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墨
明珠圖
紅 葉
山 水
棕
荷(之一)
荷(之二)
老少年
玉 米
家中舊物,向來不知愛惜,及至想起,卻只剩下一只青花瓷缽,缽底畫兩個小人在那里抬腿扭腰踢球,古代只叫它“蹴鞠戲”,百工百匠之中,我只喜陶工,一直想在我北邊露臺安放一個電爐,一次燒四五個杯子或別的什么,一邊做一邊可以望望這小城西邊的遠(yuǎn)山,山上照例東一片綠西一片紫,有云飄過時,山色會斑駁一下。因我住在最頂層,我在上邊做什么也不會有人看到,泥巴的好,在于它可以百變千變,比如捏個裸體男女,比如做個不規(guī)則的盤子和笨拙的碗,這便全在我,一時想到竹林七賢的嵇康,竟然會去打鐵,砰砰啪啪,火星不免四濺,又沒個墨鏡給他戴。再一個怪胎就是明朝的那個皇帝,在宮里整日臭汗淋漓做木匠活計,“嘶啦啦、嘶啦啦”地拉大鋸也不嫌其煩,也不知是什么人會愿意給他搭一下手,但他畢竟影響了整個天下,至今所見明式家具線條都好到減一分則瘦增一分則肥,但那趣味原不是給民間百姓的,民間的趣味只在結(jié)實,一張大床可以盡著人折騰才是,而正經(jīng)明式家具卻要人先知道什么是小心和規(guī)矩,要人坐有坐相靠有靠相。而我,打鐵也不能,做木匠活也不夠,多少年來卻只想做陶工,去與泥巴廝混,這想法心心念念至今還沒有打消,閑時還總是在打聽陶爐和陶土的消息,電腦里存有許多制陶資料,日本陶藝家的紀(jì)錄片我?guī)缀跞慷诖?,我喜歡那種質(zhì)樸的手捏陶,前不久買到一只說圓不圓的“九土”手捏黑陶盤,心里說不上有多么喜歡,兩個巴掌大小卻要60多元,也只能放兩個嬌小的佛手,美感卻無法言說,也不知是什么手捏就,竟讓人喜歡。人類的手真是無所不能好到無法說,卻又往往被我們自己忽視,很少有人會沒事把自己的手左看右看,除非手出了毛病,人類的賤,只賤在幾乎是什么東西不出毛病都不知去愛惜。但手實在是奇妙,再美的東西也像是離不開手,當(dāng)然人身上還有更奇妙的東西,只是在此不便言說,人活著,其實是活手。
前不久,看一本《古今指畫集》,便忽然想起用手指試它一試,且給毛筆放幾天小假,小時候師傅經(jīng)常畫指畫,畫之前,必先換黑衣黑褲,這便是講究,然后才慢慢畫起,或是用小指指甲輕輕著一點墨在紙上一點一點輕輕拉,或是用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在紙上用力搓擦,或是單用中指蘸一點墨在紙上輕輕點,食指的指甲最長,著紙有力像是公孫大娘劍器行,在紙上一劈一劈。若四指并攏了一齊上陣,大塊的石頭便在紙上即刻崢嶸起來。想想師傅當(dāng)年畫指畫那雙手真是黑煞難看,指甲縫幾天都洗不干凈,都不忍看他伸手取饅頭。再看看畫冊中潘大師指畫的松石,看看歷代畫家指畫的凌厲用筆,便忍不住研了墨,手巾水盆都準(zhǔn)備好,老婆廚房用的圍裙此刻忽然升級,居然直接與文化接軌。鋪好紙,是從右手先黑起,繼之左手,為了畫這指畫還特意留了指甲,但也不是專門為了畫這幾張破宣紙,平時沒事?lián)崤徘?,右手指甲自然在,再留則是小指,小指指甲畫蟲須,真是要緊的很,其他指甲還很難派用場,而小指指甲留短了還不行,此指便一如筆中的“衣紋”“勾線”。而大拇指卻是中號狼毫。畫指畫,特有一法是以線纏指,粗線細(xì)線各有講究,纏一指纏兩指須事先想好,把手指直勒出一道一道楞,還要學(xué)會用手抓墨,水盂里一下,硯池里一下,要快而利落,用手指一抓一抓,即刻灑落紙上,淡墨一下濃墨一下,紙上便淋漓起來。潘天壽最喜畫指畫,想必其指甲亦是特別的長,看他指畫之松針,厲厲一如刀劍,今年6月荷花開,專門跑去杭州看了一回荷,心里便想著潘大師的指墨荷花。潘大師的指墨好,好在尺幅大而畫面凈爽,沒一滴墨跡灑落,無論山石蘭草松針鷲鳥,線條遒勁利落得讓人想不到,想必潘大師是一邊畫一邊用什么兜著那只手,不然怎么四尺整張的大畫會那么干凈?畫指墨真是很難做到這一點。所以其《淡彩指墨畫鷲圖》令人心服。再看南宋梁楷,總覺他的畫兒也一律都是手活兒,有指墨的味道。用手指在紙上作畫當(dāng)然叫做“指畫”。指畫始自唐代張璪,想必此人的手指整日也都是墨跡淋漓,指甲縫里更不必說,且穿不得素衣白袍。畫指畫,雖指縫墨跡一連幾天都洗不干凈,但我還是喜歡那種感覺——就像是身上忽然長出10支筆,居然是軟中硬都有,且分大中小號。以指代筆,有特殊美感,但畫指畫,一張畫實實在在很難只靠手指來完成,即如潘大師,也不免要靠毛筆來收拾一下,或是以線纏指增強其表現(xiàn)力。畫指畫其實味在趣味,不在尺幅大小,最上乘的指畫當(dāng)純以手指在紙上來去。而以指濡墨,表現(xiàn)力畢竟不如毛筆。時下無論幾流畫家作畫都喜歡畫大畫,動則八尺或丈八,且以能入時人眼為最高目的。有一句話是:“好書畫不入時人眼,入時人眼必?zé)o好書畫?!敝府嬕蝗缣圃娭獾脑~,古人把詞叫做“詩之余”,詩言志而詞言情,而指畫可以說是“畫之余”,重在一個“趣”字。趣乃國畫之真魄所在,不如此不可觀。
寫文章都要有個結(jié)尾,忽然又想起家里那個青花缽,忽一日有朋友把缽底翻過來看,連聲怪叫起來,說這“云石友”原是明代某某的號,這青花缽竟是明代物件,我對他說,明代物件也只是物件,在我,再珍貴的東西也要讓它回到日用上才安逸,我便用這青花缽種水仙,比之當(dāng)年家里阿姨用它種蒜苗也算雅了那么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