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氣韻幻想兒童文學的藝術通衢
延續(xù)第十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論壇的話題,關注我國并不發(fā)達的幻想類兒童文學,呼吁兒童文學的尋根之旅,呼吁開拓具有中國特色的本土原創(chuàng)幻想文學路徑。
實際上,中國本土幻想資源是極為豐富的并自具特色的,豐富的童話資源與遼遠的神話資源都未得到應有的開發(fā)。
豐富的童話資源有待挖掘與承繼
我們曾多次在多種兒童文學相關論述中讀到周作人的這樣一個觀點:“中國雖古無童話之名,然實固有成文之童話?!睂W界對此也多持認可態(tài)度,但實質性的童話閱讀與評介,或者說對童話文體的關注重心,卻始終與兒童文學自覺期的“言畢丹麥”傳統(tǒng)一以貫之,對國外經(jīng)典童話投以了大量的關注,而對古代中國童話則多停留在了概念層面。
作為一個文明延續(xù)浩浩湯湯五千余年的古國,中國童話的發(fā)端,與別國童話一樣,源自于廣袤的民間故事,散見于歷代文人典籍之中,其中那些充盈著豐富的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與趣味性的作品,散發(fā)著自有的吸引力,吸引并哺育著一代又一代兒童幼小的精神世界,滿足著他們享受故事、開拓思維、習得語言、豐富生活的需要。然而,我國古童話缺少了像《貝洛童話》、《格林童話》那樣不斷發(fā)掘、整理、傳誦、升華的自覺過程,而是直接進入到文人創(chuàng)作童話這樣一個自覺發(fā)展階段。于是乎,中國古童話與中國現(xiàn)代童話之間呼應與承繼明顯不足。這便造成了中國本土童話在實際閱讀場中的被動隱身。
比如去年王泉根教授編輯整理的《代代相傳的中國童話》。借助王老師具有學術意義的劃分,古色古香的中國童話中包括:《葉限姑娘》等寶物、奇夢類童話,《鵝籠書生》等鬼魅、精靈類童話,《湘妃竹》等神話、傳說類童話,《一行和尚》等禽言、獸語類童話,《井下仙國》等仙遇、西游類童話,《富人的新裝》等英雄、異士類童話。它們根植于華夏先民對于自然與自我的原始認知,融匯著本土宗教信仰與人生價值取向,記錄和傳達著歷朝歷代人民百姓的生活樣態(tài)與理想愿望,體現(xiàn)著古中國文明背景下的幻想思維與隨之誕生的幻想文類的獨特韻味。
遼遠的神話資源令幻想文學元氣充沛
眾所周知,充盈原始先民斑斕幻想的神話是各民族文學藝術之母。中國神話同樣為中國文學藝術的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孕育了取之不盡的創(chuàng)作資源。雖然伴隨著人類告別童年期并逐漸走向理性的自覺,神話這種借助幻想與想象認識世界的方式已經(jīng)不復存在,正如馬克思所論,神話已經(jīng)成為人類文學藝術史上無法逾越的高峰,一種“規(guī)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但是同時,神話也是傳統(tǒng)文化之根,是最本色、最古老、最具生命力的民族精神之源。
雖然相較于古希臘神話而言,中國神話的系統(tǒng)性較弱,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使中國神話具有了“多元性”的特點,各民族均創(chuàng)造了具有本民族特色的神話傳說,除漢族神話外,還有豐富的壯族神話、滿族神話等少數(shù)民族神話。從內容及演化看,中國神話亦可分為膾炙人口的“創(chuàng)世神話”“英雄神話”,及“自然神話”“冥界神話”等諸多類別。
中國神話如此豐富的創(chuàng)作資源,是本土幻想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豐富的藝術資源。王晉康是國內著名的科幻作家,首度為兒童創(chuàng)作的幻想小說,便極富創(chuàng)意地以神話為切入點,神話幻想作品《古蜀》將西部昆侖神話和中國古代典籍中關于古蜀文明的點滴記載、四川金沙遺址和三星堆遺址的出土文物三者巧妙糅合,復原了一個半人半神、似真亦幻的古神話世界。湖南兒童文學作家方先義的《山神的賭約》,以我國古代神仙譜系中幻化于世間萬物的山野諸神為原型,展開大膽的藝術想象。方先義曾坦言,“我感到有必要建構一個中國本土的神的秩序。我選擇了《西游記》中身份卑微的山神展開想象,試圖建立起一個神在基層的工作格局?!苯衲?,方先義再度創(chuàng)作了與《山神的賭約》呈系列化關聯(lián)的《土地神的盟約》。山神、土地神、河神……傳統(tǒng)道教神仙譜系中的各路神明逐一被“喚醒”,作品充盈的中國傳統(tǒng)幻想文學的民族氣韻令人振奮,也令人感受到了作家以幻想回望本土神祇文化的愿望與踐行的努力。
古代神話與童話有助于孩子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傳統(tǒng)
這些遠古流傳的神話塑造了豐富多姿的文學形象,這些形象,有許多已上升為“原型”。這些“原型”,如女媧補天、后羿射日等神話故事中所塑造的英雄原型,反映著本民族早期的道德觀念,積淀成為民族精神的底色,構成了文學藝術寶貴的創(chuàng)作資源。河南作家王晉康的《古蜀》中,塑造了如百神之首西王母、日神羲和、蜀王杜宇等。作品深入開掘了這些神話人物原型的特質,借助零散于各種典籍中的神話人物記錄和考古發(fā)現(xiàn),成功塑造了一批半人半神、栩栩如生的英雄形象。河北作家吉葡樂《青乙救虹》的人物原型,則借鑒了上古神話《精衛(wèi)填?!分谐錆M犧牲精神的精衛(wèi)鳥原型,講述了一個先天魂魄不全的女孩青乙的心靈成長與自我犧牲。湖南作家周靜的《一千朵跳躍的花蕾》,閃現(xiàn)著女媧創(chuàng)世神話的影子,湖北作家蕭袤的《童話山海經(jīng)》的創(chuàng)作靈感與大量幻想原型直接來自《山海經(jīng)》。這些從中國遠古神話中走出來的人物原型、動物原型,為兒童讀者帶來了完全新異、又扎根本土的幻想文學閱讀體驗。
散落于各種典籍中的中國童話,同樣傳遞著中國古典文字、文學的韻味,蘊含著中華民族自有的幻想模式與原型?!度~限姑娘》的故事模式完全與《灰姑娘》相同且描寫更為精美,《神奇的玻璃瓶》與阿拉丁神燈的幻想異曲同工,《富人的新裝》與《皇帝的新裝》構思完全相仿,《廣異記》中所載《駿馬之謎》,早有騎“掃帚”飛天的橋段……這些完全可在世界童話史上大書特書的文本,在套書中俯仰皆是。除卻塵封的中國童話,呈現(xiàn)出極富浪漫主義色彩的、熠熠生輝的文學魅力,盡顯中國先民超凡的幻想力與人生的智慧,更是中華民族文化價值觀的傳承使者。閱讀了這些中國童話,孩子們的童年記憶里,將不再僅有“白雪公主”誤吞的“毒蘋果”,還有了“玄石”貪飲的“千日酒”,孩子們的想象模式,將不再只是巫師城堡,還會有左丘明《群神會》中的互人國、巨人國、小人國、黑齒國、夸父國、卵生國……
更具價值的在于,中國神話、童話植根于中國古代文化之壤,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之源。透過她們,我們可以感知先民的思維模式、生命觀念和價值標準。反之,她們也借助自己的力量,深刻影響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她們或表達對自然萬物起源的敬畏,或表達戰(zhàn)勝惡劣自然的愿望,或歌頌崇尚正義、蔑視邪惡的精神,或贊揚勤勞勇敢的品德等。這樣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借助當代神話幻想類兒童文學作品,再現(xiàn)生機。如《山神的賭約》借鑒古典志怪小說的敘事風格,講述人、神之間曲折生動的善念、貪欲之爭,塑造了以山娃等為代表的淳樸正直的鄉(xiāng)野生民眾生相?!肚嘁揖群纭罚瑯右浴盀榱谁h(huán)環(huán)相扣的恩情”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一切皆因美善而引起沖突,又因美善而終得化解,弘揚了信守承諾等簡單而質樸的價值觀念。這些作品,均謳歌美善的道義力量,傳遞著正直、善良、堅強、勇敢等具有恒久生命力的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念,對當代中國兒童人生觀、世界觀的塑造極其精神歸屬感的獲得具有重要意義。
珍視傳統(tǒng),精研細讀
如上所述,中國本土豐富的幻想資源、和她們所傳遞的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念,加之原始思維與童心思維的天然親近,均構成了神話與兒童文學藝術追求的諸多共通之處。以傳統(tǒng)幻想文學資源豐沛本土原創(chuàng)幻想兒童文學的路徑,對于本土兒童文學的藝術開拓無疑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推而廣之,即便對于文學藝術整體而言,這份資源的意義在當代也在不斷走向認同,她們對原始野性精神的張揚,對神奇瑰麗、大膽夸張的浪漫主義手法的運用,對返璞歸真的民族屬性的承繼,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也是一筆寶貴的創(chuàng)作財富,我們已經(jīng)看到成人文學界如賈平凹的《老生》對《山海經(jīng)》的創(chuàng)造性呈現(xiàn)和演繹。在當代影視作品中,更是隨處可見中國神話元素的發(fā)掘與利用。
然而,在充分運用中國傳統(tǒng)幻想文學資源、漫溯傳統(tǒng)文化精神之源,以當代作品傳遞古風新韻的藝術實踐中,也存在這樣那樣的一些值得幻想類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警示的問題。
首先,創(chuàng)作者對待寶貴的財富,需要深研精讀。當下,對中國傳統(tǒng)神話的當代“再利用”,存在著功利化的傾向。在新媒介力量的推動下,神話更多地被當做“利潤”操縱下、媒體爭相利用的“賣點”。大量蘊含深邃民族文化的神話資源,被隨意地解讀,甚至被篡改、被解構。誠如電影《長城》中,上古神獸“饕餮”完全成為了商業(yè)操縱的一張文化牌,被從內而外地“杜撰”后植入作品?!皞髅降年P注在使中國神話得到某種意義上拓展的同時,也導致了神話語言的萎縮或衰敗?!保愱枴缎旅浇楸尘跋轮袊裨挼膫鞒信c發(fā)展》)這是我們以神話幻想展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必須警示的問題。深研精讀是探尋并開拓中國神話創(chuàng)作資源的必由之路。
其次,當下也產(chǎn)生了一些拼貼化、標簽化、生搬傳統(tǒng)神話元素的作品,實為創(chuàng)作的大忌。這樣的作品,完全的主題先行,追求思想內涵的表達、價值觀念的傳遞,使敘事文學的藝術性被沖淡,僅僅停留在了兒童讀物的層面,而上升不到“文學”。即使立意高遠,創(chuàng)作者也需不違文學創(chuàng)作的初衷,要在情感表達與精神氣韻上追求與神話藝術資源的相通相映,自然圓融。
總之,我們既要提倡弘揚傳統(tǒng)幻想文學創(chuàng)作資源,又要警醒簡單臆斷式的解讀以及可能由此造成的文化戕害。熱切期待更多優(yōu)秀的、承載民族精神氣韻與民族文化底蘊的、煥發(fā)恒久藝術魅力的幻想類兒童文學作品呈現(xiàn)在孩子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