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 次仁羅布:曲米辛果
每當夜幕降臨之時,百年前的亡魂阿牛郭達便會穿墻而入,向歷史研究者“我”講述他所親歷的屠殺和侵略。而“我”在英國人埃德蒙?坎德勒寫下的《拉薩真面目》一書中,讀到了同一段染血的歷史。1904年,英國悍然發(fā)動對中國西藏的侵略,藏軍英勇抗擊侵略者,近5000名藏族民眾遭到了英軍屠殺。在《曲米辛果》中,淳樸的藏族漢子回溯藏地史上最慘烈的戰(zhàn)爭,傾吐他們的愛與信仰,椎心泣血,感人至深。
……
我重新點燃了一根蠟燭,藍幽幽的火苗在燈芯上搖曳。外面有一輛汽車駛過去,它的車燈從我的窗戶上一閃而過。外面又變得極其靜謐。
我知道清朝政府當時命令噶廈地方政府“只能理阻,不準與英兵生事”。藏軍也是一再往后退卻。等阿牛郭達和阿達他們趕到江孜時,英軍快逼近曲米辛果了。
“然而,那些喇嘛想得更美。他們舉行了一個求佛爺懲罰的儀式,一本正經(jīng)地用了五天的時間詛咒我們,希望英軍在佛陀的干預(yù)下,會不斷減少削弱。無人因此而‘少了一根毫毛’?!卑5旅伞た驳吕者@樣記載。在這之前,遠在拉薩的噶廈地方政府也惶恐地組織三大寺的僧人在拉薩舉辦了祈禱誦經(jīng)活動,并到乃窮護法神那里去卜卦,求得了“以和為貴”的箴言。逐漸把主張戰(zhàn)爭的一派給壓制下去,形成了以和談求爭端解決的共識。
裝備極其落后的一千多名藏軍來到了最前沿的曲米辛果,他們的任務(wù)就是阻止英軍繼續(xù)向內(nèi)陸腹地進軍。阿牛郭達和阿達他們跟隨拉丁代本和朗色林代本的主力布防在這里,他們修筑防御工事,以便英軍不能從這里前往拉薩。
這天是個晴空萬里的日子,拉丁代本率領(lǐng)幾十個人,騎馬向英軍駐地駛?cè)?。馬蹄掀起的灰塵在空中飄蕩,多慶湖邊的野鴨被這蹄聲驚擾,紛紛振翅向空中逃竄。晨光的照耀下碧綠的多慶湖像一枚綠松石,湖兩岸的枯草金黃黃的,對面的山已被白雪裹住,現(xiàn)出她的端莊與肅穆。這三色賦予了這片土地一份寧靜與圣潔。
拉丁代本他們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騎行,遠遠地看到了英軍的營地,篷布搭建的帳篷錯落有致,一面米字旗在風中獵獵飄蕩。行駛到軍營門口,拉丁代本從馬背上躍下來,率領(lǐng)其他人員向營房里走去。他們看到了排列成一排的山炮和幾挺馬克沁機槍。
營房里走動的英軍停下來,望著藏軍和僧人合成的這一撥人。
“遵照西藏習俗,地上鋪了一條卡墊供榮赫鵬上校和拉薩代本坐著會談用。遠征軍的奧康納上尉擔任翻譯。拉薩代本重申了通信兵的請求(撤回到卓木去),并說如果繼續(xù)前進,就會發(fā)生麻煩事。榮赫鵬上校的答復(fù)簡明扼要。榮赫鵬上校對奧康納上尉說,‘告訴他們,我們與西藏談判了十五年,我自己為見到來自拉薩的管事的代表一直等了八個月,遠征軍現(xiàn)在要向江孜進發(fā)。告訴他,我們一點也不希望打仗,如果(你)命令手下的軍隊后撤,那倒是明智之舉。假若你的軍隊阻攔我們前進的話,我就會叫麥克唐納將軍將他們消滅趕走?!薄独_真面目》里榮赫鵬如此囂張地把拉丁代本給趕走,談判也就陷入了僵局。
“說到曲米辛果總是令我傷心,我看到一同來的人差不多都死去了!”阿牛郭達說。
我往火爐里又添了些柴火,上面鋁壺里的水燒得滾沸起來,能聽到吱吱的聲響,壺嘴里不斷有熱氣沖散。
我點上一根煙,把它遞給了阿牛郭達。給自己再點上一根煙時,又看到阿牛郭達在咀嚼香煙。我沒有阻止他,只是吐著煙霧,靜靜地等待他把接下來發(fā)生事情講述給我聽。
阿牛郭達兩手拍了拍胸脯,屁股在木凳上移動了幾下。我吐出的一縷煙霧正向他沖過去,穿透了他的身體。
“拉丁代本他們騎著馬回來了,他從馬背上跳下來,恨恨地將鞭子摔在地上,沖向那頂帳篷里。其他那幾個人也緊繃著臉,依次鉆入到帳篷里,尾隨的那些士兵牽著馬到后面的開闊地走去。里面?zhèn)鱽砹死〈九叵穆曇?,但我們聽得不是很清楚,只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僅此而已。我們繼續(xù)背石頭過去,扔在修筑工事的人面前。他們好像什么都沒有看到似的,把藏裝的上節(jié)脫掉,袖子在腰間打個結(jié),赤裸著古銅色的身子,哼著小曲忙著在砌墻。水鳥張開翅膀從我們的頭頂飛過去,留下一串脆亮的鳴叫聲,這聲音給曲米辛果上空增添了一片祥瑞。云朵舒展著身板,從雪頂上慢慢滑過去,倒影鑲嵌在多慶湖里,湖面的顏色變得多彩起來。遠處的覺姆拉日仙女怕被世人看到她的尊榮,總用潔白的云朵遮擋自己的面目。
“‘這些大鼻子的英國人何時會滾回到他們的地方去?’我問?!钪醒氲腻佭€沒有燒開,邊上的鍋倒是先沸騰了起來。’砌墻的這樣揶揄我。我只能笑一笑,接著到山腳下去撿石塊。
“臨到中午吃飯,帳篷里的人一個都沒有出來,我們圍坐在三石灶邊,喝著清茶吃糌粑。這時,朗色林代本從帳篷里出來,喚一名勤務(wù)兵到帳篷里去。不一會,那名勤務(wù)兵騎上一匹栗色的馬向格玉方向飛駛而去。我們收拾好木碗,躺在烈烈的太陽底下,講著奇聞逸事、男歡女愛之事,不時爆發(fā)出陣陣的笑聲來。有些人趁著明媚的陽光,脫下襯衣或者袍子,瞇著眼仔細地尋找虱子和跳蚤。
“午時的陽光很強烈,把我們的臉曬得黑黝黝的,那倦意潛入血液里往周身奔流。這時,我們聽到有人在喊:‘看,出來了?!覀兞⒖唐鹕?,往人們看齊的地方望去,蘇康努披著袈裟正往前走,他的身后是三大寺來談判的那名僧人代表。他們是朝著拴馬的地方走去?!绻麄兡钪浣当⒌脑?,這些英國佬早滾回去了?!腥苏f?!安痪盟麄儾皇沁M行了法事嘛,那些大鼻子卻沒有事一樣。好像還需要繼續(xù)做法事?!藗冮_始議論起來。蘇康努和三大寺的那名僧人代表騎在馬背上,慢悠悠地向多慶湖行進。那身紅色就在湖邊飄搖。
“這天我們把防御工事修建得差不多了,晚上在上弦月的映照下輕聲唱著歌。一座座簡易的帳篷,在月光下像一座座小塔。”
阿牛郭達停住敘述,向著屋外傾聽。我的目光也透過玻璃窗,望著黑漆漆的外面。我預(yù)感要發(fā)生什么事了。
“阿達,還有一點時間,我們可以再說說那次死亡。”阿牛郭達又換了個坐姿。
“那天大鼻子的英國人通知拉丁代本,說是要進行對話。不久,幾十號人從對面向我們設(shè)防的地方走過來。他們中有戴著大檐帽、穿著長筒靴的人,也有頭上裹著布,滿臉胡須的人,這些人離我們在四十多步遠的地方停住,叫喊著拉丁代本他們出去對話。拉丁代本領(lǐng)著郎色林代本、蘇康努等人,從防御工事后走出去,迎向了這群英國人。
“我們站在防御工事后,拿著火繩槍看著他們對話。拉丁代本跟英國人打完招呼,傳話過來要我們熄滅火繩槍的點火繩。拉丁代本盤腿坐在地上開始跟他們爭論,那個英國指揮官蹲下身子,沖著拉丁代本吼叫。旁邊還有人幫腔,爭吵的聲音變得很嘈雜,各種語言模糊不清。幾十個英國兵把他們給團團地圍在中央,我們只能看到手里提著槍的英國兵的背影。
“我們豎著耳朵,想聽到拉丁代本到底在跟他們吵什么。突然卻發(fā)現(xiàn),很多英國兵就站在我們的面前,我們壓根兒就不知道要跟他們怎么面對,只能對視著對方的眼睛。他們舉著槍嘰里咕嚕地說著什么,看我們沒有理會,英國兵伸手過來搶我們的火繩槍。我們之間的打斗就這樣發(fā)生了。有英國兵被推倒在地上的,也有我們的人被壓在下面的,當時我們這里一片混亂。一個滿臉胡須的英國兵往我胸口捶了一拳,我趔趄著退后了幾步,他把我的火繩槍乘機給掠走。我感到莫大的羞辱,跨過防護墻,抽出腰間的長刀,揮舞著跑向前往他的右臂砍去,血黏糊糊地噴了出來,濺到我的臉上。那名英國兵悄無身息地躺在地面上。阿達,你也在那里舉著長刀奮力殺英國兵。我沖進了打斗的人群中,接著砍死了三個人。憤怒使我的身上充滿了力量,顧不到自己身上好幾處流血的傷口。這時,噠噠噠的槍聲大作,我看到你踉蹌著倒在地上。我再次沖向了這些英國兵中間,揮動著手里的長刀。仇恨使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見,憑著一腔怒氣左砍右劈。一顆熱熱的東西鉆進了我的體內(nèi),接著又有一顆鉆進來,它們把我的身體灼燒得仿佛要融化掉,我一點一滴地被融化流淌……”
……
【節(jié)選完,全文刊載于《花城》2018年第1期】
次仁羅布 西藏拉薩市人,1981年考入西藏大學藏文系,1995年在西藏日報社當編輯。2015年年底調(diào)《西藏文學》編輯部工作至今?,F(xiàn)為西藏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西藏文學》主編。代表作有《殺手》《界》《阿米日嘎》《放生羊》《神授》《八廓街》等小說,作品被翻譯成了英語、法語、西班牙等多種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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