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迷?!獕糁械慕蠠熡?/em>
一直迷茫著,這一生。
年紀尚小,我常想,未來是什么樣的呢?會去到什么地方呢?大一點,有了文學的夢了,又常想,能不能成為作家呢?誰知作家卻不是過去想象中那樣,下筆就成佳作,反而時時苦惱著,徘徊著——
越寫,生活素材越剩得少,怎么辦呢?
作品一多,勢必形成模式,如何突圍呢?
一心寫小說,還是也寫童話和散文呢?
中學寫過的詩,要不要放棄呢?
寫作不是做木工,只要學會了就可以做出一模一樣的小板凳,有一天寫不出來怎么辦呢?
……
近年最為迷茫的,則是語言問題——有了好的語言,不管寫什么都好看,就好比有了好的嗓子,不管唱什么都好聽,我想要什么樣的語言呢?
曾經(jīng)想要一種詩意的語言,然而詩意太籠統(tǒng)了。曾經(jīng)嘗試找尋音韻,反復調(diào)理句式和音調(diào)的時候,忽然意識到自己掉到細節(jié)里去了。很長一段日子,我對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不是很明白,文章寫成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
——就這樣迷茫。
——迷茫。
有一天,是梅雨季,下著不大不小的雨,我走在雨里頭,看到霧中朦朧的景物,忽然明白我想要什么樣的語言了——那些文字有時淅淅瀝瀝,有時迷迷濛濛,就像江南煙雨一樣,萬事萬物都罩在煙里雨里,近處的植物格外青翠,遠處的一片蒼茫。我的頭發(fā)濕了,衣服潮了,卻歡喜得難以形容,有想要歌唱那種感覺。
可是有了這種想法,寫作狀態(tài)卻一直不太好。文字一出來,自己瞧著就不大喜歡。它沒有霧氣繚繞之美,也沒有滋潤肌膚的感覺,沒有蒼茫,沒有氤氳,沒有若隱若現(xiàn)的趣味。
我憶起中學時代,凌晨要到校外跑步,那段路挨著一條河,偶爾遇到特別大的霧,濃得吹不散,揮不去,張嘴幾乎能夠喝進去,摸一摸頭發(fā),濕漉漉的,全是霧水。我們不敢跑得太快,怕撞上前頭霧里的人,又怕跑到路邊水田里,就低頭認著腳下的路面。那種感覺,好像自己不再是凡夫俗子,世界亦變得奇異,深不可測??墒谴笄缣烊プ叱颗苣菞l跑,道路平凡得很,自己也平凡得很。又憶起上大學時,校園建在群山之中,到處上坡下坡,凌晨經(jīng)常遇到大霧,有時去吃早飯要用筷或勺敲著盤子,好讓迎面過來的人聽見。大學畢后回到家鄉(xiāng),有一次去大山里旅行,看到前頭的人在霧中時隱時現(xiàn),像仙人一樣,想到人家看我也像仙人一樣,心里就產(chǎn)生了一種異乎尋常的美。而在我度過童年的地方——西峒,晨霧幾乎是天天可以遇見的,只要你起早一點,就見到山上白茫茫的,在緩緩地流動、變幻,那是看不夠的。
——江南煙雨。梅雨。我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了,就是雨,是霧,是滋潤肌膚,是沁人心脾,是含蓄,是蘊藉……
我的閱讀量不夠,一直沒有找到這樣的作家(請原諒一個理科生的無知吧)。但幸運的,最近我“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畫家。
他是牧溪,南宋末年一個禪僧,他的作品對日本畫道產(chǎn)生過深遠的影響。我在網(wǎng)上找他畫的“瀟湘八景”,有些是真跡,有些真跡失傳,但有摹本留下來。啊,那一幅瀟湘夜雨真的太絕妙了。本來夜是極難畫的,夜雨就更難畫——夜里雨點看不見,漣漪也看不見,連水都看不見,怎么辦呢?但是牧溪的畫,就是那么些濃濃淡淡的墨,團團簇簇的白,我們就能看出那真的是夜,真的下著雨,什么地方是岸,是水,是雨霧,觀者自能意會。其余遠浦歸帆、煙寺晚鐘、平沙落雁等幅,風格亦是如此。
——這就是意境。
——這就是禪。
感謝牧溪,他讓我在圖畫里認識了江南煙雨。
可我如何才能在自己的文字里,呈現(xiàn)一派迷迷濛濛的風景呢?想一想真是無奈,我就在江南,一年之中總有在煙雨中行走的日子,可就是抓不住那煙,留不住那雨。我在圖畫和自然界中看到的江南煙雨,好比一個真真切切的夢,但僅只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