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書是一個傷口”——齊奧朗訪談
這幾年我出門旅行時,總不忘帶一本書。幾乎總是同一本。它就是《齊奧朗訪談錄》(Cioran Entretiens,1995)這本法文書。我總以為在旅途中,在飛機上或者高鐵里,或者旅館里,能抽出一點空閑時間,來翻譯這本書。實際上我已經(jīng)同出版社簽訂了合同,但我卻一拖再拖,至今未能交稿。這究竟是因為什么呢?照理說,訪談文字,說話口吻,不會太難。確實如此。但我自己知道,拖延的真正原因,竟是這本書被我視若珍寶。我已經(jīng)讀了不下五遍!我是舍不得譯完它啊!潛意識里,我感覺每多讀一遍,就是多理解一次,多領會一點,多聽齊奧朗(Emile Michel Cioran)說一次話。
齊奧朗是個魅力非凡的怪人,原籍羅馬尼亞,后加入法國國籍。他一開始用羅馬尼亞語寫作,出版了幾本小冊子,到法國后干脆放棄母語,改用法語寫作。他一生未娶,也未有子嗣。他到巴黎,是因為得到了讀哲學博士的一筆獎學金,但他從未花一絲一毫精力在博士論文的進展上??蛇@并未妨礙他成為一位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哲學家,有人把他同尼采相比,認為尼采之后,只有齊奧朗保持了哲思瘋狂般的強度和先知般的洞見。他常被形容為悲觀者或虛無者,其實他更是一個徹底的懷疑者,精神的狂熱者。我把他的作品視為某種解毒劑。在這篇訪談中,他說“一本書是一個傷口”。這對我就起到了解毒的藥用。我們用寫作追求功名,贏得獎項,殊不知,一本真能觸及靈魂的書,總是同“傷口”有關(guān),甚至可以說,正是“傷口”披露了存在的血污和掙扎。他的分析,冷靜,深透,剔除了一切溫情和虛飾,直接讓思索和見解裸呈出來。只有對人類懷有最熱切期待的人,才會如此熾熱地思索民族國家的歷史和個體生命的困境。我相信他一輩子都渴求圣潔,但是他知道,通往圣潔的道路只有一條:受苦受難。
迄今為止,已經(jīng)有兩本齊奧朗的書先后被翻譯出版,宋剛譯的《解體概要》,沙湄譯的《圣徒與眼淚》。但最早刊登齊奧朗作品的,還是《世界文學》。這本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的訪談錄,我盡管不舍譯完,但還是斷斷續(xù)續(xù)譯出了六篇。
這篇訪談最初發(fā)表于1977年10月23日,采訪人是西班牙哲學家兼作家費爾南多·薩瓦多爾(Fernando Savater)。收入《齊奧朗訪談錄》一書時,由加布里埃爾·里阿居利從西班牙語譯成法文。
譯者
齊奧朗(后面簡稱“齊”):如果我理解得對的話,你是問我為什么不干脆選擇沉默,別圍著它轉(zhuǎn)悠,而且你責備我叫苦連天,卻不閉嘴。首先,不是每個人都有運氣英年早逝。第一本書,我是用羅馬尼亞語寫的,那時我二十一歲,我發(fā)誓從此不再寫任何東西。然后我又寫了一本,又發(fā)了同樣的誓。這一幕在四十多年間重復了好幾遍。為什么?因為寫作——不管你寫得多么少——它幫助我熬過了一年又一年,因為表達的頑念減弱了,并且部分地平息了。我相信,如果我不在紙上涂涂寫寫,我早就自殺了。寫作,是一種奇異的放松。發(fā)表也一樣。你也許會覺得可笑,但卻是真的。因為一本書是你的生命,或者一部分生命,它把你外化了。我們擺脫了一切所愛,尤其是,與此同時,也擺脫了一切所恨。我還走得更遠:如果我不寫作,我會變成一個殺人犯。表達,是一種解放。如果你痛恨某人,恨不得把他干掉,那么我建議你試試這個辦法:拿一張紙,寫上某某某是一頭豬,一個強盜,一個惡棍,一個魔鬼。馬上,你會意識到,你對他的恨減輕了。準確地說,這就是我干的事情。我寫作,是為了辱罵生活,也是辱罵自己。結(jié)果?我能忍受自己了,而且我對生活也忍受得更好。
費爾南多·薩瓦多爾(后面簡稱“薩”):齊奧朗,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齊:說真的,我也沒什么要補充的了……或者說點別的什么!實際上,這是個生命力的問題。為了把它說清楚,我得講一講我的源頭。我身上有很多農(nóng)民的東西;我父親是一個農(nóng)村里的東正教神甫,我出生在大山里,在喀爾巴阡山,一個很原始的地方。這真的是一個很野的村莊,農(nóng)民們每周都辛苦勞作,就是為了把掙來的錢一夜花光,喝起酒來,簡直像牛飲。我是個蠻壯實的男孩子?,F(xiàn)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很病態(tài),那時我可是健壯的!你可知道,我那時的最大理想,就是成為玩九柱戲玩得最棒的人。十二三歲時,我就同農(nóng)民們玩九柱戲,賭錢或者賭啤酒。我周末同他們一起賭,還經(jīng)常能贏他們,當然他們比我玩得好,但是,由于我無事可做,我就整個星期都在苦練……
在羅馬尼亞
薩:你的童年過得幸福嗎?
齊:這個很重要:我想象不出有比我的童年更幸福的了。我生活在喀爾巴阡山附近,在田野或者山里自由地玩耍,沒什么非得干的活兒,也沒作業(yè)。這是一個極其幸福的童年。后來,我同別人說起童年,我發(fā)現(xiàn)別人的童年無法與我的相比。我真想永遠都不離開那個村莊;我忘不了那一天,父母用車把我接走,讓我去城里,上中學。那是我的美夢的結(jié)束,我的世界的廢墟。
薩:對羅馬尼亞,你最先回想起來的是什么?
齊:首先,我愛的羅馬尼亞,是它非常原始的那一面。當然,羅馬尼亞也有一些教養(yǎng)深厚的人,但我還是更喜歡,那些沒受教育的人,那些文盲……直到二十歲左右,我最喜歡的事,就是離開錫比烏,進到山里,同牧羊人交談,同根本沒受教育的農(nóng)民交談。我跟他們聊天,喝酒。我相信一個西班牙人能理解這原始的一面,很原始。我們什么都聊,我?guī)缀趿⒖叹湍芡麄兘⒂颜x。
薩:對在羅馬尼亞度過的青春時代,對你的國家的歷史情景,你保留了哪些記憶?
齊:嗯,歐洲,那時候是奧匈帝國。錫比烏,嵌在特蘭西瓦尼亞,屬于帝國;我們夢中的首都是維也納。我始終覺得自己與這個帝國有關(guān)聯(lián),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在這個帝國,我們這些羅馬尼亞人卻是奴隸!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我的父母被匈牙利人擄走……我感覺,從心理上,我與匈牙利人更親近,更接近他們的品味和習俗。匈牙利人的音樂,茨岡人的音樂,深深地感動了我。我是匈牙利人和羅馬尼亞人的一個混合體。羅馬尼亞人,很奇怪,是世界上最認命的民族。年輕時,這激起我的憤怒——人們用可怕的形而上的概念,比如命運,命定,來解釋世界。所以我越是衰老,就感覺離我的源頭越近。現(xiàn)在,我本該感覺自己是歐洲人,西歐人;但絕不是這樣。我的生活讓我見識了不少國家,閱讀了很多書,我最終得出結(jié)論:還是那個羅馬尼亞農(nóng)民有道理。那個農(nóng)民什么都不信,認為人類已經(jīng)迷失,沒什么值得做的,他感到自己已被歷史壓垮。這種受害者的意識形態(tài),也是我目前的心態(tài),我對歷史的哲學思考。說真的,我的整個知識教育,對我毫無用處!
一本書是一個傷口
薩:你曾經(jīng)寫過:“一本書必須搜遍傷口,甚至刺激它們。一本書必須是一個危險。”你的書,在哪一種意義上,是危險的?
齊:嗯,聽著:有人跟我說了好幾次,說我書里寫的東西不該被說出來?!督怏w概要》出版時,《世界報》的批評家給我寄來了一封責備的信:“你沒有意識到嗎,這本書可能落到年輕人手里!”這是荒謬的。這些書能管什么用?學習用?毫無用處,為了有用,去學校聽課就行了。不,我相信一本書真的必須是一個傷口,必須改變讀者的生命,以這種或那種方式。我的目標是,我寫一本書時,我要喚醒某個人,用鞭子抽疼他。既然我寫的書都出自我的不適,我就不說是出自痛苦,那么,它們在某種意義上就必須向讀者轉(zhuǎn)達這一點。不,我不喜歡那些書,人們讀它們時,就像讀報紙一樣:一本書必須掀翻一切,質(zhì)疑一切。為什么?嗯,我不怎么關(guān)心我寫的東西有什么用,因為我確實從來沒有想到過讀者:我為自己寫作,為了讓我從自己的糾纏、從自己的壓力中解放出來,沒別的了。一位女士,不久前,在《巴黎日報》上提到我:“齊奧朗寫出了每個人都在低聲咕噥的東西?!蔽覍懽鞯哪康?,只是“寫一本書”,給人們讀。不,我寫作是為了卸下包袱。但是之后,思考到我這些書的作用,我對自己說它們必須是一個傷口。一本書如果讀者讀過后與沒讀前一樣,那么這本書就失敗了。
薩:在你所有的書中,除了我們可以稱為悲觀、黑色的這一面,還閃耀著一種奇異的慰藉,一種無法解釋、但又讓人舒服、甚至富于活力的快樂。
齊:這很奇怪,你跟我說的,很多人也同我說過。我沒有很多讀者,但我可以告訴你,不少人相互訴說對我的感激之情:“如果不是讀到齊奧朗,我早自殺了?!彼裕矣X得你說的完全有道理。我認為,這是源自激情:我不是悲觀的,卻是暴力的……就是它讓我的否定充滿活力。實際上,我們剛才談到傷口時,我不是在一種否定的方式上看重它:擊傷某人絕對不是致其癱瘓!我的書既不是壓抑的,也不是抑郁的。我?guī)е衽图で閷懴滤鼈?。如果我的書是冷靜地寫下的,那才是危險的。但我不會冷靜地寫,我就像一個病人,不管在什么情況下,他都激昂地戰(zhàn)勝他的疾病。讀《解體概要》的第一個讀者——那時它還只是一部手稿——是詩人儒爾·蘇佩維埃爾。這是一個年邁的老人,深陷在抑郁之中,但他對我說:“簡直無法想象,你的書居然觸動了我?!睆倪@個意義上,如果你愿意,我無疑是一個魔鬼,是一個十分主動的個體,一個否定者,把事物都搖撼……
薩:盡管你自己把你的作品從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區(qū)分開來,也確實沒辦法把它歸入到這些多樣、自省的活動中去,在十九世紀的偉大體系(哲學)潰敗之后,這些活動占據(jù)著哲學的無主的位置。齊奧朗,哲學還有什么意義嗎?
齊:我認為,只有當哲學是碎片的時候,才是可能的。以爆炸的形式。但是,一個章節(jié)接一章節(jié)地建構(gòu),以協(xié)議的形式,那已經(jīng)不可能了。在這個意義上,尼采真是個了不起的解放者。是他把學院的哲學風格踩在腳下,是他謀殺了哲學的系統(tǒng)。他是解放者,因為在他之后,我們一切都可以說了……現(xiàn)在,我們都是碎片寫作者,即便我們寫的書表面上看是協(xié)調(diào)的。這與我們文明的風格也是相合的。
薩:這也同我們的誠實相符。尼采曾經(jīng)說過,在系統(tǒng)(哲學)的雄心里,缺乏一種誠實……
齊:關(guān)于誠實,我想對你說點兒事情。一個人寫一篇四十頁長的隨筆時,不管寫什么,他從一些預先的假設開始,然后,成為其囚徒。某種誠實的想法逼著他寫到底,為了依照那些假設,免得彼此產(chǎn)生矛盾;然而,他繼續(xù)寫,文字卻向他展露其他的愿望,他就得拋開這些愿望,因為它們偏離了原先的道路。我們被關(guān)進自己畫下的一個圓圈。就這樣,愿望是誠實的,我們卻跌入虛假,反而不真實。這可以發(fā)生在一篇四十頁的隨筆中,難道就不會發(fā)生在一個系統(tǒng)(哲學)里!這就是所有被建構(gòu)的思考的悲?。翰辉试S矛盾。我們就這樣掉進虛假中,為了保持協(xié)調(diào),不惜自我欺騙。相反,如果我們寫作碎片,我們會在一天之內(nèi),說了一件事,又把它推翻。為什么?因為每一個碎片都出自一種不同的經(jīng)驗,而這些經(jīng)驗,它們,是真實的:它們是本質(zhì)。你會說這是不負責任的,但如果是這樣,也可以說生命是不負責任的。一個碎片化思想折射你的經(jīng)驗的各個側(cè)面;一個系統(tǒng)化思想只能反映一個側(cè)面,一個受控制的側(cè)面,也因此,變得貧瘠。在尼采身上,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表達著所有可能的人性類型,所有的經(jīng)驗。在系統(tǒng)(哲學)中,說話的只是那個控制者,那個頭兒。系統(tǒng)(哲學)永遠是頭兒的聲音:所以說,所有系統(tǒng)(哲學)都是專斷的,而碎片化思想保持自由。
薩:你受到過什么樣的哲學教育?你對哪些哲學家最有興趣?
齊:嗯,年輕時,我讀過很多萊夫·切斯多夫,他那時在羅馬尼亞很有名。但是,我最感興趣的哲學家,用最熱愛這個詞吧,是格奧爾格·西美爾。我知道西美爾在西班牙挺出名,因為奧爾特迦對他有興趣,但在法國,就根本沒人知道他。西美爾是一個迷人的作家,非常棒的隨筆哲學家。他曾是盧卡契和布洛赫的密友。他影響過他們,他們后來卻否認了這一點,我覺得這絕對是不誠實。今天,西美爾在德國已完全被人遺忘,甚至歸于寂靜,但在他的時代,他受到過像托馬斯·曼和里爾克這樣的人的激賞。西美爾自己也是一個碎片化思想家。他最好的作品,就是那些碎片。我同樣受到一些德國思想家的影響,他們被稱為“生命哲學”家,比如狄爾泰等人。當然,我也讀了很多克爾凱郭爾,他那時可不是很火。總的來說,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懺悔哲學。無論對哲學還是文學,是那些個案,讓我最感興趣;上述那些作者就可以被視為一些個案,我是從這個詞的療愈意義上這么說。我感興趣的,是那些走向災難的人,他們同時又超越了災難。我最欽佩的,是曾經(jīng)處于崩潰臨界點的人。因此,我熱愛尼采和魏寧格。還有一些俄羅斯作家,比如羅扎諾夫,這些宗教作家抓撓傷口,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些只有智性經(jīng)驗的作者,像胡塞爾,就沒法觸動我。海德格爾我感興趣的,是他克爾凱郭爾的那一面,而不是胡塞爾的那一面。但是,不管怎么說,我尋求個案:在思考中,文學,我的興趣尤其指向脆弱者,不穩(wěn)定者,崩潰者,還有那些抵抗住了崩潰的誘惑,但又經(jīng)常承受著威脅的人……
薩:你怎么看法國的“新哲學”,如今的爭論苗頭?
齊:嗯,我不敢說對他們了解很深,但從整體上來說,我認為這些人開始從教條夢中走出來……
薩:在烏托邦這個主題上,你寫出了最出色的作品。
齊:我很清楚地記得,我的興趣是怎么被喚醒的,那是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館,在五十年代,我同瑪麗婭·宗布拉諾的一次談話。我于是決定就烏托邦寫一點東西。我開始讀那些烏托邦主義者:托馬斯·莫爾,傅立葉,卡貝,康帕內(nèi)拉……一開始,令人著迷,然后是,感到厭倦,最終呢,把人煩死。這是不可思議的,烏托邦主義者讓那些偉大的頭腦也著了迷: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愛讀卡貝。卡貝,是個純粹的傻瓜,傅立葉的徒弟!他們都相信下一個千禧年的到來;幾年后,十年后,頂多……他們的樂觀主義,也是讓人沮喪的,他們的想象過于美好,傅立葉的那些女工們,一邊在車間勞動一邊唱著歌……這種烏托邦的樂觀主義,簡直是殘酷無情的。我回想起,比如說,同坦雅爾·德·夏爾丹的一次見面:那家伙滿懷熱情,夸夸其談,關(guān)于宇宙朝著耶穌變化,終結(jié)點等等。我于是問他對人類的痛苦作何感想?!巴春涂啵亲兓囊环N簡單的意外。”他這么回答我。我憤怒地離開了,拒絕同這個精神病討論。我認為,烏托邦和烏托邦主義者有積極的一面,在十九世紀,引起人們對社會不公和亟待解決的問題的關(guān)注。我們別忘了,社會主義最終是烏托邦主義的兒子。但是,烏托邦主義建立在一個錯誤的思想上,那就是人的無限的可完善性。我覺得,原罪的理論更為中肯,只要把它從宗教的涵義中剝離,純粹從人類學的層面來看。有一種無法治愈的墮落,一種什么都無法填補的缺失。實際上,我相信,把我徹底從烏托邦的誘惑中拽出來的東西,是我對歷史的偏愛;因為歷史是烏托邦的解毒劑。盡管歷史的實踐在本質(zhì)上是反烏托邦的,烏托邦卻推動并刺激了歷史前行,這是不容置疑的。我們只憑著對不可能的迷戀而行動,也就是說,一個社會,如果不能讓一個烏托邦誕生并且重視它,這個社會就會受到硬化和崩塌的威脅。烏托邦,對完美的社會制度的建構(gòu),是一個非常法國化的弱點;法國人對形而上想象的缺乏,是從對政治的想象中得到補償?shù)摹K麄冎圃斐鐾昝赖纳鐣贫?,卻不顧及現(xiàn)實。這是一種民族病:六八年學生運動,比如說,就持續(xù)地衍生出這些制度,它們變得更精巧,也更無法實現(xiàn)。
權(quán)力即惡
薩:這么說,烏托邦是社會中一種內(nèi)在的、而非超越的權(quán)力,什么是權(quán)力,齊奧朗?
齊:我認為,權(quán)力是壞的,很壞。面對它的實際存在,我是屈從的,認命的,但是我覺得那是一種災禍。聽著,我認識一些掌握了權(quán)力的人,這真是可怕,就跟一個作家變得有名一樣可怕。就像穿上一件制服;當我們穿上一件制服,我們就不再是自己:嗯,進入權(quán)力,就是穿上一件看不見的制服,總是同一件制服。我自忖:為什么一個普通人或看似普通的人要接受權(quán)力?接受從早到晚憂心忡忡地活著?無疑,因為主宰是一種樂趣,一個惡癖。這就是為什么,實際上,一個獨裁者或某個絕對首領從來不可能自己放棄權(quán)力:西拉,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例外。權(quán)力跟魔鬼似的:而魔鬼是懷揣權(quán)力雄心的一個天使??释麢?quán)力,是人類的一個大疾患。
薩:我們回到烏托邦……
齊:探索烏托邦,也是對宗教的探索,對絕對渴望的探索。烏托邦是歷史的大脆弱,但同時也是大力量。從某種意義上,是烏托邦把歷史贖回。比如說,你觀察一下法國的選舉活動:不是烏托邦的組成,更像是小商販的爭吵……聽著,我不會成為一個政治人物,因為我相信災難。對我來說,我敢肯定,歷史不是通往天堂的道路。然而,如果我真是一個真正的懷疑主義者的話,我甚至不能對災難有所確信……應該說我?guī)缀跏谴_信的!因此我覺得,我脫離了所有國家,所有群體。我是一個形而上的無國籍者,有點像古羅馬帝國末期的斯多葛主義者,他們自認是“世界公民”,這是換了一種說法,說他們不是任何一個國家的國民。
薩:你不僅拋開了你的民族,更重要的是,也拋開了你的語言?
齊:這是一個作家能遇到的最重大的事故,也最悲劇。歷史災難什么也不是,甩在一邊。我用羅馬尼亞語寫作,一直到一九四七年。那一年,我住在迪埃普附近的一間小屋子里,把馬拉美的詩譯成羅馬尼亞語。突然,我對自己說:“太荒謬了!把馬拉美的詩譯入沒有人讀的一種語言,有什么用?”所以我放棄了我的語言。我開始用法語寫作,那是很困難的,因為,從性情上說,法語不適合我:我需要一種野人的語言,一種酒鬼的語言。法語對我,就像一件束縛瘋子或囚犯用的緊身衣。用另一種語言寫作,是一種恐怖的經(jīng)驗。我們思考詞語,思考寫作。我用羅馬尼亞語寫作時,我自己是不察覺的,我只是寫,很單純。那些詞語不是獨立于我之外的。我用法語開始寫作時,所有詞語都是強加到我的意識里的;它們在我的面前,外在于我,在它們的房間里,我得去找它們:“該你,現(xiàn)在,現(xiàn)在,該你?!边@個經(jīng)驗讓我想起另一種經(jīng)驗,它們有點相似,那時我剛到巴黎生活。我住在拉丁區(qū)的一家小旅館里,第一天,我下到前臺去打電話,我遇見了旅館的雇員,他的老婆和兒子,他們正在寫一份菜單:他們準備那份菜單就像制訂作戰(zhàn)地圖似的!我感到震驚:在羅馬尼亞,我總是像野獸一樣吃東西,我想說,無意識的,從未注意過吃意味著什么。在巴黎,我意識到了,吃是一種儀式,一種文明的行為,幾乎是一種哲學立場……同樣,寫作,用法語,不再是一種本能的行為,像以前我用羅馬尼亞語時那樣,它獲得了一種堅定的維度,完全像我不再無意識地吃……改變語言的同時,我很快斬斷了過去:我完全改變了生活。甚至現(xiàn)在,我仍然覺得,我是在用一種溫室的語言寫作:毫無瓜葛,沒有根。
薩:齊奧朗,你經(jīng)常談到煩惱。在你的生活中,煩惱,惡心,它們扮演著什么角色?
齊:可以說,我的生活一直被煩惱的經(jīng)驗主宰著。從童年開始,我就熟悉這種感覺。它不是我通過娛樂、談話或愉悅能夠戰(zhàn)勝的那種煩惱,而是,也許可以說,那種本質(zhì)的煩惱;它呈現(xiàn)為:多少有點突然,在自己家或者在別人家里,或者面對一幅美景,一切內(nèi)容和意義都被抽空。這空虛在自身之中,又在自身之外。整個世界被無用感擊中。什么也提不起興趣,什么都不值得關(guān)心。煩惱,是一陣暈,卻是一種平靜而乏味的暈眩;這是普遍的無意義的顯現(xiàn),這是確認,直接通向僵硬或者極端的洞見,我們不能,也不該做任何事情,在這個世界或者在別的什么地方,世上不存在任何事情,適合我們或者讓我們滿意。由于這種經(jīng)驗——它并非經(jīng)常發(fā)生,卻會重現(xiàn),因為煩惱從入口進來,但它比一場發(fā)燒持續(xù)更久——在生活中我沒能干任何正經(jīng)事。實話實說,我活得緊張,但沒能融入存在。我的邊緣化不是偶發(fā)的,而是本質(zhì)的。假如上帝也煩惱,上帝當然不會減損一分一毫,但那就是一個邊緣的上帝。我們還是別打擾上帝了吧。自始至終,我的夢想就是成為無用的,不被利用的人。就這樣,幸賴煩惱,我實現(xiàn)了這個夢想。必須明確一下:我剛才描述的那種經(jīng)驗,不見得就是讓人沮喪的,因為它有時也帶出一種激奮,把空虛轉(zhuǎn)化為火災,轉(zhuǎn)化為一個被渴望的地獄……
就在我準備離開時,齊奧朗又強調(diào):“別忘了告訴他們,我只是個邊緣者,我寫作是為了喚醒。你再強調(diào)一遍:我的書指望喚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