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瓦格納:風物細節(jié)里的童真詩人
在我與世界之間/你能裝下的不超過一張紙。——揚·瓦格納
提起揚·瓦格納(Jan Wagner),很多中國讀者可能會覺得陌生。截至現(xiàn)在,瓦格納的詩集還沒有一本被完整地譯介到中國,只有一些詩歌愛好者和研究者零零碎碎地翻譯一些他的詩歌。
2017年6月,46歲的瓦格納被授予了德語文學最為重要的獎項——格奧爾格·畢希納獎。負責遴選畢希納獎得主的德國語言文學院認為:“揚·瓦格納的詩歌將語言中頑皮的樂趣與熟練的形式控制、音樂般的享受和理智的簡潔融為一體,既傳統(tǒng),又當代?!薄霸娨獾恼Z言藝術不僅使我們的認知更加敏銳,也使我們的思維更加銳利”。
瓦格納出生于漢堡,曾在漢堡大學、柏林洪堡大學和愛爾蘭圣三一大學研究英國和愛爾蘭當代詩歌。從1999年起,他就成了全職詩人,寫詩、譯詩、評詩,以文學獎金維生。迄今他已經(jīng)出版了六本詩集:《空中試驗井》(2001),《格里克的麻雀》(2004),《十八個餡餅》(2007),《澳大利亞》(2010),《雨桶變奏》(2014),《蜂群自畫像》(2016)。詩歌于瓦格納,就是生命本身,讓他在“最小的空間內(nèi)擁抱了最大的自由”。
9月底,瓦格納來到北京,這是他第二次到中國。此次他受北京德國文化中心·歌德學院(中國) 之邀,參加“詩人譯詩人”中德詩人交流活動,在不久的將來,瓦格納的詩集也將出版中文譯本。值瓦格納來華之際,澎湃新聞專訪了瓦格納。
瓦格納得獎乃是因為這樣的詩句:
后來在廚房,我們把蘑菇
舉到耳邊,轉動蘑菇柄,
等待里面細微的咔噠聲——
那準確的密碼組合。
(節(jié)選自《蘑菇》)
或者這樣的句子:
四周突然安靜,我聽見
蛋糕生長,葡萄干面粉
在世上所有廚房里
蔓生。滴答作響的
掛鐘。大地闃寂無聲,
除了在窗外震顫的黑暗
弱似飛蠅的警報,它們的
甲殼之鐘。
(節(jié)選自《血櫸》)
還有群峰翅下遠古的空氣,蚊群那神諭般的密云,裝滿了冥河的雨桶,鉆進米婭姨媽鼻子里的柳絮,像教皇一樣穿過洞窟和天穹的盲螈,群鳥自水井深處吊升的悲鳴……瓦格納對日常生活中不可思議的細節(jié)和自然風物本身所包含的言說潛能有一種極致的敏感。幾乎所有詩的主題都是“物與自然”,這與當代德語詩壇以政治書寫和語言顛覆為主的風潮截然不同。他喜歡讓散布在地球各處、而我們從未真正留意過的,甚至難以叫出名字的事物成為主角。比如蘑菇、血櫸、蚯蚓、蚊子、泡過的茶包、接雨水的桶……瓦格納仿佛一位被遺忘在哨崗上瞭望的詩人,默默地在世界邊緣為平凡事物的細節(jié)而癡狂,又從細節(jié)里挖掘人類的終極處境。一如讀者的評價:“他的選材和風格注定是低調(diào)的,然而卻無法抹殺他的作品和天宇中星圖的相似性。”
面對自然或者物本身,瓦格納試圖打碎語言的日常邏輯,并將人類世界一直以來擺出的征服自然的高傲姿態(tài)無限消解,“在詩歌的語言里,萬物擺脫了人賦予它們的‘用途’,而是作為一種有質(zhì)地的物本身存在著,這里面就會產(chǎn)生巨大自由?!闭纭稌r代》的書評人維布科·波洛姆布卡所言,瓦格納的詩是對人類中心的世界觀的挑戰(zhàn)和嘲諷,是對現(xiàn)時流行的“形勢詩”的一種反擊。
“詩給我巨大的自由”
澎湃新聞:得畢希納獎是什么感受?
瓦格納:是一個特別美妙的驚喜,我也沒想到自己能得獎,我好幾個星期都在不停掐自己的胳膊,才知道我并不是在夢中。因為此前獲得過畢希納獎都是一些在德語文學界非常著名的作家,比如說保羅·策蘭(Paul Celan)或者是奧地利女詩人英格博格·巴赫曼( Ingeborg Bachmann)等等,我書架上擺了幾十年這些人的經(jīng)典作品,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躋身到這樣的獲獎者之列。它證明了我之前的創(chuàng)作方向是正確的。
澎湃新聞:你所說的“正確的創(chuàng)作方向”是怎樣的?
瓦格納:我詩歌主要的主題都是日常生活當中習以為常的事物,我希望賦予這些東西一種新的語言、新的音樂、新的圖像,表達出某種象征或者隱喻。讓日常事物突破自己的意義空間,擁有更大的可能性。也就是說,通過詩歌,我們獲得觀看這些事物新視角,在這個創(chuàng)作過程當中就蘊含著一種巨大的自由。我喜歡用古老的詩歌形式來創(chuàng)作,比如日本的俳句形式,這種語言游戲常常給我驚喜。
澎湃新聞:為什么會選擇日常風物的細節(jié)作為你創(chuàng)作的方向?
瓦格納:這其實來源于英美詩歌的傳統(tǒng)。我大學是學英美文學的,在英美文學尤其是詩歌創(chuàng)作當中,作家們經(jīng)常會挑選一些非常日常的東西來寫作。比如惠特尼的《草葉集》,葉芝的詩。把生活中非常熟悉的東西換一個視角來寫,往往會有驚喜。比如泡過的茶包、籬笆、雨水桶等等,我們可以從這些東西的細節(jié)里直觀感受到很多永恒的主題:自由、愛情或者是死亡。永恒的主題往往抽象,不可觸摸。但如果將它轉換成日常風物的細節(jié),就一點也不會陳詞濫調(diào)。如果一下筆就想寫“自由”這個大主題,肯定失敗,而如果寫一只手套掉進水溝則很有可能寫出一首不錯的關于自由的小詩來。
澎湃新聞:詩歌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
瓦格納:在當今世界,可能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再覺得詩歌重要了。但其實每個小孩在嘗試著去念一些押韻的語句時,是會有巨大喜悅的,韻律充滿了魔力。只不過我們長大之后,可能被太多事情分神,就忘記了最初對語言和音律的感動。
對我來說,詩歌創(chuàng)作給我?guī)砹司薮蟮淖杂珊蜆啡?。就像美國詩人狄金森(Emily Dickinson)曾經(jīng)說過的:“當某一個時刻,你覺得頭蓋骨仿佛被掀起來,那你就獲得了詩的靈感?!痹姼璧膭?chuàng)作意味著以一種全新的認知方式去看待一個習以為常的事物,就像你仿佛第一次看到或者聽到它一樣,這是醍醐灌頂?shù)母杏X。
澎湃新聞:能詳細地解釋一下詩歌給你的“巨大自由”嗎?
瓦格納:這種巨大自由是指我們可以打破平時使用語言來指稱一個東西時,那種習以為常的慣性思維。詩歌創(chuàng)作就打破了慣性,雨桶不再只是盛雨水的器具,泡過的茶包也不再只是待扔的垃圾。在詩歌的語言里,它們擺脫了人賦予它們的“用途”,而是作為一種有質(zhì)地的物本身存在著,這里面就會產(chǎn)生巨大自由。詩并非一定要表達觀點,而是展現(xiàn)語言或者世界的所有可能性。
“寫作是一門手藝”
澎湃新聞:你最喜歡的詩人是誰?
瓦格納:最喜歡奧地利詩人格奧爾格·特拉克爾(Georg Trakl),還有德國古典詩人荷爾德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lderlin)。
澎湃新聞:你是如何創(chuàng)作一首詩的?
瓦格納:很多人以為詩歌創(chuàng)作就是騎在馬上,然后突然一下有了靈感,于是就寫出來一首詩。但我不是這樣的,我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需要很長時間來打磨詞句。我隨身帶著筆記本,一有靈感就記錄下來,包括語言、數(shù)字、圖像等等。靈感比較多的時候會一下寫十二到十四個想法。然后在走來走去或者做其他事情的過程中腦海里一直想著這個詩,然后直到我打磨好這個輪廓,我才會坐下來真正開始動筆。一般來說如果一個月的時間能夠寫出一首詩,對我來說就已經(jīng)很高興了。
澎湃新聞:你是如何學習寫作的?
瓦格納:提到寫詩,人們想到的往往是靈感,但是除了靈感之外,還有相當一部分是一種手藝,比如音律、典故、遣詞等等,必須要努力錘煉技能。對我來說,這種錘煉是永遠沒有終結的。在開始寫作之前,我曾非常認真仔細地研讀了大量文學作品。比如讀格奧爾格·特拉克爾的詩的時候,就會研究他的詩構造、韻律是怎樣的?哪些詞用得特別精準?創(chuàng)造出哪些畫面?又消解掉哪些畫面?要讀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不止是德國詩,還有其他文化里的詩歌。每種母語的傳統(tǒng)詩歌中都會有別的文明中沒有的元素,這讓我很驚訝,大大豐富了我的創(chuàng)作視角。有了大量閱讀的積累之后,就要模仿他們來寫,直到你可能突然到達一個點,內(nèi)心的聲音開始獨立了,你就可以開始純粹自己的創(chuàng)作。
澎湃新聞:為你帶來盛名的《雨桶變奏》這部詩集是怎么創(chuàng)作出來?
瓦格納:其實這個詩集每首詩都是單獨創(chuàng)作的,后來說要出版,我就挑選出一些主題相關的詩編成了《雨桶變奏》。詩集當中有一首詩的標題就叫《雨桶變奏》,我也拿它做了詩集的標題。這首詩采用了日本俳句的形式,主題是關于童年時代的放在屋檐下接雨水的桶的回憶。
澎湃新聞:東方文化對你影響大嗎?
瓦格納:我閱讀了很多東方的詩歌,不過都是翻譯作品,李白、杜甫、松尾芭蕉的作品我都讀過,中國詩人中我最喜歡杜甫。像《雨桶變奏》里有一些禪意就是受東方文化影響,但是我并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只不過我覺得東方詩歌傳統(tǒng)中以小見大的手法比較貼合我的興趣,所以把它結合在了我詩歌創(chuàng)作中。
今年4月份我曾經(jīng)花了一個月到越南跟一位越南詩人一起創(chuàng)作,這個詩人對我的詩評價說“它看起來非常熟悉,很亞洲”,我對此感到很高興。
澎湃新聞:你怎么看待這次“詩人譯詩人”的活動中,中國詩人朱朱等對你的詩歌的翻譯?
瓦格納:因為我不懂中文,所以我只能直觀地從音律上感受,他們在朗誦的時候,那種張力讓我感覺應該是翻譯得非常好。這個活動非常棒,之前可能很難想象,作為詩人,并沒有掌握對方的語言,就借助翻譯們非常細致的解釋和我們的想象力。每一個詞的意思都要反復推敲,每一個音節(jié)的韻律都要反復討論,每一種文化的深意都要不斷揣摩。整個過程像解謎一樣,但是令人感覺非常幸福。
附:《雨桶變奏》
(《雨桶變奏》一詩采用了日本傳統(tǒng)俳句的形式,描寫了詩人故鄉(xiāng)家里一只用來盛雨水的桶在一年四季的嬗變。除了三句一組的俳句形式以外,詩歌中對“季詞”以及和四季相關的風物的描寫,其“幽、玄、空、寂”的意境,都是對經(jīng)典俳句的致敬。)
我掀開它的蓋
望進烏鶇那
巨大的眼。
在李子樹下,
在屋后,它從容冷漠
如禪師。
它是某種火爐
的底片;不冒煙,
反而吞食云朵。
發(fā)出短促的輕笑,
惹得人們暴怒地踢它,
不過依舊守口如瓶。
冥界仿佛透過它
爬升,只為
窺視我們。
排水管如
銀制的風琴管,
抽吸天氣。
一整個夏天,
它徹底沉沒,然后,風暴起時,
它泛起波浪。
留下來吧,言說黑暗,
你的臉銷蝕溶解,
如水中糖塊。
和園子一樣古老,
和林中湖泊氣味相同,兀立
在那,一桶冥河。
我抬起桶蓋,
顫抖著縮身。烏鶇的歌
黯淡了。
秋天時它總是滿溢,
水從邊沿流出,
仿佛數(shù)百只黑蛞蝓。
我還記得的是,
桶周鑲上的是一種
名為“母鼠”的紋飾。
樹上落下的
最后一滴水。在寂靜中,沉寂,
顫動的鑼。
一次冥想;
在冬天,它發(fā)光
如碎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