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流放、田野調查與新詩經(jīng)驗
早在20世紀30年代,眼光獨到的馬爾科姆·考利便看出,格林威治村的文人和藝術家都有一種“通過流放而獲得拯救的思想”。這里的“流放”,首先是個人意義上的:作為現(xiàn)代社會里的一種個體行為,自我的“流放”是為了實現(xiàn)自我的“拯救”。這種獨特的自救方式,對于在現(xiàn)代性圍困中尋求出路的寫作者來說,無疑是一劑良藥,接受過它治療的人不計其數(shù):海明威、達希爾·哈米特、E.E.肯明斯、亨利·米勒、杰克·凱魯亞克……
文學無國界。當代漢語詩人鄧朝暉,也出現(xiàn)在“自救者”的譜系中。在組詩《流水引》序言里,她隱秘而曲折地闡釋出這種動機:“有一個夏天,心里非常煩悶,想走得遠一點又苦于沒有時間……于是,短暫的旅行開始了?!泵鎸δ撤N無力化解的困境,求生意志從低處撲騰而起,鼓動詩人離開居住地,游蕩于沅江兩岸,路過一個個連放大的地圖也疏于去記錄的地方:懂蒙、堯古、塘豹、浮石煙、惹巴拉……她說:“我是因為被逼仄的生活逃到這里?!碧右埠?,避也罷,她并非一無所獲。一種田野調查式的新詩書寫經(jīng)驗,漾著濃厚的流放氣質,在她筆下有了越來越清晰的面貌。
一
田野調查(Fieldwork),又稱田野考察、田野工作,興起于人類學領域,現(xiàn)已成為人文學科中被廣泛使用的研究方法。鄧朝暉不是人類學家,更不會將詩歌寫作簡單地等同于田野調查,然而,她在《流水引》中使用的寫作方式,卻與田野調查一樹兩花。
《流水引》以沅江為線索,外寫河流,內寫人。河流部分,鄧朝暉不厭其煩地描寫沅江的支系渠水、潕水、辰水、酉水、洪江……寫人時,一寫自己,二以女人為主:“穿解放鞋的女人大腳走過/陽光下的禾場”、“一個小旦有齊腰的長辮”、“大肚子女人只會做冷若冰霜的七杯茶”。有意思的是,對鄧朝暉的詩進行整體觀察,會發(fā)現(xiàn)其詩風是中性的:就詩作本身來看,很難判斷出作者性別。伍爾夫認為,人的頭腦里有男女兩性,詩歌也應該有其父母雙親。我這樣理解她雙性同體的創(chuàng)作觀:真正優(yōu)秀的寫作者,不會將視野拘囿在性別范圍內,當他/她超越性別維度去思考更本質性的問題時,其言說必然呈現(xiàn)出中性特征。鄧朝暉的詩是雙性同體的,但她在觀察人時,還是下意識地停留在女性視角。這就好比在大街上,女人們總會對同性的衣著、妝容多留意幾眼。這種不經(jīng)意的滑漏,倒是緩和了流放時難以避免的內在緊張,軟化了詩歌的質地,使其更靠近流水的品質。
列維·施特勞斯認為,行走不只是空間的轉換,“也是時間與社會階層結構的轉變”,“還使我們在社會地位方面上升或降低一些”。當鄧朝暉把自己流放到沅水之濱時,陌生化經(jīng)驗也覆蓋了她原有的社會屬性。她與另外的世界發(fā)生聯(lián)結,“我們相互打量/像一個王國打量另一個王國//我們是一棵酸棗樹上結出的兩枝”。在對視中,人的社會差異靠邊站了,詩人獲得了對世界更深層次的把握。因此,鄧朝暉孜孜不倦地按著快門,要留住并證明這種難得的把握。她擅長記錄場景:“彩條裙,白布帶/羞澀的頭顱埋在陰影里”、“玩獨輪車的孩子端起飯碗/牙屯堡小鎮(zhèn)陷入晚餐的安詳/鈴聲響起,火車站的柵欄拉開/一只背包急匆匆奔進安檢”?;哪窘?jīng)惟指出,布列松攝影的中心概念,是抓住每個“決定性瞬間”,但他拍“漫步東京”系列時,“單看每一張照片都是不完整的。比起以單張照片決勝負,我反而是讓這些照片都成為動態(tài)的影片”,鄧朝暉的“拍攝”方式顯然與荒木經(jīng)惟相同:她并不采取聚焦式構圖,更不會刻意捕捉?jīng)Q定性瞬間,而是對沅水流域進行全景式記錄?!读魉肪拖襁B幀的照片,宜將其中每一首詩接在一起看。
本著田野調查式的精神,《流水引》最生動的元素仍是人文。她寫侗族的薩歲、土家族的梯瑪神歌、苗族的蠱毒;寫伶人、守渡人、傳說中的盤瓠大王……她尤其熱衷于展示小鎮(zhèn)與鄉(xiāng)村的生活畫卷?!拔覀兘?jīng)常把我們最高的價值,不論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和城市生活聯(lián)想在一起”,但鄧朝暉用文字恢復了小地方的尊嚴,她不貶低也不抬高它們的價值,只是體諒、挖掘并呈現(xiàn)出它們本來的價值。
二
寫到這里,可能仍會有人將《流水引》中的田野調查式書寫等同于或約等于地域寫作/地方性寫作。其實二者有明顯的區(qū)別。在地域寫作/地方性寫作中,詩人立足于一個不動的坐標,將自己對這片區(qū)域的發(fā)現(xiàn)記錄下來;他們對地域的觀察是靜態(tài)的觀察。昌耀、葉舟、沈葦、古馬,以及新近提出的“江南七子”都是這類寫作的代表。而在田野調查式的書寫里,詩人始終不停行走,邊走邊發(fā)現(xiàn)、邊發(fā)現(xiàn)邊記錄,其坐標是移動的,對地域的觀察是動態(tài)的。
《流水引》既有田野調查的情懷,又不失詩的敏感。它最大的意義在于:在對沅水流域進行廣角拍攝的同時,還時時刻刻關心著人的精神世界。里爾克說:“我有一個內在的精神世界,對它我卻一無所知。”鄧朝暉的流放,就是要克服這種無知。移步換景的景觀變遷里,她先是敏銳地抓住了永恒不變的事物,比如時間,比如流逝。那個迫使她做出最初逃亡決定的對象“你”,則被輻射為更大的所指:“我懷念你如一條河流”、“想到你/山峰巨大/楚地空無”。接下來,她深入自己的精神世界,反復省察自身,發(fā)現(xiàn)“其實掙扎已沒有意義”。最后,她將秘密的失敗與傷痛鎖入抽屜,走向自我救贖:“她只做簡單的飯食/不殺生,少吃肉/敬畏兩岸眾生”、“波平如鏡亦可了此生”。
個人精神與情感的歷練,平衡了外寫河流內寫人的雙線結構,保證了《流水引》的詩性。田野調查有可能帶給新詩的危機,就這樣得到化解——它已成為給新詩錦上添花的方式?,F(xiàn)在,我桌上的這本《流水引》,感情充沛又處處節(jié)制,繁復靈異又不失質樸清新。而詩人對沅水流域地理、歷史的想象與認知,已與自身命運扭結在一起,很難再分出你我。
最后,讓我們把目光聚焦到沅江。沅江,是長江的第三大支流,發(fā)源于貴州都勻,經(jīng)湖南常德匯入洞庭湖,其流域橫跨黔、渝、鄂、湘63個縣市。在《流水引》里,經(jīng)現(xiàn)代漢語的拉伸與修飾,沅江仿佛有了綿綿不絕的穿越時空的力量。它還帶來這樣的啟示:今天,新詩日常經(jīng)驗的匱乏是一個越來越顯明的問題。而自我流放與田野調查式的策略,可能會有效地補足經(jīng)驗的缺失。當然,這不是終點。百年來,新詩始終保持著開放、探索與活力,它的種種實踐正像是一場又一場的田野調查。新詩的姿態(tài),就是古老中國迎接現(xiàn)代性的姿態(tài);艱難與渴望,還會繼續(xù)交織下去。
馬爾克斯說:“多年以后,我為了認識自己,過了一段漂泊不定的生活。”多年后,鄧朝暉也可以說,為了救贖自己,她曾選擇了漂泊不定的流放。愿那時的她已風輕云淡,愿彼時沅江,秋色靜穆、天空高遠。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