婿。作者卻認為,封建時代能做高官顯宦家的女婿,固然榮耀,但尚談不上“立致尊榮”,因此應該是指郭子儀之子郭暖為唐代宗長女升平公主駙馬一事。他不僅列舉了郭氏子孫中多位天子女婿為證,還引述《因話錄》等史籍中所記的郭暖與升平公主夫妻不和的故事,認為此處系反用其事,“說明怕老婆或有其理,意味深長”。
又如卷八的《土化兔》篇,記清初官封靖逆侯的張勇鎮(zhèn)守蘭州時,獵獲的兔子中,“有半身或兩股尚為土質(zhì)”,“一時秦中爭傳土能化兔”。由于全文不足50字,歷來不為選評家重視,但作者卻寫了千余字的“簡評”,認為這篇志怪性質(zhì)的小文或許是當時民族情感較為強烈的儒生對于明清易代之際“兩截人”的一種冷嘲熱諷。由于該文中的張勇原為明朝副將,降清后為新朝舍身賣命,所以“清初讀書人不滿于張勇賣身投靠新朝的行徑,而造作‘土化兔’的‘閑話”,諷刺他是“兩截人”。這種對“故事里的事”的解說,是該書的一大特色,為讀者領(lǐng)略小說的“味外之味”、獲得深度審美體驗助力頗多。
進行哲學提升
作者對小說思想與藝術(shù)等方面的理論分析,也頗引人注目。既旁征博引,又加以理性的思考與總結(jié),由個別到一般,進行哲學的提升,使讀者進一步看到《聊齋志異》的虛幻世界所折射的具有普遍性的社會現(xiàn)實。比如名篇《畫皮》的簡評,先提出該文末尾“異史氏”的評論已淋漓盡致地揭示了蒲松齡的雙重用心,然后進一步探析其內(nèi)涵與價值:如果說“天道好還”的說教,體現(xiàn)了蒲松齡一以貫之的仁善思想;那么“愚哉世人”、“迷哉愚人”之嘆,就具有究竟如何認清事物現(xiàn)象與本質(zhì)的哲學意味。接著又引瑞士心理學家榮格的“人格面具”說,說明在復雜的人類社會中,“畫皮”其實屬于人人必備的人生道具,而非有意加害于人的裝飾。再如《宦娘》的簡評,從《詩經(jīng)》中的“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說起,提出本篇通過琴箏之聲將朋友之情與男女之情交叉渲染?;履飳η偎嚫叱那嗄旯訙厝绱旱膸椭?完全建立在大愛無私的基礎(chǔ)之上,認為宦娘忽隱忽現(xiàn)、來去縹緲的形象,則象征著這樣的人物“屬于男性自戀情結(jié)在虛擬異性身上的投影”。因為在現(xiàn)實中難以尋覓,于是不免染有幾分憂郁惆悵的色彩,而這又與蒲松齡科舉路途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相應共振,小說感人至深的魅力也就此產(chǎn)生。
《聊齋志異》系蒲松齡集數(shù)十年之功寫成,內(nèi)容涉及面極廣,堪稱中國社會的百科全書。該書亦為作者精研《聊齋志異》數(shù)十年的成果。細讀下來,虛實相間,幻中見真,既有趣味性,又有知識性,可以讓讀者于不經(jīng)意中獲取一把順利開啟傳統(tǒng)文化大門的鑰匙。上面所舉的例子,不過嘗鼎一臠而已。有理由相信,在當今以傳承和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為使命的名著讀本中,它有望成為一部“長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