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野閑人》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告別,向我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我二十歲之前的時光,全部深植在這里。我用二十年的光陰,與他們一日日為伍。當(dāng)我將他們一一記下,我便覺得自己像一只蟲子,尋到了濕潤的泥土,我蜷縮在萬千植物的根莖之間,覺得這個喧囂浮華的世界是安穩(wěn)的,亦是可以忘記的?!?/span>
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兒童圖書獎得主安寧的“鄉(xiāng)村三部曲”之《鄉(xiāng)野閑人》雋永面世。繼《我們正在消失的鄉(xiāng)村生活》《遺忘在鄉(xiāng)下的植物》后,本書像一把鑰匙,再度為人們撥開塵世的喧囂,解封沉眠心底的純粹與寧靜。全書另一亮點是由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博士一維傾情創(chuàng)作的絕美插圖。
漸去漸遠的鄉(xiāng)野閑人
賣豆腐的
村里專管賣豆腐的是狗剩。
冬天的早晨,我還賴在被窩里,抱著早已沒有多少溫度的“燙瓶”蜷縮著取暖,就聽見狗剩尖尖地扯起嗓子叫賣的聲音:“賣豆腐——嘍!”他的嗓音,又沙啞,又粗糙,又尖銳,以至于我總覺得狗剩嗓子眼里長了一塊細細的肉,他一開口喊叫,就有一個無形的小手扯起那塊顫抖的肉,往天上用力地拽。我因此替他覺得疼,真希望他盡快偃旗息鼓,讓那肉好好地歇上一歇。偏偏他越喊越帶勁,不將村子轉(zhuǎn)上三圈,他誓不還家。于是我便被那聲音給小小地折磨著,直到狗剩終于賣光了箱子里所有的豆腐,騎車回家吃他的早飯。
當(dāng)然,很多時候,等不到狗剩賣完豆腐,母親一準(zhǔn)將我拖出被窩,然后將衣服扔過來,讓我自己瑟瑟縮縮地穿上。天氣冷得像冰塊一樣,好像連塵埃也一起給凍住了,所以一切看起來特別清潔干凈,連空氣都有些清冽得嗆人。放在院子里的水桶,肯定是結(jié)了厚厚的冰的。于是我便應(yīng)母親的命令,用鐵勺子將冰塊一下下地砸開,并將浮冰舀到大鍋里去。母親則抓過幾個玉蜀黍皮,劃開一根洋火,點著了,放到鍋底擺好的一束玉米秸上。她還側(cè)頭小心翼翼地擺弄著玉米秸的空間,盡量讓火焰可以竄至每一個角落,于是爐灶里便熱烘烘地燃起來了。母親又放了七八個玉米棒槌,而后忽然間在狗剩的叫賣聲里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地拍打下衣服上的塵灰,將包裹的頭巾一把扯下來,扔到玉米秸上,而后對快凍成咸菜疙瘩的我說:“過來拉一會兒風(fēng)箱,娘去買斤豆腐,中午燉粉皮大白菜?!?/p>
于是我便有些怨恨狗剩,他一喊叫,我不是被母親拉出被窩,就是被釘在灶間的玉米皮墩子上,一下一下費力地拉著風(fēng)箱。要是鍋底熱烈的爐灰里埋著一個地瓜,那肯定會讓我?guī)诺乩?。可惜,大多?shù)時候,地瓜們都躲藏在地窖里。于是,我也只能在狗剩尖尖的叫賣聲里,百無聊賴地繼續(xù)替母親拉著風(fēng)箱。
隔著二翔家,我隱約地聽到母親跟狗剩閑扯的聲音。母親是特別擅長笑著跟小販們討一點兒便宜的,不像父親,三言兩語,砍價砍不下來,也占不到一點兒便宜,著急上火,甚至跟人打了嘴仗。母親不,母親從來都是笑意盈盈的。
她先夸贊狗剩一番:“今天豆腐真嫩,成色不錯啊!你和俺大娘每天三四點就起床,真是辛苦。”
狗剩麻利地拿出秤和秤砣,笑呵呵回道:“嗐,做豆腐,也就這點兒累,習(xí)慣了。”
母親接著話茬夸:“多虧俺大娘身體好,能幫你照應(yīng)著,有她在,你這輩子啥都不用愁?!?/p>
當(dāng)然,我知道背地里母親可不是這樣說的。她總是帶著一種又同情又嘲弄的語氣說:“狗剩這輩子娶不上媳婦,是白瞎了,做豆腐再好有啥用,就不知道女人可比他做的豆腐鮮嫩多了?!?/p>
這些女人們最喜歡嚼來嚼去地閑言碎語,狗剩也不知道是否聽到過。反正村里就他一家磨豆腐,人們再怎么愛拿他這光棍開玩笑,終究還是得買他的豆腐。當(dāng)然,大家也可以不吃,可是,一斤豆腐實在不貴,隔三岔五地,還是要買來跟白菜粉皮燉了吃的。所以,買豆腐的時候,為了能讓狗剩的秤桿高高的,少收幾分錢,女人們依然愿意不遺余力地給予狗??滟?。而狗剩呢,也享受每天人們?yōu)榱丝诟怪?,而和和氣氣跟他說話的這點好。
于是聽到母親這些體恤溫暖的話,狗剩就忍不住,將一小塊掉下來的豆腐放進已經(jīng)秤桿高高的秤盤里,并豪邁道:“今天多給嫂子一點兒,吃好了明天再買?!?/p>
于是,母親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占到了一點兒小便宜。她會因為這一小塊多出來的豆腐而一天都喜氣洋洋的,好像大旱年間,我們家抽簽,忽然抽中了第一個用集體的機井澆地一樣。替母親拉著風(fēng)箱的我,也會立刻因為她占的這一點兒小便宜解放出來。母親總是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我受的辛苦,溫柔地道一句:“我來拉吧,你去屋里暖和暖和。”
我當(dāng)然不會去屋里待著,因為屋里并沒有生爐子,為了節(jié)約煤,只要好天氣,母親是不怕蹲在鍋灶旁邊挨凍的。當(dāng)然,用玉米秸和玉蜀黍棒槌燒火,因為易燃,鍋底的火轟隆隆的,延伸到灶膛的每一個角落,氣勢看著挺唬人,也給人一點溫暖的錯覺。我于是就貓狗一樣賴在母親身邊,一邊哼哼唧唧地說著冷,一邊卻不肯離開,只將兩手放在灶膛門口,胡亂地烤著。母親于是添著柴火,安慰我說:“別哼哼了,過幾天我?guī)闳ス肥<?,要一碗熱乎乎的豆腐腦給你喝?!?/p>
啊,這句話,一下子讓我覺得冬天變得那么生趣盎然,好像墻頭上跳躍的麻雀,或者閃爍的陽光;就連狗剩的斜眼,看起來也不那么讓人討厭了。
洪先生
村里赤腳大夫跟我們家一樣姓王,但村里人卻都尊稱他為“洪先生”,“洪”自然是他名字里的一個字。洪先生個子矮小,卻學(xué)識淵博,再加上樂善好施,十里八鄉(xiāng)認識的人,但凡找他辦事,總是有求必應(yīng),所以村里人見了他都畢恭畢敬地給他遞一支煙,笑瞇瞇地問一聲好,或者直接拉他去家里喝一杯清茶。
那時候大夫和老師都是有學(xué)問的人,也自然是“吃國庫糧”的,所以在鄉(xiāng)下都是受人艷羨的職業(yè)。洪先生最初是自己做赤腳大夫的,后來考了醫(yī)生執(zhí)照,就到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去上班了。但洪先生從未因此脫離鄉(xiāng)土生活,反而因此跟他出生的村子,關(guān)系愈發(fā)地近了?;旧厦總€周末,他都騎車回到村子里,還沒到村口,就跳下了車,因為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跟他打招呼,或者當(dāng)街就向他咨詢大病小情。于是便常會看到洪先生握著一個人的手腕,安靜地聽一下脈象,又讓人張大了嘴,看看舌苔。小孩子們也喜歡脆生生地沖他喊“洪先生”,當(dāng)然都是大人教的,因為洪先生的黑色提包里從來不會只裝著聽診器,一定還有一把亮晶晶的水果糖,是專門分發(fā)給嘴巴上抹了蜜的小孩子們的。
不用說,吃了“國庫糧”的洪先生,在村子里的地位愈發(fā)地高了。差不多每個學(xué)習(xí)好的孩子都受過洪先生的恩惠,小到一個過年時的紅包,大到一筆以借的名義但可能永遠都不用還的學(xué)費。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一定會請洪先生在上座,主人的親戚們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誰讓人家洪先生給的紅包多呢”,有微微嫉妒的人這么說。
但洪先生去誰家的次數(shù)都沒有來我家多。一則母親曾經(jīng)跟著他做過兩年的赤腳醫(yī)生,算有師徒情誼,盡管后來改了行,不給人看病,專門接生,但作為洪先生收下的第一個女弟子,母親跟他的關(guān)系,還是比普通人更近了一層。二則我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滿墻的獎狀,當(dāng)然會吸引愛才的洪先生前來,跟父親共商我的前途。
這自然惹得全村人羨慕。尤其洪先生的本家親戚們,每次來叫洪先生去吃飯,都會帶著點兒意見開玩笑說:“哎呀,洪先生愛才愛得連親戚家孩子過生日都給忘了啊!”洪先生從來都是好脾氣,笑呵呵道:“什么都沒有孩子的學(xué)習(xí)重要,哪家孩子學(xué)習(xí)好,我都高興?!蹦怯H戚聽了又玩笑:“你要是村長啊,非得將咱們村變成個狀元村不可!”洪先生聽了這句話喜歡,哈哈大笑著起了身,臨走不忘給我一些零花錢,讓我拿去買書看。來的親戚眼睛不住地盯著洪先生的衣兜,看上去有些緊張,好像那里會掏空了,沒有給他們家孩子的生日紅包了一樣。
其實村子里是沒有給小孩子過生日的習(xí)慣的,即便是老人,也都過了60歲才會過壽。但是洪先生那些年輕的侄子媳婦們,有的是辦法讓洪先生多掏一些錢出來。他們也不管洪先生家里的四個女兒還有兩個正在讀書,吃喝拉撒的費用,一點兒不比別人家少。后來是對人情世故看得透徹的某個女人,一語點破這些侄子媳婦們的用意:“反正洪先生是沒有兒子的,存了錢又朝哪兒花?不如散盡了舒服,況且他老了,或許還得需要侄子們養(yǎng)老,但他到時候有退休金,誰能將這個香餑餑給搶過來,就意味著將洪先生的工資卡給牢牢攥在了自己手心里?!?/p>
或許,洪先生剛剛成了“公家人”的時候,那些但凡跟他有點兒關(guān)系的親戚們,就已經(jīng)如暗夜里的野狼,睜大了貪婪的雙眼,只等著在恰當(dāng)?shù)臅r機一口吞下這個肥碩的獵物。洪先生也果然是好心的東郭先生,并不關(guān)心狼們的意圖,幾乎將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獻給了那些懇求他的人,當(dāng)然,他的施予也是有高有低的,而高低的標(biāo)準(zhǔn),則是這一家的孩子成績是否優(yōu)秀。
無疑,那些學(xué)習(xí)成績好的孩子的爹娘,都跟洪先生保持著友好親密的來往。過年的時候,得了獎狀,考了好成績,一定要匯報給洪先生。那時的洪先生,總是穿了挺括的中山裝,將一支好看的鋼筆別在上衣的口袋里,而后像舊時的私塾先生一樣,等弟子們前來叩拜。我也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會見到洪先生的妻子——一個面容有些憂郁的家庭主婦。我覺得也只有她能夠配得上讀書很多的洪先生,她的文靜與賢淑,將她跟村里那些喜歡罵大街的女人們鮮明地區(qū)分開來。
洪先生在我的父親面前,不止一次地夸過自己的妻子,父親每次都默默地聽完,一句話不說,等到洪先生走了,才對母親夸道:“看人家洪先生的老婆,多柔順,哪個男人娶了這樣的女人,一輩子都過得舒坦,人家一起過了大半輩子,連架都很少吵……”
母親每次都拿同樣的一句話堵住父親的嘴:“她有資格吵架嗎?一輩子生了四個閨女,沒一個‘帶把的’,洪先生這么折騰敗家,還不是因為沒兒子,留了錢沒用處么?”
我相信全村的女人們都像母親這樣刻薄過。而洪先生妻子臉上的憂郁也一定來自于此。于是但凡有兒子的女人,在洪先生妻子面前,都好像高了一截。這讓跟洪先生一樣善良的女人,見了誰都一副謙卑的模樣。洪先生是沒有什么男尊女卑思想的,他極愛讀文學(xué)書,尤其是《紅樓夢》,因此跟賈寶玉一樣,有一顆珍惜女孩子的菩薩心腸。但這樣兩個活菩薩,卻在這一點上始終達不成共識,最終,在洪先生四十歲那年,他的妻子因無法忍受沒有給洪先生生下兒子的壓力,上吊自殺。這一事件,給洪先生的打擊幾乎是致命的。
(本書摘自《鄉(xiāng)野閑人》,安寧著,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年10月第一版,定價:3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