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西蒙斯、石民及其他
曾經(jīng)有一位陌生的詩人,翻譯了一位曾經(jīng)名動英倫而今卻少有人知的象征派詩人阿瑟·西蒙斯的兩首詩作,它們一起湮沒在歲月的長河里,如同大渡河邊的鵝卵石。
這位陌生的詩人,正是五四時期被歸入象征派詩人之列的石民(1903-1942)。孫玉石編選的《象征派詩選》(修訂版)中收錄有他的《無題》《良夜》等十四首詩(該詩選于1986年8月出版,2009年5月出版了修訂版)。這是一個幾被遺忘的名字,而在二十世紀(jì)初的中國,他與天才的散文家梁遇春并稱于文壇,就像兩顆耀眼的流星,并因與廢名、梁遇春共同主辦《駱駝草》雜志而稱為“駱駝草三子”。
石民不僅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也是一位翻譯家。我最初讀到他作品,就是他的譯詩,他的那本由北新書局在1933年出版的譯詩選《他人的酒杯》,曾經(jīng)是我案頭最喜愛的書,黃色的封面,簡潔明快。那是我父親的舊藏。雖稀薄一冊,卻內(nèi)容頗豐,收錄了英、法、德、比、意、俄等歐洲六國及美國詩人三十六首詩歌作品。其中,他選譯了當(dāng)時英國著名的象征派詩人阿瑟·西蒙斯(Arthur Symons 1865-1945)的兩首詩:《歌》《看上帝的面子呵……》。這兩首詩均選自他的詩集《倫敦之夜》。《看上帝的面子呵……》是《愛情變奏曲》中的第一首,這組詩共有四首,石民僅選譯了一首。這也是我第一次讀到西蒙斯的詩。茲將石民譯的那首《歌》抄錄于此,藉以欣賞他的譯筆之活潑:
她的眼睛說“好”,她的嘴說“不行”。
唉,愛神呵,告訴我,當(dāng)她不肯,
我該相信她的嘴呢,還是眼睛?
且教眼睛莫再弄詭,
或者便教她的嘴
也依從著她的心兒應(yīng)一聲。
相親相愛,這可以由嘴兒說定,
即使不屈伏的眼睛,露出實情,
冷然地把嘴中的諾言否認(rèn)。
但難道可愛的眼睛弄詭,
還是那張不可靠的嘴
嬌柔地說一聲“好”,其實“不行”?
阿瑟·西蒙斯的《倫敦之夜》出版于1895年,近來英國伯明翰的Kessinger出版社又出版了影印本。
對于中國現(xiàn)今的讀者來說,阿瑟·西蒙斯顯然是過于陌生的名字。國內(nèi)近來出版的多種英美詩歌譯本,都少有譯介這位詩人的作品,就連王佐良先生的《英國詩選》也沒有收錄,而在他的《英國詩史》中,關(guān)于西蒙斯也只有在一句簡短的話中提到了他的名字。就我目所及,僅黃杲炘的《英國短詩選》(湖北教育出版社2011年6月第一版)中收有他的一首短詩《在芬伐拉林中》。
阿瑟·西蒙斯首先是作為二十世紀(jì)初頹廢主義重要的文學(xué)批評家亮相于英國文壇,并得到五四時期中國新文學(xué)界的推重。徐志摩在他的散文《丹農(nóng)雪烏》中,一開頭就說,他讀意大利頹廢派的代表作家丹農(nóng)雪烏(今通譯鄧南遮)“無雙的杰作”《死城》,正是通過辛孟士(即阿瑟·西蒙斯)的英譯本,并說:“辛孟士是他在英國的一個知己,他的三篇最有名的劇本都是辛孟士親自翻譯的?!毙熘灸€表示要將這三篇一起翻譯成中文。阿瑟·西蒙斯作為英國頹廢主義文學(xué)的倡導(dǎo)者,于1893年發(fā)表了《文學(xué)中的頹廢運動》,宣布了這一新的文學(xué)思潮的到來。他又同天才的插畫家比亞茲萊一起創(chuàng)辦了雜志《薩伏伊》(The Savoy),將頹廢主義推向廣闊的藝術(shù)世界。不久之后,這一思潮在歐洲迅速演變成象征主義運動,隨后阿瑟·西蒙斯又發(fā)表了他的名作《文學(xué)中的象征主義運動》,對T.S.艾略特等現(xiàn)代派詩人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同時也引起了中國現(xiàn)代文壇的注意,魯迅、周作人、廢名、徐志摩、邵洵美等,都曾十分推重他的理論。他的詩歌作品也有了一些零星的譯介,方紀(jì)生、章石承、曹葆華等先后譯出他的詩作與論文,在雜志上發(fā)表。邵洵美則翻譯了西蒙斯的《高諦藹》一文,還在《獅吼》半月刊中介紹了西蒙斯的《薩伏伊》雜志,并翻譯了其“編者言”。此外,石民也翻譯了他的《事實之于文學(xué)》(載于1929年1月1日出版的《北新》第3卷第1期)《論散文與詩》(載于1931年12月31日出版的《文藝月刊》第2卷第11、12號合刊)。還有,便是收錄于《他人的酒杯》中的這兩首詩歌。
雷納·韋勒克在他的八卷本《近代文學(xué)批評史》第五卷中,有專章介紹阿瑟·西蒙斯,他寫道:“《文學(xué)中的象征主義運動》,可謂西蒙斯唯一的傳世之作。這一方面有失公允,因為他著述繁富,論述過十九世紀(jì)和二十世紀(jì)初期英法文學(xué)界幾乎每一位人物,往往在其信息來源的范圍之內(nèi),既有識見,有批評?!钡牵?908年的一次精神崩潰之后,“他的所有晚期作品,不僅是七拼八湊,往往漫無條理,而且抱著那些應(yīng)該稱之為病態(tài)的頑固觀念,故而大為減色。”西蒙斯1945年去世,享年八十,雷納·韋勒克說他是“年壽長于聲譽(yù)”。
石民1903年3月出生于湖南邵陽(今新邵縣陳家坊)一個官紳家庭。原名石光絡(luò),冊名嶸,字陰清,號影清。湖南邵陽陳家坊人。1928年,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北新書局任編輯,曾編輯過《北新月刊》《青年界》等。
石民與魯迅曾有十分密切的交往,在魯迅的日記中經(jīng)??梢钥吹剿拿帧t斞傅牟簧僮g著都是石民約稿與編輯,在北新書局出版。后因版稅糾紛,魯迅與北新書局老板李小峰鬧僵,但與石民仍保持著友誼。石民在北新書局期間著譯頗豐,除了詩集《良夜與噩夢》外,主要的成就是翻譯,如《文藝譚》([日]小泉八云原著,石民譯注),《英國文人尺牘選》,《返老還童》([美]霍桑原著,傅東華、石民譯注),并編有《初級中學(xué)北新英文法》《高中英文萃選》等。他集翻譯、編輯于一身,所編出版物受到讀者的歡迎,成為北新書局老板的搖錢樹。
1942年,石民被肺病奪去了年輕的生命。與阿瑟·西蒙斯比,真是太短壽,可謂天妒英才。二十世紀(jì)是一個波瀾壯闊的世紀(jì),各種文藝思潮風(fēng)起云涌,革命與戰(zhàn)爭更是讓大地硝煙彌漫,歷史的車輪碾過,個體的生命顯得蒼白而無力。而石民與西蒙斯,都在這歷史的車輪下湮沒無聞。今日,偶爾翻開他們已經(jīng)發(fā)黃的書頁,讀著從前他們深情的文字,仿佛還能看見他們徘徊的身影,雖然陌生,卻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