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詩人普希金作品的現(xiàn)代性
在中國,普希金不僅是被譯介得最多的俄國作家之一,而且也稱得上是知名度最高的西方詩人之一,在“中俄文字之交”中起過極其重要的作用,甚至有論者認為,“說他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融入了中國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血脈,一點不過”。實際情況也是如此。早在1908年,魯迅以令飛為筆名發(fā)表了《摩羅詩力說》,文章重點介紹了八位歐洲浪漫主義詩人,其中便有普希金,“俄自有普式庚,文界始獨立,故文史家芘賓謂真之俄國文章,實與斯人偕起也”。魯迅在文章中再次確認了別林斯基的觀點,為中國讀者接受普希金提出了一個引導性的意見。
考察“五四”以后中國新文學的歷史,我們可以隨處感受到這位皮膚黝黑的俄羅斯人的影子,而在新詩發(fā)展的每一個階段,我們都能發(fā)現(xiàn)普希金的中國傳人,在這些詩人中,有的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曾對普希金進行過認真的學習,有的則在詩歌精神、觀念和風格上受到過啟迪,其中不乏一些能夠標示詩歌時代轉(zhuǎn)折的大詩人,如郭沫若、戴望舒、艾青、臧克家、穆旦、北島、舒婷等。在很多中國人的心目中,普希金這個名字便與俄羅斯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只要提及那一片廣袤的土地也就會極其自然地想到普希金。
今日俄羅斯,各類書店的售貨員,只要一見到異鄉(xiāng)來客,十有八九都會向他(她)推薦民族詩人普希金。據(jù)說,曾有一位中國學者到俄羅斯訪學,在大街上因為沒有隨身攜帶護照遭到了警察的盤問。而在盤問的過程中,當這位學者告訴警察,他是中國的俄羅斯文學研究者,并當場向后者背誦了一首普希金的詩歌。這一舉動不僅解除了這名警察的敵意,而且還使他們交上了朋友。從某種意義上說,普希金的詩歌成了這位學者在俄羅斯自由通行的護照。
如今,歷史的腳步已經(jīng)踏進了二十一世紀,那么,十九世紀的普希金還能給我們什么啟示呢?除了文學史的意義,普希金這個名字還有什么現(xiàn)代性的意義?我們現(xiàn)在是否還需要閱讀普希金,或者說普希金的詩歌在什么層面上與我們當代的生活發(fā)生關系呢?是什么東西支撐著十九世紀的普希金來感動二十一世紀的我們?
首先必須指出的是他對美的敏感。這里也可分出兩個方面來認識。其一,普希金對藝術形式的探究。文學的發(fā)展并不按照進化論的原則,美本身具有一定程度的恒定性。閱讀普希金的詩歌,讀者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有著繁復多樣的內(nèi)容,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而這些豐富的內(nèi)容大多被置放在一個個美麗的形式中,樸素鮮活的語言、和諧的韻律、悅耳的節(jié)奏、生動的比喻、深刻的象征,凡此種種,都賦予了庸常的現(xiàn)實以浪漫主義的光芒。其二,他藝術地看待生活的態(tài)度。無論是面對大自然的災難,還是日常生活的挫折,抑或是異性的拒絕,詩人都保有一顆赤子之心和一雙充滿發(fā)現(xiàn)的眼睛,因此總是能夠激發(fā)無盡的想象力,滿懷欣喜地去攝取其中的養(yǎng)料,甚至能夠在否定的現(xiàn)象中挖掘肯定的因素,然后,運用自己發(fā)達的理性去梳理它們,乃至最終選擇個性化的語言來抒發(fā)自己的感受。
其次則是他自覺的知識分子良知。普希金在履行自己的審美使命的同時,從來不曾忘卻自己的道德使命,他時刻意識到自己作為俄羅斯人對俄羅斯民族所應承擔的責任。詩人崇尚公平、正義等理念,并且把它們提到了信仰的高度,反對沙皇暴政。他在堅持這些理念時,感到了自信和力量,為此,詩人對普通俄羅斯百姓寄予了深切的同情。普希金以他一生的創(chuàng)作和經(jīng)歷告訴我們,在缺乏詩意的社會中,做一名詩人是光榮的。
再次則跟人本身有關。閱讀普希金,我們不能不注意到詩人創(chuàng)作中始終洋溢著的人道主義理想,它們最大程度地凸現(xiàn)了詩人博大的愛心,體現(xiàn)了他對人的情感世界的重視。眾所周知,在普希金的文學遺產(chǎn)中,愛情詩占有很大的比重。愛情,這兩個動人的字眼,在普希金的詩歌辭典里,稱得上是關鍵詞中的關鍵詞。固然,他的不少抒情詩都是獻給那些激發(fā)過自己靈感的異性的,其中有著對溫柔的渴望、對青春的贊美、對時間流逝的感慨、對絕望的咀嚼、對愛的歡樂與憂傷的流露、情欲與精神的沖突,等等;令人驚嘆的是,如此豐富的篇章,卻絕少有雷同的表現(xiàn)。這一切,由于詩人天性的純潔而感人至深。不過,看待普希金筆下的“愛情”,我們不能停止于偏狹的理解,正如稍后于他的萊蒙托夫所說,那是一種“奇異的愛”,它常常包括友誼和同情的成分,蘊藏了深刻的社會內(nèi)涵,也因此能贏得廣泛的社會影響。
最后,我想指出的是,詩人只活了短短的38歲,但他畢生都在肯定生命的價值,抗擊生存虛無主義的侵擾。1836年年末,他在《哦,不,我并不厭倦生活》這首據(jù)稱是最后的詩篇中還說道,為了生活中的好奇心,為了“想象中親切的幻夢”,為了溫存的感受,為了所有的情感,應該熱愛生活、渴望生活。盡管詩人不斷遭受到命運的打擊,他在創(chuàng)作中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觸及死亡、痛苦、孤獨、絕望、悲傷等主題;然而,他都以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將它們內(nèi)化為新的力量,在詩意的層面上加以提升,從負面的現(xiàn)象中找到正面的因素,使之成為“明亮的憂傷”“痛楚的甜蜜”“絕望背后的希望”“死亡之后的新生”,這些都非常貼近我們當代人的行為選擇,更是一種面向未來的人生觀,它們體現(xiàn)了一個古典詩人超前的現(xiàn)代意識。
1834年,果戈理曾經(jīng)預言,像普希金這樣的俄國人,兩百年才能出一個。但是,兩百年即將過去,俄國似乎也還不曾有新的普希金誕生,它再次說明了這位俄羅斯詩人那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獨創(chuàng)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