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去烏暗街
一
聽說烏暗街住著一個傻子,能寫一手無人能懂的外星語。這下激起了葉一染的興趣。葉一染九月隨爸媽來縣城上學,對縣城不熟悉,除了去人民路吃過一次麥當勞,去螺河開過一回碰碰船外,再沒去過別的地方。
葉一染跟爸媽也不算太熟悉,她從小和奶奶一起生活。
起初,葉一染并不知道那一小段巷子就叫烏暗街,是馬思敏告訴她的。馬思敏說,每條街道都要有個名字,就像班里的同學都有姓名一樣。葉一染聽著蠻有道理。烏暗街離紅星小學很近,下了課,有些同學會利用課間時間跑個來回,他們敏捷地躲過穿梭的摩托車,跑步穿過螺河的迎仙橋,下了橋,還得及時剎住腳步,烏暗街就在右手邊,幾乎和橋頭挨著。愿意這么干的,通常都是男孩子,他們也沒什么重要事情,聽說位于街巷最深處的小店不花錢也能抽獎,一塊橡皮,或者一個迷你魔方。有人純粹沒事,就是陪著跑一趟,回到教室時,已經滿頭大汗了。葉一染不喜歡這些沒事愛咋呼的男生,不過每次聽他們神秘兮兮地聊起烏暗街的事情,心里還是挺好奇的。
媽媽早上用電瓶車把葉一染送到學校門口,總得囑咐一句:沒事別跟著同學亂跑。媽媽好像只會說這么一句話,葉一染都聽煩了,她能跑哪里去呢?還是奶奶好,奶奶理解她。葉一染這么想。
葉一染的教室在三樓,她剛好坐在靠窗的位置,不過也不是最靠窗,中間還隔著個高大的馬思敏。馬思敏好胖,她說她一個月要吃八次麥當勞,難怪那么胖,看起來都快和侯老師一樣重了。下了課,葉一染跟馬思敏說,咱們換個位子吧。馬思敏問怎么啦。葉一染說,我想看看窗外。窗外有什么好看的,除了一棵光禿禿的已經長到五層樓那么高的木棉樹,底下是一片鐵皮屋,也不知是哪間屋里,有人養(yǎng)了一群鴿子,鴿子一放,像極了放學時間的校門口,鴿群從鐵皮屋的縫隙里呼呼地往空中飛,它們先是在屋頂上停留一會兒,接著像是得到了某種指令,又忽地往螺河方向飛走了,它們越過螺河,集體向右拐,拐進城南的經濟開發(fā)區(qū),就不見了……開發(fā)區(qū)的高樓擋住了葉一染的視線。
事實上,葉一染不是為了看鴿子,她覺得鴿子不比奶奶家里的燕子好看到哪去。她看的是河對岸的烏暗街,當然了,她其實什么也沒看到,一片混亂的屋頂和屋頂上野生的花草,或被遺棄的盆景,她只能看到這些,而烏暗街也被隱藏在下面。一切被隱藏起來的東西總是能讓葉一染心生好奇,就像當初她問奶奶,她怎么不能和爸媽生活在一起,奶奶也是含糊其詞。于是,幾乎整個童年的漫長時光,葉一染都在虛設著爸媽的故事——他們在逃亡,懷揣著驚天的秘密四處躲藏?他們的婚姻遭受變故,遠離孩子是為了守住殘缺的家庭?甚至,他們從事著國家給予的不可公開的工作……葉一染的想象力豐富到可以當個作家,可事實上她連一篇完整的文章都寫不好。好吧,葉一染只是充滿好奇,還談不上是個聰明的孩子。
二
他們所說的傻子,其實也不是真的傻,否則他們也不會一次次往烏暗街跑。男生都喜歡嚇唬女生,這是他們一貫的作風。葉一染倒更愿意相信,他們肯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東西,卻不愿意和女生分享,才編出如此低級的借口。
生活中到處是低級的借口,不是嗎?葉一染在練習本上寫了好多個問號,逐個一數(shù),剛好八個。葉一染記得很清楚,那天就是八月二十號。她的朋友蔡淑靜十九號生日,她們幾個小伙伴一起去小賣部買了十塊錢的辣條,還提了一大桶冰凍可樂,到蔡淑靜家的小屋頂上徹夜慶祝。說是徹夜,其實也睡著了,橫七豎八的,幾個人看著夜空就睡著了,睡著之前她們聊什么來著?聊哪個小明星,聊最近哪首新歌超好聽,聊誰的爸媽更好,這個話題葉一染可聊不了。她說,你們聊爸媽,我只能聊我奶奶;是哦,是哦,你奶奶真好。她們都說葉一染的奶奶好,這個當然不容置疑??傊?,她們可不會聊什么狗屁夢想,或者像陳老師說的那樣,你們將來想成為什么樣的人。誰會這么無聊啊?許曉雨都出去打工了,如果不出所料,過年回家,許曉雨肯定會穿上裙子,涂上口紅,變得她們都快認不出來了。
八月已經有些涼了,清晨醒來,其實是被凍醒的——八月二十號的清晨,奶奶偷偷找到蔡淑靜家,叫醒了葉一染,說,你爸媽回來啦。葉一染在外面過夜的事當然不能讓爸媽知道。事實上,他們早在一個月前就跟家里透露了消息,縣城的房子裝修好了,從九月開始,準備接葉一染到縣里,轉去縣城的學校,學校也都物色好了,爸爸買了一條高檔香煙給紅星小學的副校長,副校長答應接收,只要找村里學校蓋個章,就可以帶葉一染離開了。奶奶一個月前就哭了一場,奶奶舍不得葉一染。奶奶跟葉一染說她爸媽回來的事,眼眶也是紅的,路上肯定又哭過一回。
葉一染倒想學許曉雨,一走了之。
奶奶說,你可要聽爸媽的話,他們并不容易,他們也不想這樣,等你長大了就能理解了。
這不是借口是什么?通通都是借口。
葉一染對馬思敏說,我們來去烏暗街吧。
馬思敏被嚇一跳,你看我這一身肉,跑不快啊,能在十分鐘之內趕回來嗎?
葉一染上下看了看馬思敏,要馬思敏在十分鐘之內跑個來回,確實有點難為她。不過,葉一染再也找不到另一個可以結伴的人了,除了馬思敏,葉一染跟班里其他同學都不熟,她可是插班生,如果不是馬思敏第一天就跟葉一染打招呼,并在以后的日子里,倆人相互幫忙抄作業(yè),凡事被動的葉一染也不會把馬思敏當作轉校后第一個要好的朋友。
三
烏暗街作為一條街道確實短了一點,名不副實,就像班里最矮小的同學竟然起名叫高偉岸。侯老師點名,高偉岸,高偉岸。沒人站起來,葉一染跟同學們一起,用目光把教室掃了一圈,高低不一的小腦袋,確實沒有見到高偉岸同學站起來。侯老師說,高偉岸沒來嗎?老師,我在這里。高偉岸同學只好把手臂舉起來,證明他在場,實際上,他還有一個辦法,就是直接站到椅子上去。葉一染偷偷跟馬思敏說,馬思敏忍住不笑。
后來聽說高偉岸同學也是轉校生時,葉一染很為自己的態(tài)度懊悔。
不說高偉岸,說回烏暗街。
馬思敏還是答應了葉一染,來去烏暗街。
去烏暗街,得過迎仙橋。葉一染從三樓的窗戶俯瞰過多次迎仙橋,她一度把橋體想象成了一只大烏龜,正撒開腿腳趴在螺河之上,龜背拱起的地方,剛好就是橋面的石板路。從遠處看,那些長方形的石板整齊潔白,多年的風雨沖刷,過往車輛行人,早把橋面磨礪得渾然無痕;葉一染還看到過鴿群在橋面上停留,三兩只棲在兩側的石柱欄桿上,石柱上雕著野獸的頭顱,這是葉一染真正走上橋面才看清楚的——更多的則像午后散步的老人,閑走在橋面的石板上。
葉一染比馬思敏先一步踏上橋面,她才發(fā)現(xiàn)眼前看到的和想象的不太一樣,石板并沒有想象中的齊整,也沒有想象中的潔白。葉一染知道馬思敏就不可能發(fā)現(xiàn)這一點,盡管馬思敏長期占據(jù)著三樓靠窗的位置,盡管馬思敏通過橋面的時間比誰都要長。
下橋,有點陡,南堤路從眼前橫過去,她們得躲避過往的車輛,喇叭聲比上課的鈴聲還要刺耳;右拐,在兩座騎馬樓的中間,如同牙齒中間的豁口,這便是烏暗街的入口,由入口進,像是鉆進了深不可測的山洞。
有一點確實名副其實,烏暗街很暗,不長的街巷里開滿了各種雜貨店鋪,兩邊的店鋪又用貨架占去了半條街,只留下中間的小巷子,馬思敏勉強能挪過去;巷子上空用鐵皮遮著,常年風雨,鐵皮生滿黃銹,偶爾翹起一角,應該是某場臺風過后的痕跡,也幸好有那些翹角,才放進來了絲絲縷縷的陽光,使得烏暗街不至于真的烏七抹黑。
城里怎么會有這樣的地方?馬思敏一路嘀咕。
馬思敏和葉一染一樣,也是第一次來烏暗街,她說烏暗街進不去車子,車子進不去的地方她爸媽不會去。烏暗街別說車子進不去,馬思敏都差點進不去。
葉一染倒是想:城里原來還有這樣的地方。
草藥鋪、香燭店、舊書攤……有些鋪頭甚至都不知道在經營什么,幽暗的店里有人影晃動,葉一染自然不敢每家店面都進去看一看,一是怕,二是時間不夠。她們直奔街道的深處,那個被男生們戲稱為傻子的人就在烏暗街最里端的店面里,他經營著一家文具店,并擺出小攤供人抽獎,逢人就從紙箱里抽出一張字條,字條上有字,寫著各種獎品,抽中什么獎品,傻子老板就給什么獎品,絕不收錢,也絕不耍賴。聽男生說,箱子里的每張字條都有獎品,小到一塊橡皮,大到一個鉛筆盒。難怪他們說老板是個傻子,生意這么做,為了什么呢?這樣下去,早晚得把文具店關掉。
男生們都喜歡往烏暗街跑,不就是為了占這么點小便宜嗎?!
四
葉一染可不是為了占便宜。
奶奶的村里也有一個傻子,那個傻子喜歡坐在門樓里,一言不發(fā),盯著遠處的山野看。奶奶說他是有一年高考沒考上傻掉的,很可惜。葉一染還笑話過他,沒考上大學也會傻掉?她以后可不想干這樣的傻事。葉一染跟奶奶說,放心,我以后傻不了,考不上也傻不了。奶奶連忙朝地上“呸呸呸”三聲。
葉一染不知道烏暗街的傻子是否也是沒考上大學傻掉的,顯然事情沒那么巧。就像馬思敏所言,每一條街道都應該有自己的名字,那么每一個傻子也都會有讓其傻掉的原因。葉一染小小的腦袋瓜,想的事情還不淺。
男生們早把文具店的抽獎箱圍了起來,他們都快把抽獎箱撕爛了,七八只手同時往抽獎口里擠,像極了放學鈴一響他們的腦袋同樣卡在教室門口。葉一染遠遠地站著,她看見男生當中有她班上的也有其他班的,自然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她可不想被認識的同學認出來,好像她一頭大汗跑來烏暗街,也是和他們一樣想抽塊橡皮領支鉛筆似的。
可是,葉一染并沒有看見什么傻子,她甚至沒看見文具店有大人存在,這里像是一個無人看管的小店,任憑學生們哄搶。
傻子呢?葉一染問馬思敏。
馬思敏卻不見了,原來她也擠進人群,以她龐大的身軀占得優(yōu)勢,很快就抽出了一張折成方塊的字條,回到葉一染跟前,打開一看,馬思敏皺起了眉頭,顯然她沒看懂。
葉一染接過字條一看,發(fā)現(xiàn)字條上寫的并不是文字,而是一個個不規(guī)則的符號,這是什么意思呢?葉一染想起男生們說過,傻子能寫一手無人能懂的外星字。
他們說了,字條不能丟,等會兒換了獎品,傻子要收回去,明天再放進箱子里。
馬思敏為她能迅速掌握游戲規(guī)則而沾沾自喜。
箱子里的字條看樣子已經被同學們摸空了,他們正等著傻子出來兌獎,傻子再不出來,他們可能就要遲到了,所以都有些著急,亂哄哄的。葉一染倒不急,她找了一塊陰影處讓自己躲起來,幸好烏暗街光線不好,除了馬思敏誰也沒有在意她。
出現(xiàn)在孩子們面前的與其說是個傻子,倒不如說是個靦腆的大叔,衣著打扮都很正常,微笑著接過孩子們手中的字條,看一眼,再發(fā)放相應的獎品,果然每一個人手中的字條都不一樣,對應的獎品也不一樣。有調皮的同學提出質疑,憑什么朱小武是鉛筆盒,自己是蠟紙書套。大叔也不急,笑著,揚起字條,說,這白紙黑字都寫著呢。孩子們不以為然,實際字條上寫了什么還不是由他說了算。
領了獎品的同學都陸續(xù)離開了。
等同學們都走光了,葉一染才拿著字條走上前。馬思敏在旁邊催,快點,上課鈴快響了。葉一染卻無所謂,似乎已經做好了遲到的準備。文具店老板回頭看見葉一染,倒是有些吃驚,說,我就知道還有一個,我今天新放了一張字條。又說,你是第一次來吧,以前沒見過你。葉一染點點頭,遞上字條,說真的,她心里有些緊張了。
文具店老板接過字條一看,笑著說,恭喜你,你抽到的恰好是我今天新放的,獎品有些特別,你想要嗎?
這時,馬思敏搶過來說,嘿嘿,字條可是我抽到的,獎品得歸我。
文具店老板說,這樣吧,時間來不及了,你們下了課帶著字條再來領吧,獎品還沒領,字條我可無權收回來,我會等著你們的。
葉一染和馬思敏跑回學校,不過還是遲到了。
五
老師講什么,葉一染一句都沒聽進去,她反復把字條拿出來看,筆跡稚嫩,不像出自成年人之手。葉一染照樣抄寫了一遍,她甚至想到要問下老師,看老師能否弄得懂這些符號的意思,最后當然沒敢問。這些倒還不是主要的,困擾葉一染的是下課后到底去不去烏暗街,馬思敏已經在路上明確表示不想去了,也去不了了,一下課她爸爸的小車就會等在校門口接她,她哪兒也去不了。葉一染倒是有時間,媽媽沒有那么快來接她,媽媽在城北的插花廠上班,要到五點才下班,也就是說,葉一染每天都得在校門口等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足夠跑一趟烏暗街了。
葉一染在意的不是獎品,她只是好奇,文具店老板到底藏著什么秘密,她也知道危險,城里壞人多,不像村里,這話媽媽和奶奶都反復叮囑了,葉一染卻不這么認為,她在村里什么危險的事沒干過?上山下河,抓幼鼠掏鳥窩,她只是瞞著家人,簡單說,她的文靜是表現(xiàn)給爸媽看的,他們根本不知道她在村里早已經是個野孩子了,好多事情,她連奶奶也不愿意告知,何況是爸媽呢。
葉一染最終還是決定再去烏暗街。
傍晚的烏暗街顯得安靜了許多,沒了孩子們的喧鬧,一些店門也早早地關了門。葉一染背著書包,踩著凸凹不平的石板路,她走得很慢,好幾次都覺得身后有人跟著,回頭一看,不是一只流浪狗,就是一只從巷子頂上躍下來的野貓。葉一染想過放棄,乖乖地回到學校等媽媽的電瓶車,回到他們剛裝修一新還能聞到油漆味的新家。奇怪的是,她的身體里仿佛住著另一個自己,總在關鍵時刻鼓勵她前進,再說了,文具店老板說會等她們,他如果是個守信的人,這會兒應該在店里等著她。
果然,文具店還沒有關門。
老板正把各種文具往屋里搬,事實上,他每天這樣開鋪收鋪,幾乎沒有一樣文具是能賣出去的,難以置信,世界上還有這么傻的生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