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6日，俄語翻譯界的泰斗，《保爾·柯察金》、《安魂曲》的譯者，91歲的著名作家、畫家高莽先生逝世。今年1月12日，高莽先生還為本報(bào)留下絕筆——緬懷著名舞蹈家賈作光先生的整版悼文《大雁飛向遠(yuǎn)方》，為讀者留下向真、向善、向美的精神力量。因?yàn)榉驄D都屬虎，高莽戲稱自己的家是“老虎洞”。去年4月，本版編輯隨著名作家、畫家魯光先生走進(jìn)“老虎洞”。高莽老為好友魯光畫像，魯光為高莽賦詩，談笑風(fēng)生、智慧風(fēng)趣。這難忘的相聚，被魯光先生寫進(jìn)《高莽 老虎九十不出洞》，刊發(fā)于去年6月30日的《北京晚報(bào)》。不料，這一面，也成為他們的永別。10月7日，噩耗傳來，魯光先生熬通宵寫成此文，為老友高莽送行。

編者

高莽 1926年10月出生于哈爾濱。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榮譽(yù)學(xué)部委員、著名俄蘇文學(xué)專家翻譯家、作家、畫家，《世界文學(xué)》前主編。

2011年9月,被中國翻譯協(xié)會授予“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著有：《久違了，莫斯科!》、《枯立木》、《圣山行》、《俄羅斯美術(shù)隨筆》、《高貴的苦難》等隨筆集。

譯作有:蘇聯(lián)作家岡察爾短篇小說集，卡達(dá)耶夫《團(tuán)隊(duì)之子》，葛利古里斯《粘土與瓷器》，卡哈爾《繡花絲巾》，科涅楚克《翅膀》，2015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作品《鋅皮娃娃兵》等，以及普希金、萊蒙托夫、舍甫琴科、布寧、葉賽寧、阿赫馬托娃、馬雅可夫斯基等詩人的詩作。

繪畫作品：《巴金和他的老師們》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收藏。

今年1月12日，高莽最后的文章。

去年6月30日，魯光寫高莽的文章。

去年高莽為魯光畫像，請魯光在畫上題詩。此次，魯光特將詩句書寫出來，為高老送行。

一年之前，我應(yīng)《北京晚報(bào)》編輯趙李紅之約，為高莽寫過一篇《高莽 老虎九十不出洞》。沒想到，才過一年多，10月6日，屬虎的高莽91歲，一出洞便去了天堂。從此，天上人間兩相隔，我們這對老友再也無緣相聚了。

筆名引起的誤會

我每年秋天都回故里浙江永康老家小住。這次離京前，我想去看望高莽，但我又想回老家山居畫些新作，入冬再與他共賞。誰知，中秋節(jié)剛過兩天，10月６日夜間，他就走了。我失去向他求教、與他同樂的機(jī)會，永遠(yuǎn)失去了。

那天晚上，我剛完成了一幅２米乘2米的大畫《雞冠花開紅似火》。我陶醉在自己的創(chuàng)新藝術(shù)之中。我將新作照片發(fā)給京城的朋友們，讓朋友們與我同醉。高莽逝世的消息使我從喜悅的高峰一下子跌進(jìn)悲痛的深谷。

高莽是我國著名的俄文翻譯家、作家和畫家。著作等身，簽名送我的就有十余本。他有“烏蘭汗”等多個筆名。我國著名翻譯家戈寶權(quán)出訪蘇聯(lián)，途經(jīng)哈爾濱，召開一個七八人參加的座談會。等了半天，只來了高莽一人。戈寶權(quán)有些生氣地說，怎么還不來?高莽問，還有哪些人?戈寶權(quán)念了參會者名單。高莽不好意思地說，這些都是我的筆名。

我倆因互畫肖像結(jié)緣

高莽畫過許多名家肖像，而且每幅肖像上都有名家的親筆題簽。他曾讓我看過七八本肖像畫集。編排有序——茅盾題，“高莽畫作家”；艾青題，“高莽畫詩人”；華君武題，“高莽畫漫畫家”。艾青在畫他的肖像畫上題：“一下子把我抓住了”；巴金在畫他的肖像畫上題：“我說像我。謝謝?！奔玖w林在畫他的肖像畫上題：“形似神亦似，高莽高手也。”

我們結(jié)緣亦是因?yàn)楫嫯?。二十多年前，我們在京西賓館參加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五屆代表大會開會時(shí)，我倆挨著坐。高莽個頭高，頭發(fā)濃厚，眉毛粗黑，高鼻梁上架一副眼鏡，隨身帶著紙和筆，但不做記錄，而是不停地畫這個人畫那個人，畫得很嫻熟，速度也很快。這是我頭一回見他的第一印象。我跟高莽有同樣的毛病，開會時(shí)老愛悄悄練筆，畫這個畫那個，但畫誰也不像。就在高莽畫別人時(shí)，我草草幾筆為他畫了一幅速寫?？催^之后，他很客氣地說：“簽上名，送給我吧！”我直說亂畫的，不像。但他真摯地堅(jiān)持索要。顧不了許多，我斗膽簽上了名，忐忑不安地將畫送給了他?！拔乙步o你畫一幅！”他說。這位出了大名的高手為自己畫一幅，心里自然是高興的。我將頭稍微往他這邊歪了歪，端坐著不動彈。他側(cè)過身瞧著我，瞧一次，瞇一次眼，幾分鐘時(shí)間，就畫成了，簽上名，送給了我。從此之后，共同的愛好使我們神交起來。

夫婦同屬虎 戲稱家是“老虎洞”

我去過高莽在京城西北角的家。但壓根兒想不到，一位名聲顯赫的大作家會蝸居在那么一個狹小的空間里。頭一個印象是：擠，太擠。他打開門后，我差點(diǎn)擠不進(jìn)去，因?yàn)檫^道上凈是畫。那天，他特地向我開放了他的臥室。他說：“一般我不讓別人進(jìn)去，你進(jìn)去看看吧，里面有許多外國名家給我畫的肖像?！边@間屋，與其說是臥室，倒不如說是資料庫。一張單人床，床上方支著一塊大板子，板子上是堆積到房頂?shù)母鞣N紙箱和書籍。他說：“這些都是我多年積累下來的珍貴資料?！备呙дf，“今天你來之前，我收拾了一下，要不更擁擠”。他70歲生日時(shí)，俄羅斯駐華大使要來家祝賀。高莽急忙說：“紫竹院門口見面吧！”他不敢將大使先生領(lǐng)到家里去。

客廳里最引人注目的一樣?xùn)|西，是高莽五十歲生日時(shí)，母親寫給他的一幅字——“人貴有自知之明”。高莽將識不了幾個字的母親的這幅字，高懸廳堂，像一面鏡子，每天照一照自己。

頭一回拜訪，我為他寫了一篇短文《紅色漢子高莽》。過了幾年，高莽搬到了農(nóng)光里小區(qū)。因?yàn)楦呙Х驄D都屬虎，高莽戲稱自己的家為“老虎洞”。畫友古干用現(xiàn)代書法題寫了“老虎洞”三個字，他掛在客廳門楣上方。兩家住得近了，我去得就勤了，有時(shí)半個月就光顧兩三回。每次去訪，高莽都為我畫像。他長我十歲，學(xué)問更在我之上，但每次在畫上都會寫些如“牛哥”、“魯光兄”之類的謙遜之詞。

高莽從小就喜歡繪畫。沒想到，1949年，他的幾幅漫畫招來了漫畫界的嚴(yán)厲批評。漫畫界元老華君武有一回對我說：“我寫文章批評過高莽，扼殺了一個漫畫家。”當(dāng)我將華君武的話轉(zhuǎn)告高莽時(shí)，高莽笑道：“不，華老救了我一命。要不，非惹事不可?！贝耸?，引來了高莽母親的告誡：“莽兒，以后你畫男人都畫得年輕一些，畫女人都畫得漂亮一些?！甭爮哪该辉佼嬛S刺漫畫，畫人物肖像也盡可能往美里畫。他為錢鐘書和楊絳畫了一幅肖像。錢鐘書托人捎話給他：“高莽，你要照這種信條畫肖像是畫不出好作品的。”

我翻出高莽為我畫的十多幅肖像，細(xì)細(xì)品味，終于悟出了他不厭其煩為我畫肖像的緣由。我在他筆下，有時(shí)顯得又年輕又俊美，顯然這是他遵從母訓(xùn)畫的。有時(shí)，我又顯得很壯碩，還有點(diǎn)丑陋。比如，他畫我的眼睛，瞪得很大，顯然是突出我的“牛眼”。畫我的肚子，腆得很高，顯然是真實(shí)畫出我的“發(fā)福”。還有一幅我的頭上長出兩個犄角。他筆下的這些形象，再現(xiàn)了我的真實(shí)狀態(tài)。

盲妻是他最大的牽掛

高莽走了，無憂無慮去了天堂。他寫過一本《靈魂的歸宿——俄羅斯墓園文化》。對生與死，是早就悟透了的。但他一定會牽掛雙目失明、躺臥在床三十余年的妻子。他跟我說過，他年輕時(shí)欣賞她的人品之好和容貌之美。她失明后，每天他要給她念半個鐘頭的書報(bào)、文學(xué)作品。她愛聽丈夫的聲音。三十年如一日，他天天坐在妻子床頭，讀作品，念來信，講故事。去年，當(dāng)他九十歲時(shí)，跟我透露過一個隱藏心中的秘密。一位從蘇聯(lián)留學(xué)回來的美貌女子，愛過他，深深的愛。參加這位女子的追悼會時(shí)，他得知，為了他，她一生未婚。他感動，但依然對妻子忠誠。他有些內(nèi)疚，但不后悔。雙目失明的妻子，永遠(yuǎn)是他的最愛。高莽走了，誰來為與他同齡的老妻讀書講故事呢？再也聽不到他深沉的聲音，誰為她解憂消愁？這無疑是這位東北漢子心底最大的牽掛。

寫完此文，天已亮。我站在庭院的金桂樹下，聞著幽幽清香，思念之情更加濃烈。遠(yuǎn)在天國的高莽兄，還記得我在你去年為我畫的那幅畫上題寫的幾句話嗎？“老虎九十不出洞，寫畫人生不放松，待到高兄百歲時(shí)，老友相聚喝一盅?！边€差九年才百歲呢，我請嫦娥將老家山居金桂的幽香，帶到天宮，我們喝上一盅。年年如此，直到你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