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能忘記的 ——懷念劉緒源先生
那是2016年12月,冷冬里的一天,坐在金華往南京的高鐵上,我去赴一個會。一個人在喧鬧的車廂里,心情未免有些黯然。我已有三年多幾乎不曾出遠門,因為在家?guī)Ш⒆拥木壒?,也因自己天性里其實怯生。時近黃昏,望向窗外樓宇間、街路上漸次亮起的夜燈,益發(fā)感到莫名的清冷和惆悵。
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接起電話,那頭是緒源先生高興的聲音。他在南京,從會議手冊上看到我的名字,特意去向會務組確認。聽我已在路上,他說:“太好了,一會兒見!”
多么好啊,在未知盡頭的落寞旅程中,忽然得知親愛的師長就在前頭。我興沖沖地提著行李箱,下了高鐵,趕上出租車。車到酒店,還在晚餐時間,走進餐廳,老遠就看見緒源先生笑瞇瞇地坐在那里,向我招呼。
后來的日子里,我總是想起那一刻。他坐在那里,目光清澈,笑容溫和,淡黃色的、煦暖的燈光低低地投下來,仿佛整個世界都那樣溫暖、安寧。晚飯畢,他說有書贈給大家,幾人便齊聚到他的房間小談。贈的是他新出的《繪本之美》,談的則是他正在增訂的《美與幼童》一書最新稿。
就在半個多月后,傳來他確診肺癌晚期的消息。
今年1月10日,緒源先生走了。我始終不能相信。我在手機短信的搜索欄里寫他的名字,那些短信跟隨著他的名字跳出來,仿佛要為我確證,他還在那頭笑吟吟地讀著書,寫著文,與朋友談著天。他的短信,大多談的寫作和思考,卻每一則都洇染著生活的快意。過去的一年,幾次收到的他的郵件和短信里,是通透思考和全力寫作的高度興奮。他太累了。不是因為他做的那些事情牽累著他,而是因為他那么熱愛這些事情,他的付出因之永無止境。
而我又是多么慚愧啊。這些年來,不敢太過攪擾緒源先生,卻總能收到他不時的鼓勵致意?!段膮R報》上見我新寫的散文或隨筆,覺有可圈點處,他即傳信來嘉賞肯定。當年我的第一篇童年題材的散文,也是在先生主持《文匯報》“筆會”工作期間,經他的手改定發(fā)表。新寫成的短評或大論,他也會不時傳來教引于我。2016年6月,遼寧的《文化月刊》要為他做“學林人物”專輯,論文之后,需附一篇3000字的研究綜評,他想約我來寫。我心知這是先生對我的信任提攜,在感冒的昏沉中勉力受命,心下卻是惶恐。為了叫我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他安慰我,此文若能寫成有見地的學術批評,固然不錯,就寫成新聞體的記者文章,也頗無妨,“總之不用太累,身體和孩子第一”。專輯發(fā)表后,收到樣刊的當天,同時收到緒源先生的短信,問我可已收到刊物,不然,便要從他的樣刊中先寄贈我一冊。他的短信,總叫我滿心愧意,卻又滿是如沐春風的溫暖。
緒源先生對晚輩作家、學人的鼓勵栽培,兒童文學界人所共知。我之受惠于先生,又何止于此。2011年春的一天,我在浙大西溪校區(qū)北園的博士生宿舍里,意外接到他的短信,說他正在杭州,邀我一聚。那天,他乘的越野車一直開到我的住宿樓下。我們一起從北園緩步而出,沿著對街的人行道步行,穿過南園校區(qū),走到附近的一家餐廳去吃中飯。那段共餐的時光,畢生難忘。緒源先生談興極濃,我們聊了許多?;販?,他整理了一批藏書,專帶到金華,讓衛(wèi)平轉交給我。如今,贈書仍在,先生卻已遠行。想起那一天會面的歡愉,悲傷莫可名說。
治療期間,有一次和緒源先生通電話。我在電話里說:“要是早點去檢查,治療介入的時候,病情或許又輕很多。”電話那頭,緒源先生稍一沉吟,緩緩道:“不,要是那樣,《美與幼童》的增訂稿就得擱下了?!蔽曳路鹂匆娝谀沁厯u頭淡笑的樣子,真覺既痛心,又敬畏。當年《美與幼童》首版文稿初成,他即電郵傳我先睹為快。這次的增訂版,我也是先得到他傳來的電子稿。2017年11月,趕在赴滬參加《美與幼童》增訂版新書發(fā)布會前一天的深夜,我完成了《美與幼童》的評論文章。改定擱筆的剎那,心頭的滋味復雜極了。這本耗費和傾注緒源先生心血的大書,我愿沒有它,換先生泰健安康。但我明白,這樣的思考、寫作和無止境的探詢對他來說,才是令生活有真意義的所在。
2017年平安夜,緒源先生在贈予我的增訂版《美與幼童》扉頁寫下滿滿一頁280字的手札。其實我手頭除了首版,已有增訂版的兩個版本。一是正式出版前夕,收到出版社制作精美的“假書”。聽說這批書只印十來冊,提前贈予相關的朋友。我手頭的這冊,遍布我用鉛筆畫下的閱讀記號。二是參加發(fā)布會時獲贈的限量珍藏版第195號,有緒源先生和設計者朱贏椿先生題名,當時又請緒源先生題贈我留存紀念。元旦前夕,一直用心照顧緒源先生的梁燕轉發(fā)來扉頁手札的圖片。手機上看得不甚清楚,我原以為是先生托她轉遞的一封信函。面對如此莊重的交托,我不敢怠慢,心中決定,要選一個安靜肅穆的時間,鋪開信紙,恭恭敬敬地手寫回復。其時我的母親腳骨骨折,不能行動,加上日夜照料孩子,一時未得坐下。我的大痛悔就此鑄成。幾日后,便傳來先生病情危急的消息。就在11月下旬滬上分別時,先生還在短信中笑言“再過一關唄”。他終于沒有過去。
那天聽到噩耗,我沒有哭,只是伏下身,感到一陣胸口的絞痛。生活還是照常繼續(xù)。我走出門去,精神恍惚地走路、買菜、推著小車送兒子上幼兒園。眼睛濕了,我仰起頭,想把淚水洇干。陽光那么好,天那么藍,風是暖的。緒源先生一定喜歡這樣的日子。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到衣襟上。我想寄給先生的信,從此再無投遞的方向,我想說給先生的話,從此再無道出的機會。從今往后,再看不到他笑吟吟地或立或坐在那里,聽不到他說話間親切熟悉的那一點溫和的匆促,也再收不到他的可如小品文般一讀再讀的郵件或短信。我以為的手札,原是先生臨別贈予我的最后鼓勵。贈言最末,他仍不忘囑咐我,“愿你永遠不累,永遠快樂堅實,走得更遠更遠!”在上海龍華緒源先生的告別儀式上,收到這本題字的書,悲傷像黑夜般沒過我,連同那一切不能忘卻的回憶。我至今不愿意相信,緒源先生已經永遠地離去。我寧愿相信,他是太需要休息了?,F在,他坐在那里,看著我們,帶著溫和的笑意。再沒有別的想象更能撫慰我心底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