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啊威作品:《綠鳥翻飛》
祖父,我新婚臨近,內(nèi)心卻五味雜陳。結(jié)婚本是件高興事兒,可是,我現(xiàn)在笑不出來,也哭不出聲。我接下來要娶的這個女人啊,她摧毀了二十多年來,我對女人的全部幻想。這事兒要是攤在別人身上也就罷了,可是現(xiàn)在攤到了我的身上。
祖父,想必您很清楚,現(xiàn)在咱們這,一個二十多歲還沒找到媳婦的男人,就只能去寡婦或二婚堆里碰碰運(yùn)氣了。轉(zhuǎn)眼我都二十六了,我曾瞧不起的寡婦和二婚,如今在我眼里成了白天鵝。而我呢,就趴在地上張著大嘴,流著哈喇子仰望著她們。祖父,說來慚愧,這幾年我做夢都想嘗一口女人,那聞起來清香,入口順滑,嚼來酥脆,咽下后余味繚繞的女人。
說到這,祖父突然從棺材里坐了起來,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阿伍,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說著,祖父空洞的眼眶里開始朝外濺水,繼而他伏在棺沿上,抽泣了起來。我趕緊上前,用手拍著他的背,強(qiáng)忍著哽咽說,祖父,您別難過,先聽我說,先聽我說......
此刻我爹娘正忙著為我準(zhǔn)備婚禮,他們表情沉重,像霜打的茄子。我看到兩個茄子,在人群里穿梭,應(yīng)酬。看著他們想哭又不敢哭而忍住的可憐樣子我就替他們揪心。好幾次我都忍不住想走過去,脫掉這一身新郎官的衣服摔在他老兩口面前,大聲告訴他們,這婚我不結(jié)啦!然后朝東地老墳院揚(yáng)長而去。那里有一個坑,是為我挖的,我跳進(jìn)去,胡亂抓幾把土蓋住自己的臉,從此落個清凈自在。
別當(dāng)真祖父,我就是說說過個嘴癮。不過說心里話,我現(xiàn)在是越來越搞不懂女人啦!最氣人的就是楊莊的那個劉艷麗......
祖父,劉艷麗那閨女長得是真不孬,前凸后翹,女人味兒濃烈的像一壇老酒!相親那天,我剛進(jìn)門兒,一抬頭,一抬頭就撞翻了那一壇子“老酒”,頓時感到整個人就輕飄飄地飛離了地面,在屋頂子高的空中高速旋轉(zhuǎn),那感覺美妙極了,像騰云駕霧一般。但這感覺維持了沒幾天,媒婆王嬸的一句話,就把我從屋頂子上拽了下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王嬸的原話是:阿伍,女方那邊給話了,人家沒跟你對上眼兒。
祖父,聽了這話我氣得差點(diǎn)沒吐出一口白沫子,但是,我還是壓制著怒火,涎著臉勸王嬸再去說道說道。王嬸面帶難色地說,阿伍,那邊把話說得死,恁嬸子我一身的武藝沒處耍啊。最后,王嬸安慰了我?guī)拙?,便搖著頭走了。王嬸走后,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氣得一口水都沒喝。
半月后,我在集市上轉(zhuǎn)悠,不經(jīng)意間嗅到了那壇子“老酒”的濃香,萎靡不振的我瞬間來了精神,猛然回頭,雙眼在人群中扒撿,僅僅幾秒,就發(fā)現(xiàn)了百米之外的劉艷麗。那天劉艷麗穿了一個紅布衫,綠褲子,兩個屁股蛋兒一扭一扭,煞是好看。那一刻,我驚訝地張大嘴巴,哈喇子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我用袖子胡亂抹了兩把,就獵狗般撲了過去,劈頭問道:劉艷麗,你說我長得哪點(diǎn)孬?我不就是腿瘸點(diǎn),頭禿點(diǎn),個子矮點(diǎn),臉黑點(diǎn)嗎?我告訴你,我腿瘸不影響生育,頭禿不會遺傳,臉黑不耽誤干活,個子矮是矮了點(diǎn),可是你個子不矮啊。咱倆要是結(jié)婚,生了孩子,身高就算是咱倆的平均值,這個子也不低??!
祖父,我這樣說有問題嗎?我的表述和思路,我的觀點(diǎn)有問題嗎?劉艷麗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忍了。要是別人這么說,我準(zhǔn)會火冒三丈,可我對劉艷麗這壇子“老酒”怒不起來,我對要屁股有屁股要胸有胸的女人都怒不起來。
她聽了我對我們未來孩子身高所作的一番樂觀估計后,氣得渾身顫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扇了我一巴掌,然后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跑了......
她手上雪花膏的香味至今還殘留在我的左臉上,好聞。這些都是題外話了祖父,您別煩,我現(xiàn)在回到正題上。
現(xiàn)在世道變啦祖父,那個娶媳婦還能賺大半袋糧食的好年代已經(jīng)去而不返啦!不僅如此,情況還越來越糟。前兩年娶個媳婦,砸鍋賣鐵,東拼西湊還能應(yīng)付,這兩年娶媳婦,簡直是要了人命。上周天成打發(fā)閨女,彩禮張口就是十萬!這不是瞎胡鬧嗎?可人家就跟你瞎胡鬧,愛娶不娶。
貴是貴了點(diǎn),畢竟是個黃花大閨女,十萬我也會考慮的祖父。馬上要跟我結(jié)婚的這個女人才兩萬塊錢,便宜沒好貨啊祖父,這句話我現(xiàn)在理解的比誰都深刻!
接下來,我不斷向祖父傾吐苦水,最后表露心聲。當(dāng)我說出逃婚兩個字時,祖父猛然從棺材里站了起來,走出墳?zāi)?,來到我臉前。如今的祖父只剩下一具骨頭架子,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很生氣,因?yàn)樗恳桓穷^都在顫抖。
我以為他要動手打我,但他沒有。他在我面前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進(jìn)墳?zāi)?,躺到了棺材里。我跟了進(jìn)去,站在他棺材邊,低著頭。過了一會兒,祖父說,“阿伍,別氣我啦,盡快把婚結(jié)了吧,在咱老墳院也給我爭口氣?!蔽亦帕艘宦?,沒有抬頭。天快黑了,我躺在他們?yōu)槲彝诤玫哪箍永?,想著晚上就要在這里入洞房,從此和一個老女人朝夕相處,就渾身難受。不能再想了,我起身走向我的婚禮現(xiàn)場,那里響器正吹的起勁兒。
院子里人來人往,吵得耳根子疼。我走進(jìn)堂屋,走向我的未婚妻,她此刻被一塊紅布包裹著,放在我遺體旁邊。我蹲下來解開包裹,看到一堆凌亂的骨頭,遂扶正那個骷髏頭,說了一句,咱倆啊,算了吧,驢唇不對馬嘴......
祖父,原諒我,我真的不是刻意要違背您的心愿,只是,我實(shí)在難以接受跟一個歲數(shù)比您都大的老女人結(jié)婚啊。
祖父,很多事您心如明鏡,但我這張嘴還是忍不住要跟您說道說道:她叫金枝,今年七十八了,她去世那年六十三。結(jié)婚還不出半月,她丈夫就被抓了壯丁,戰(zhàn)爭結(jié)束了還不見回來。幾十年中,她四處打聽丈夫的下落。有人說她丈夫跟著老蔣的部隊逃到了臺灣,也有人說她丈夫死在了戰(zhàn)場上。但金枝相信后者,她說如果她的丈夫還活在人世,是不可能拋下她孤兒寡母而不管不顧的。祖父,您很難想象,幾十年來,金枝每一天都在盼望著死,她盼死亡就像盼著一個美好節(jié)日的降臨。
本以為到了陰間能和自己丈夫團(tuán)聚,誰料沒那么簡單,陰間那么大,孤魂野鬼那么多,想找到幾十年未見的丈夫,無疑是大海撈針。然而,更可悲的是,在她去世幾十年后,她的墳被兩個盜尸者挖開,尸骨被他們用帆布袋胡亂裝了起來?!澳翘鞈K??!”金枝突然炸出這么一句,然后嚎啕大哭,搞得我一頭霧水。我說,你先別哭,天大的委屈,說出來,說出來就好了。金枝這才放低了哭聲,抽泣著說,那天夜里,我正在四處找我丈夫,突然頭頂上響起一聲巨響,震的我眼冒金星。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第二聲也在我頭頂炸開了。我胸口一疼,感到情況不妙,撒腿就往自家墳院跑。等我跑到自己墳前時,看到幾個盜墓者已經(jīng)把我的棺材撬開了,他們從棺木里抓起我的骨頭,在月光下相視而笑。其中一個人竟然拿起我的骷髏頭,在上面親了一下。另外一個人嘿嘿笑著說,王五,我看你是想你女人想瘋了,等你死了,我跟三順也給您挖一個女人。那個叫王五人一臉鄙夷地說:咦,恁倆竟出我的洋相!王五說罷,三個人邊笑邊開始往帆布袋里裝我的骨頭?!叭珌y拉,把我的骨頭全弄亂拉!我驚叫著撲了上去,卻發(fā)現(xiàn)他們像霧一樣,看得見但摸不著,我急得跪在墓坑邊哭著求他們手下留情但一點(diǎn)用都沒有......”
隨著講述,金枝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于是我強(qiáng)行打斷了她。她停止了講述,但哭聲卻沒有停止,我看到她的眼淚像兩注噴泉朝上噴射,然后嘩嘩啦啦地落在棺材里,不一會兒,她的眼淚就漫過了她的骨頭,就連我的遺體也呈現(xiàn)出漂浮起來的趨勢。我驚叫著從淚水中撈起一把她的骨頭,佯裝生氣地吼道:憋住!我一臉慍色和突然提高的嗓門,還是震懾住了她。我把手里的那捧骨頭伸到他臉前,極認(rèn)真地說:這骨頭一經(jīng)水,就會骨質(zhì)疏松,你知道不?!
金枝沒敢接話,我們之間出現(xiàn)了短暫沉默。后來她見我的怒容散了,低聲說“本來,我還能四處找找我丈夫,現(xiàn)在倒好,尸骨徹底散架了,動都動不了了。盜尸者太可惡了,他們專挖女尸,賣給別人配陰婚。你現(xiàn)在去我們老家走一走,轉(zhuǎn)一轉(zhuǎn),能看到很墳?zāi)贡槐I墓者挖開后,因無家可歸而蹲在田間地頭痛哭的鬼魂......”
我嘆了口氣,裝出一副對她的遭遇極其同情的樣子,其實(shí)不然。我配同情誰?我覺得全世界最應(yīng)該被同情的,該是那些二十多歲還沒找到媳婦就意外身亡在陰間也找不到媳婦的人!
祖父,后來金枝懇求我把她的尸骨拼好,她要走。我照做了祖父,我想您是能體諒我的,我跟她年齡相差懸殊,我跟她驢唇不對馬嘴,我巴不得她快點(diǎn)站起來快點(diǎn)走。
拼接金枝,足足用了兩個鐘頭和三碗漿糊。畢竟這種活兒是我第一次干,拼接的十分粗糙。完事兒后,我向她表達(dá)了歉意,她站起來,低頭打量了一番自己,開心地說,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我站了起來,去院里洗了洗手,然后又回到金枝身邊,問她接下來啥打算。她說還能有啥打算,繼續(xù)去尋找俺丈夫唄。我對她的行為禮節(jié)性地表達(dá)了贊賞。臨走時,我從廚房給她拿了點(diǎn)干糧,她死活不要。她說她路上餓了抓一把云就能當(dāng)饃吃。我佯裝生氣地說,拿著!然后不由分說地把幾個韭菜雞蛋餡的包子推到了她的懷里。
我領(lǐng)著金枝,穿過院中熙攘的人群,臨出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父親,本來他是背對著我,那一刻竟突然回頭,朝我這邊望來,我看到一臉滄桑的父親,一時內(nèi)心竟有些酸楚,我怕這種情感失控,遂加快了離開的步子。走到村頭石橋上時,金枝停了下來,她把頭湊到我耳邊說,剛才咱倆從你家離開時,你父親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我發(fā)現(xiàn)他的雙腳離了地兒......
人在快死的時候,雙腳會微微脫離地面,處在懸空狀態(tài)。這一點(diǎn)只有死去的人才能看見。我沒有接金枝的話,只是苦笑一聲,問她走水路還是旱路,金枝說水路,說罷她就下了河。我看到河道里漸行漸遠(yuǎn)的金枝,像一只因顛簸而微微顫抖的小船......
祖父,送走金枝后我沒有回家,而是沿著村頭的河堤漫無目地向西走,看暮色波浪般涌來。起初還有一些鳥雀在河堤的樹林間啁啾著飛來飛去,轉(zhuǎn)而倦鳥歸林,大地上一片沉寂。路過你身邊時我停了下來,看到你墳?zāi)古晕业哪箍诱龔堉囸I的嘴,它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一邊吞咽口水。我嚇得趕緊后退,一個趔趄,差點(diǎn)沒跌坐在地上。那時已經(jīng)很晚了祖父,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沒跟您打招呼就匆匆離開了老墳院,向西而去。
祖父,我知道我離開的時候,您躺在墳里哭了,怕我聽到還故意捂住嘴而不發(fā)出聲音。祖父,您明明知道,那個時刻即便您不出來,而只是躺在那里說一聲:阿伍,你不能走!情況就會發(fā)生急轉(zhuǎn)。只是您沒有那樣說,您不想為難我,因?yàn)槟日l都清楚,和一個不合適的人過一輩子有多么糟糕。
祖父,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走的時候背上自己的尸體,使其免受其辱,只是我做不到,金枝也做不到。那就留下吧,留下那無用的軀殼任他們擺布去吧!
客觀講,從我父親把錢遞給盜尸者,并從他們手中接過金枝的遺骸那一刻,我就對他們心懷不滿。兩萬塊錢,他們一定知道對方是個老女人,不然價格不會這么低,可是他們接受了,因?yàn)楸阋恕S梦业脑捳f:是個女的就行啦,人家不嫌棄咱就燒高香啦!咱還挑個啥?再說了,也就是個形式。祖父,我父親的這句話深深地刺傷了我,啥叫一個形式?同樣是一個形式,咱村劉勝去世的時候,他家里給她配陰婚,找的就是一個剛下葬不久的年輕女人,是花了四萬塊錢買的。人家也是形式,可人家的形式為啥搞得那么認(rèn)真,而我的形式倒有點(diǎn)像湊合事兒?祖父,您說我能不惱嗎?
祖父,他自己都承認(rèn)了,這只是一個形式,那么,為什么要搞這樣一個形式?這個形式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效果?效果出來后,獲益最大的是哪個?祖父,我不能再追問下去了,我心里難受。此刻,我沿著河堤往西走,眼淚唰唰地往下掉。這是多年來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孤獨(dú)。一種巨大的孤獨(dú)感偷襲了我,然后裹挾我,現(xiàn)在擠壓我。我實(shí)在走不動了祖父,我蹲下來,我摸著我被擠壓成三角形的臉,抱緊我多邊形的腿,朝著黑暗中大罵一聲:狗日的!那一刻,我看到我的聲音,像一群發(fā)光的綠鳥,它們從我嘴里魚貫而出,在夜色里翻飛,上升;在夜幕中縮小,閃爍,最后在咱們老墳院的上空轟然爆炸......
《綠鳥翻飛》原刊于《廣州文藝》2017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