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回憶和寫作的日子
我在非常年少之時就開始寫作———那時還在上幼兒園,可能也就四五歲吧。那時候也不懂這是寫作。開初寫的這些故事現(xiàn)在看來根本是不能稱之為故事的,但它們已經(jīng)擁有了一些我 (和通常大家) 眼里故事或講故事所需要的某些要素。那時候我最流暢的表達語言是涂鴉———有故事場景,人物,有時甚至還有些情節(jié)。我到處涂寫,不僅寫在紙上,還往墻上、地板甚至是玻璃上到處亂涂 (父母總是給予支持)。
當然,不是每一個藝術(shù)創(chuàng)作行為都是寫作的一種形式。我并不是說我的繪畫有什么特別,或者有別于其他孩子。這兒我用“寫”這個字替代“畫”,因為從傳統(tǒng)意義上所說的正式開始寫作時 (那要晚得多,大約15或16歲吧),我自然已懂得,來源于某個地方的想象對繼續(xù)激發(fā)我的創(chuàng)作并沒任何意義 (對那個地方我仍然知之不多,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漸漸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它本身就是一個世界,理應(yīng)被同等對待)。
換句話說,早期的涂鴉是竭力想揭示更多的那個世界。假想的動物或一些生活在遠方某處的動物正從那神秘的地方傾巢而出,無形無色地鋪滿一整頁。
某種程度而言———在我的兒童期后期,青春期早期———我?guī)缀跬耆艞壛水嫯?,轉(zhuǎn)向閱讀。我從來不是個喜歡閱讀的孩子,不看任何被周圍許多小孩和大人都推崇的兒童書籍。我厭煩看 《小王子》 《愛麗絲漫游仙境》《長襪子皮皮》 等,這些書我都是在十八九歲時才最終讀完的。小時候喜歡閱讀的是一些 (來自遙遠、陌生的,極少發(fā)生在歐洲的) 民間故事和有關(guān)大自然的兒童書籍,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是有關(guān)動物或至少到處是動物的世界。
那時候我的想象都來自于混合的圖像,有些真實,有些奇幻。普通的動物如兔子、狐貍和熊等都賦有超凡的能力。我在成年后寫的那種文學(xué)形式———科幻和奇幻小說———都只不過是一種自然的進步。作為一個讀者———我已經(jīng)明白如何營建一個純粹的想象空間,并能輕易地,幾乎是下意識地走向投機文學(xué)。
閱讀奇幻小說讓我學(xué)會觀察,并慢慢學(xué)習(xí)如何用一個個充實的單詞創(chuàng)建一個世界。準確地說,是如何讓陌生的世界脫胎于一個個普通的單詞中。這不同于兒時的閱讀,那些具有科學(xué)性的普通物體和動物被用來創(chuàng)造和填充民間神話故事的奇異世界。在我用自創(chuàng)的圖像字母畫一個個世界時 (或那時至少在我看來,它們就是這樣的),它們更接近于涂鴉的過程。
對我來說寫作一直是個演繹世界的過程。無論出于何種目的,也無關(guān)乎性別,寫作就意味著構(gòu)建。有時候是有意識的,有時候 (對我更通常)是下意識的。內(nèi)心和外部世界都是需要建造的,這樣才能讓讀者看見并感受到。即便這個作家正在嘗試和解構(gòu)一個眾所周知的、陳舊的或者枯竭的文學(xué)世界,他也正在創(chuàng)建一個新的世界。
但要這么做,作家通常就不得不往回走幾步,在某個地方躲藏起來,從他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一段時日。最好的寫作是成功地展示這個世界 (或是一個世界,不管是多么的虛構(gòu)) 并且隱藏自己,就像最好的翻譯是那種不帶絲毫譯者的身影。
寫作是寂寞的,它把作家變成了奇幻小說中的角色———相遇于兩個世界———一個真實,一個虛幻———前者越來越無形,后者則越來越感知。寫作時,我感到似乎圍繞著我的這個真實的物質(zhì)世界變得越來越稀薄,似夢,難以置信。如果我要遠離這凡塵,盡可能進入自由創(chuàng)作狀態(tài),那必須得這樣。寫作確實如陳詞濫調(diào)所說,是寂寞的一種形式。
它也同樣是個怪物。作為文本,寫作削弱了語言。關(guān)于寫作很難或幾乎是不可能用筆寫下來。這是一條艱難的、漫長的、辛苦的向山頭進發(fā)的路,登上頂峰會發(fā)覺除了陳詞濫調(diào)和眾所周知的“真實”后再無其他。如果一個人可以經(jīng)常這樣無助地表示“我真的不知該如何解釋,你知道吧?”那談?wù)撈饘懽鱽淼瓜鄬θ菀仔?/p>
但如果寫作是孤獨的,無法描述的寂寞,那么什么是寫作計劃,為什么要有寫作計劃存在呢? 為什么要大家集中在一個地方進行交流,寫下一些被稱之為作品的這個怪獸呢? 當一個隱形人 (作家) 和怪物 (寫作) 在一個研討寫作的安全環(huán)境之外相遇,或在家見面時,會發(fā)生什么呢?
計劃,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查詢到,它源起希臘語,翻譯過來大致是“寫作前”的含義。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這個詞一定有一個更好、更準確的翻譯,但我喜歡這個解釋。讓我疑惑的倒是“寫作前”代表著什么? 是一個動作?或是整個人文生態(tài)系統(tǒng)? 一個人不僅在何處寫作成為可能,而且在其他地方一起交流和創(chuàng)作似乎也變得容易了。
我真的很想好好思考一下作為人文生態(tài)系統(tǒng),“寫作前的寫作”或?qū)懽饔媱澾@個課題。我感到我可以用那種方式來更好地了解世界。這是個有點天真的想法,一種更接近我孩提時對自然的信仰,那就是在我畫板上的這些圖案都來自某個奇怪的地方,不是一個理性成年人能接受的概念。
但之前的寫作并不是封閉的或甚至是一個完結(jié)的世界,它既不完全合乎理性,也非完全陌生。它更趨向于半個世界,一個可以互相交流的地方,一個開放的空間。寫作前只是一個??空荆⒉皇墙K點站。在神話故事或民間傳說中,它會被設(shè)置在那個奇怪的地方———一片森林或是一個迷宮———故事的主人公走上一條更有經(jīng)驗,更有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孤獨歲月。這是回憶和寫作的日子。
胡佩華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