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這首詩，在“小雅”的編排順序中，上接《鹿鳴》與《皇皇者華》的宴樂雅歌和家國辛勞，下接《伐木》的友悌情深。它唱出了親友血?dú)獾奶匦砸约皩ι臒o限眷戀。

這樣的排列能讓讀者體會到編排匠心，每一首詩都不再是孤立的存在，它和其他的篇章是有機(jī)的結(jié)合，形成宏大交響。

《棠棣》一詩，是整個交響中的最動人的部分，此一篇幾乎概括了整部詩經(jīng)的深沉詩意。

而它的詩意或者說驚心動魄之處，則完全體現(xiàn)在幾個奇特的出人意料的字詞和意象。

第一個是棠棣，首章：“棠棣之華，鄂不韡韡?！薄疤拈Α边@個意象完成了榫卯相合、貫穿始末的比喻。

古文字學(xué)家高亨先生說：“常棣：借為棠，即棠梨樹?！边@個注釋會削弱原詩的意味。（見高亨《詩經(jīng)今注》222頁至22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版）另外的注釋，也許更符合《棠棣》這首詩。如，北宋的宋祁認(rèn)為，“唐棣”是“栘”。《爾雅》的解釋也是：“唐棣，栘也?！痹賲㈤喞顣r珍的說法：“枎栘木生江南山谷，樹大十?dāng)?shù)圍，無風(fēng)葉動，花反而后合?！保ā侗静菥V目》，“木2·枎栘篇”，華文出版社2009年11月版）再參閱《論語·子罕》“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yuǎn)而”。“棠，即唐?！保ɡ顗羯蹲髠鹘褡ⅰ?4頁，鳳凰出版社）可以認(rèn)定，棠棣這種植物的特質(zhì)就是，花開之后復(fù)再合攏。這個特性多么符合詩中詠嘆的“兄弟鬩于墻”。兄弟之間發(fā)生齟齬沒關(guān)系！終究和好，就像花朵分開后又合上。讀者會驚訝于棠棣這種植物的屬性。也更驚訝古人緊緊擁抱大自然，順手拈來的比興如此恰當(dāng)而奇特。

第二個是鹡鸰，詩中第三章：“脊令在原，兄弟急難?！?/p>

脊令就是鹡鸰。據(jù)師曠《禽經(jīng)》上說，鹡鸰這種鳥群體情深。它的特性讓人心動：一只離群，其牠鳥就鳴叫以尋找同類。鹡鸰俗稱“雪姑”，牠叫起來，天會降雪。設(shè)想一下，假如同伴們聽不到牠的叫聲，但能見到飄落的雪花，然后沿著雪花的飄落去找到同伴，何其美好。

第三個是“裒”，第二章：“原隰裒矣，兄弟求矣?！?/p>

高亨先生將這個“裒”字注釋為“聚集”。（見高亨《詩經(jīng)今注》222頁至22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版）在今天市面上的所有版本，都將“裒”字解釋為“聚集”。

通觀全詩，這個“裒”字，應(yīng)該是古文中的另一種解釋：減少。嚴(yán)可均在《全文》里說：“裒輯”。“裒”相對“輯”是減少、裁剪的意思。

這個“裒”字，體現(xiàn)出古典文字的精妙使用。正確理解這個“裒”字，方能把握《詩經(jīng)》的深沉詩意。

我是在痛苦中領(lǐng)悟這個字的，那是我的恩師去世時，我看著師母靜靜坐在老師的遺像右下方，許久，師母說：“我的天地都塌了……”

后來，我聯(lián)想到約翰·多恩的詩句：

所有人的離去

都是我的減少。

而古希臘伯里克利在悼念青年士兵時說：

他們的死

像是從我們的一年中奪走了春天。

《棠棣》使用這個“裒”字，其深深的傷痛已經(jīng)不言而喻，“原隰裒矣！”我們的摯愛親朋的離去，難道不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原野在減少嗎？

都說“古哲文字，一字千金”。我想，領(lǐng)悟和正確解讀《詩經(jīng)》中的意象乃至語詞，是打開《詩經(jīng)》秘密的鑰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