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莽走了,請別為他哭泣 他投身俄羅斯文學翻譯70載,昨天親友送別這位豁達的前輩
昨天,八寶山殯儀館告別廳內,一名女士為高莽先生獻上花束。 實習記者 武亦彬攝
從70歲開始,翻譯家、作家、畫家高莽總會說,“今年是我最后一年”。家人朋友沒想到,2017年真的變成了他的最后一年,享年91歲。昨天,高莽告別儀式在八寶山殯儀館舉行,親朋好友相聚,安靜地送他最后一程。
以電影《入殮師》主題曲為伴,大屏幕上,高莽正從俄羅斯白樺林里向大家走來,笑容親切。大屏幕下,高莽安臥在花叢中,就像是熟睡了一樣,面目安詳?!罢垊e為他哭泣!”送別的人們達成了某種默契,因為他們深知高莽不喜歡大家落淚。
“老虎洞”里少了一只虎
高莽于10月6日晚22時30分離世,走得很平靜。但女兒宋曉嵐想起這一刻就會淚流滿面,“說起我爸,我就特別心疼?!?/p>
宋曉嵐透露,早在去年4月,高莽經過系統(tǒng)檢查,被診斷患有肝癌,但家人一直對他封鎖這個消息。對待自己的身體從來是粗心大意的高莽,即便身體難受,這幾個月消瘦了不少,也從未過問自己到底患了什么病。一個多月前,宋曉嵐就發(fā)現(xiàn)有些異樣,以前畫畫、翻譯、寫東西忙個不停的父親,突然提出要下樓,這是他多年來未有過的舉動。坐著輪椅下去,眼見著孩子們歡笑追逐,他一語不發(fā),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要知道他平日是個特別好玩的老頭兒,對生活中的生動畫面從來是積極回應的。
一個月前,高莽住進了醫(yī)院,忙慣了的他突然停頓了下來,情緒變得煩躁。“我這樣活著,這是干什么?”他有些絕望。即便如此,他卻從不將怨氣傳遞給任何人。入院是為了接受腫瘤微創(chuàng)治療,檢查指標不合格,治療不得不放棄。好在經過輸血、輸球蛋白后,高莽的血液檢測指標有所上升,大夫于是決定嘗試做微創(chuàng)治療。聽說這個決定時,高莽的情緒一下子好了起來,眼睛里閃著希望之光。但這一關他沒能闖過去,他永遠倒下了。“我爸走得很平靜,他還沒到疼那個階段?!闭f到這里,宋曉嵐難過極了。
高莽走了,沒有留下未完成的譯稿、未完成的作品,他手頭上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家人說,今年9月20日,他在人世間留下的最后一件作品,是一張墨寶,字是按照對方的要求寫的,“他寫得已經很吃力了,我們看著很心疼,他從來就沒有學會拒絕別人。”
高莽的家被他戲稱為“老虎洞”,因為他和夫人孫杰都屬虎,同為1926年生人。高莽的夫人已雙目失明、臥病在床十幾年,直到現(xiàn)在,她也不知道那只活潑可愛、給她點眼藥水的“老虎”已離她遠去。
臨終前還提到普希金
對于翻譯、對于文學、對于畫畫,高莽全身心地熱愛。家人透露,臨終前幾天,他還提到了阿赫瑪托娃、普希金。
高莽翻譯的第一篇作品是屠格涅夫的散文詩《曾是多么美多么鮮的一些玫瑰……》,那年他只有17歲,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譯文刊登在報上,他高興地跳了起來,手甚至觸到了低矮的天花板。不過,在他看來,真正開始翻譯是1948年譯的劇本《保爾·柯察金》。
高莽的翻譯生命期長達70年,非常罕見。2013年11月,他更憑借譯作阿赫瑪托娃的敘事詩《安魂曲》,榮獲“俄羅斯-新世紀”俄羅斯當代文學作品最佳中文翻譯獎。年近九旬時,又因為翻譯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的《鋅皮娃娃兵》一書而更為公眾所熟知。盡管聲名遠播,高莽卻曾經一度不敢翻譯了,他說,總覺得吃不透原文的精神。80歲以后搞翻譯,他的疑惑依舊不斷,他說翻譯詩中的用詞、聯(lián)想、比喻都很古怪,查遍了各種字典依然感到心虛。
盡管如此,首都師范大學教授、翻譯家劉文飛堅信自己的判斷, “偉大的翻譯家,這個稱呼用在他身上是貼切的?!眲⑽娘w回憶了一個細節(jié),高莽譯作阿赫瑪托娃的《安魂曲》完成于上世紀90年代末,“當時‘俄羅斯-新世紀’翻譯獎評選時,三位評委不約而同想到了高莽,于是和他聯(lián)系,希望他拿出一部作品來?!备呙贸鰜淼恼沁@部《安魂曲》,讓劉文飛沒想到的是,大翻譯家的譯稿竟然到處都是修改的痕跡?!皩Υ约旱淖g作,他其實每時每刻都在修訂中。”劉文飛透露。而84歲的翻譯家藍英年也說,高莽其實最愛翻譯詩作,盡管其難度更大?!岸砹_斯詩歌同樣也有韻律,翻譯時要把俄文打碎了,還要保持格律,這很難?!彼袊@道,高莽先生翻得很好。
“他是個多才多藝的翻譯家,這一點實在太難得了?!敝袊鐣茖W院研究員、翻譯家林一安今年已是82歲高齡,他回憶,上世紀90年代初,自己曾主編了一套《拉丁美洲文學叢書》,書中所有作家插圖都是請高莽畫的。因為當年很多拉美大作家還健在,所以高莽一般會畫兩張,一張送作家本人,一張請作家親筆簽名、題詞,隨后再帶回來。比如,阿根廷現(xiàn)代文學先驅薩瓦托見到高莽為他畫的肖像畫時發(fā)出了驚呼,“畫得太好了,太傳神了?!?/p>
笑瞇瞇地聽同事提意見
無論是在老同事、老朋友,還是在晚輩的印象中,高莽都是一個愛開玩笑、沒有任何架子的人。“他讓人感到溫暖和溫情。”劉文飛說。
劉文飛回憶,上世紀80年代初,他剛進社科院外文所念研究生,高莽已是《世界文學》編輯部的副主編。有一次,高莽把劉文飛叫到自己狹小的辦公室里,送給他一本《蘇聯(lián)當代詩選》,還在上面寫了一行字:“文飛兄指正”。“他當時50多歲,我20多歲,我嚇了一跳,特別激動?!眲⑽娘w說,前兩年,自己去高莽家中探望,剛一進門,高莽依舊笑嘻嘻地迎上去說,“文飛兄來了”。劉文飛說,在自己眼里,高莽就像是大哥哥,特別親切。
張小軍1978年進入《世界文學》編輯部工作,從此她結識了一位寬厚、善良、幽默、可愛的長輩?!案呙н@一輩子都很拼命,他是回到家搞翻譯,一開會就畫畫,他給誰都畫。”張小軍說,當年她懷孕的時候,高莽還給她畫了張挺著大肚子的素描。讓張小軍特別感動的是,18年前,大翻譯家高莽還主動給她女兒當起了翻譯,跟隨一位俄羅斯鋼琴家學了整整一節(jié)課?!八欢魳罚g得真好,我女兒跟著他的翻譯做,老師特別滿意?!?/p>
林一安最難忘他給高莽挑錯的那些往事。上世紀80年代中期,高莽剛翻譯完成一部小說,刊登在《世界文學》上,小說涉及一些拉丁美洲的事情。當年《世界文學》有一出刊大家就一起討論的慣例,林一安當眾指出了高莽譯文中關于拉丁美洲人名、風土人情方面的錯誤。“我喜歡給別人提意見,得罪了很多人,但高莽特別了不起,他一直笑瞇瞇地聽著,一點兒都不生氣。”后來,這部小說出版成書時,林一安發(fā)現(xiàn)他指出來的錯誤全部改正。高莽后來還成為林一安的入黨介紹人,“他退休后,我從編輯一下子跳到了副主編,我猜是他提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