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歷史的像素更加清晰——專訪建川博物館館長樊建川
隨著9月3日中國抗日戰(zhàn)爭勝利紀念日的日益臨近,越來越多的人來到距離成都市區(qū)數(shù)十公里的安仁鎮(zhèn),參觀中國最大的民間博物館——建川博物館中的抗戰(zhàn)系列館。
在館長樊建川看來,博物館里不應該只有春花秋月、才子佳人,還應該收藏歷史的經驗和教訓,讓歷史的“像素”更加清晰,讓民族的“警鐘”永遠長鳴。
從安仁鎮(zhèn)大新路轉進建川博物館,第一眼就能看見那個佇立在入口中央的“侵華日軍碉堡殘骸”,一名威武的戰(zhàn)士塑像佇立在上,他將手里的步槍高舉過頭頂,指向天空……
這是樊建川擁有的一千余萬件藏品中,體積最大的一件抗戰(zhàn)文物:高5米,直徑5米,壁厚約26厘米,重達數(shù)十噸。
“碉堡是日本鬼子留在天津的,我把這個巨大的水泥鋼筋砣子切成十幾塊,分裝在卡車上,奔波兩千里運回安仁?!彼匾鈱⑦@座來之不易的碉堡殘骸放置在入口處,除了視覺沖擊,還有更深一層的寓意:“侵略者的碉堡被打爛了,我把當年的碉堡變成了一個‘盆景’,殘破的碉堡上長出綠樹、鮮花,象征中日之間今后的和平?!?/p>
這座碉堡身后占地500畝的地方,就是樊建川十多年來“耕耘”的土地——中國目前規(guī)模最大的民間博物館——建川博物館聚落。
在這個公園式的博物館聚落中,抗戰(zhàn)、紅色年代、民俗、地震四個系列共29座場館的每一座,甚至每座場館里的每一件文物,都如同一個個微小的像素,構成了一幅巨幅歷史畫卷。
一個老兵的抗戰(zhàn)情結
2000年7月,樊建川聽聞北京某拍賣公司準備拍賣一批珍貴的抗戰(zhàn)史料,其中有日軍投降時交出的系列公文,上面列著日軍113個駐華部隊的名稱番號,是日軍侵華的鐵證。
拍賣目錄剛一公布,樊建川就聽說有買主從四面八方趕去,又聽說有海外商人湊足資金準備“豪奪”,還聽說一名神秘買家放出大話,勢在必得。樊建川擔心自己的資金無法與他們抗衡,于是希望找到賣主,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賣主開個價,然后撤拍。
可是賣主在哪兒呢?樊建川趕到北京,又輾轉到天津,發(fā)動一切能夠發(fā)動的朋友和“線人”,幾經波折?!盎蛟S是天意吧,我終于在拍賣的前一天找到了賣主,用我的真情與激情打動了他,他愿意撤拍。而我也以遠高于起拍價的價格將這批史料留下,留在中國人的手中?!狈ùɑ貞?。
樊建川說,自己之所以把抗戰(zhàn)文物作為收藏對象,是緣于自己的抗戰(zhàn)情結。他的父親和岳父都是抗日戰(zhàn)士,樊建川自己也有11年的軍齡,“對戰(zhàn)爭有著天生的關注”。
在“侵華日軍罪行館”的展柜里擺放著一件珍貴的抗戰(zhàn)國家一級文物——1945年8月15日的《每日新聞》報,上面用很小的篇幅報道了日本天皇頒布投降詔書的消息。而這張報紙是樊建川20年前在日本找到的。
當時,樊建川在國內的拍賣市場中幾次失手后了解到,是日本的收藏家在和他爭奪這些文物。他就想:“你能到中國來買東西,我也能到日本去買。用抗戰(zhàn)時的話來說:你可以掃蕩,我也可以反掃蕩。”
樊建川在日本當?shù)毓浣謺r發(fā)現(xiàn),文物店鋪和地攤上有大量日本“二戰(zhàn)”時期的畫報、雜志,其中有不少內容與中國相關。他便取消了其他行程,專門收集這批東西。
“我見到就買,僅購買、翻拍的照片就超過30萬張。裝進集裝箱拉回來,一次基本上就把市面上的全部買走了?!倍菑堈滟F的報紙就是他在一個留學生的帶領下,在一家書店的閣樓上翻了3個小時翻到的。
從收藏癖到博物館
在收藏和建館成為樊建川的一種“責任”前,這僅僅是他的一個習慣,或者說,一種“癖好”。
經歷過物資匱乏的年代的人,總是容易形成搜集、收藏物品的習慣,樊建川也不例外。工作后有了工資,他到廢品收購站去找;到父親或岳父的老戰(zhàn)友家拜訪時,就管人家要;有時還在機關宿舍的垃圾堆里撿……那時能撿到的東西相當有限,一個月?lián)斓揭患紩芘d奮,把玩半天。
上世紀90年代初,市場經濟興起?!坝辛耸袌?,一下就變了。十幾年辛辛苦苦搜的東西,不如在市場上買兩年?!辈痪煤螅ùㄒ矎囊速e市常務副市長的任上辭職下海,辦起了房地產企業(yè),搞收藏更有了“底氣”。
樊建川的收藏與別人不同。當時,古玩市場興起,近現(xiàn)代文物“不入流”。樊建川卻覺得,比起字畫古董,近現(xiàn)代的這些“火爆爆”的東西更能讓他產生情感上的共鳴:“我感到每件文物都在跟我說話:嘩——把你推到天上,嘩——把你拉到地下,高度緊張?!?/p>
許多文物都給樊建川帶來了意外的發(fā)現(xiàn)。一次,樊建川得到了一把日本陸軍大臣杉山元的扇子,上面寫著“忠烈”二字。此人是誰?是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嗎?樊建川查遍了1945年蔣介石核準的日本戰(zhàn)犯名單、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受審的戰(zhàn)犯名單、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的《日本軍國主義侵華人物》,都沒有找到杉山元的名字。但樊建川總覺得扇子上刺目的“忠烈”二字在跟他“說話”。他開始了新一輪的查找,最終找到了這個軍國主義分子的侵華罪證。
但是,即使收藏的東西越來越多,樊建川也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建成一個博物館,因為在他心里博物館是“神圣、高不可攀的”。直到幾次展覽的舉辦以及業(yè)內交流,樊建川的藏品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肯定和關注,不少收藏被評為國家一級文物。
200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六十周年之際,樊建川的5個反映抗戰(zhàn)題材的博物館通過審核,正式開展。
“每個博物館都在代表我說話”
走進建川博物館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感受:建筑造型、展陳風格、展品內容和年代都迥然相異的20多個展館,卻帶給人一種隱隱約約的“相似感”。而知曉建川博物館建設背景的人則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相似感來源于它們共同的主人——樊建川。
建川博物館聚落中,幾乎每個場館的展陳設計都透露出樊建川的理念和想法、態(tài)度和風格,直白地在大到展廳場景、小到展品擺放中一一顯現(xiàn)。比如,戰(zhàn)俘館的地面是鋼板,代表鋼鐵意志;川軍館的地面用的是當時四川人家里最常見的石板,為的是讓人們不要忘記三百萬川軍戰(zhàn)士的流血犧牲。
“每個博物館都代表我在說話,都表明了我的歷史態(tài)度?!狈ùㄕf。
日軍侵華罪行館,他請來了日本的世界級建筑大師磯崎新來設計,這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在建筑大師面前,樊建川沒拋開自己的執(zhí)拗,他在磯崎新的設計方案上做了幾點改動:“最開始正門很大,我覺得不行,在旁邊開了一扇小門進去,用1931頂日軍鋼盔象征日軍侵華時的來勢洶洶;以前的大門變成了出口,臺階上雕塑著日軍的殘兵敗將灰溜溜地離開,象征抗戰(zhàn)勝利;最開始的設計是白色的,我堅決不同意,白色太純潔了,后來改成了灰色;這個館的尺寸本來要高大一些,我又把它降低了……”這些改動,樊建川都取得了磯崎新的同意。
在這座中國目前規(guī)模最大的民間博物館里,要把20余個展館仔細看完,據說需要3天。盡管不能一一閱盡它的館藏,有一處卻是參觀者必去的——中國壯士群雕廣場。
在這個廣場上,近一萬平方米的土地被抽象成一幅中國地圖,兩百多位抗戰(zhàn)將士的塑像靜靜地站立著:趙一曼、高志航、楊靖宇、狼牙山五壯士……這些抗戰(zhàn)中犧牲的烈士,站在他們用生命捍衛(wèi)的地方;還有一批人,站在當年他們全力守衛(wèi)的地方:毛澤東站在延安,鄧小平站在華北,陳賡、林彪、羅榮桓,還有一批國民黨將領……置身其中,仿佛置身當年的硝煙里,思緒萬千,不由熱血沸騰。
對話
它就是這個時代的縮影
解放周末:作為中國目前規(guī)模最大的民間博物館館長,在您看來,“民營博物館”和“國有博物館”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
樊建川:第一,他們主要的資金支持來源于國家,而我們首先要養(yǎng)活自己,考慮更多的是市場化,必須依靠文化和旅游的結合來“做生意”;第二,我們做的是對歷史的拾遺補缺,這部分是政府還顧不上做或者不方便做的,而社會有了解這些歷史和文化的需求,我們就來做;第三,對同一件事情的表述不同,著眼點不一樣。同樣是講戰(zhàn)爭,國有博物館可能從戰(zhàn)略戰(zhàn)術、敵我形勢、國際環(huán)境來講,而我們則講人情、講形象,更關心戰(zhàn)爭中那些具體的個體。
解放周末:跳脫出了宏大的歷史敘事方式,是否也正因為如此,更容易打上您個人的烙印?
樊建川:不能簡單地這么說。博物館是我一手創(chuàng)辦的,必定有許多我的想法,可事實上也代表了相當一部分人的感受和意見,只是由我來把它表現(xiàn)出來。特別是對一些重大歷史題材的表述,我們的歷史觀、價值觀必須保持正確、一致,在這個基礎上再盡可能多維度地呈現(xiàn)當時的歷史,讓歷史的“像素”更加清晰。
解放周末:建川博物館的展陳非?!爸卑住?,甚至是“直楞楞”地告訴大家,何時何地發(fā)生了什么事,這件東西是什么。
樊建川:有的人把博物館做得很玄乎,我不贊成。博物館聽起來是陽春白雪,但事實上也可以是下里巴人的。
我一直在想,建川博物館一定要讓一個即使只有小學文化的人也能看懂,讓觀眾不用講解員、不用手機,只通過文物、文字和圖片就能把這事兒看明白,就能知道我們想說什么,深入淺出、通俗易懂,這是最重要的。
我一直說,“我們不說話,讓文物說話”,是強調博物館的本質。我覺得現(xiàn)在一些博物館“做偏了”,大量聲光電效果的介入,甚至還有VR、AR,把博物館做成了游戲廳、演藝場。我不是說不能用這些現(xiàn)代化的呈現(xiàn)手段,而是說它們不應該喧賓奪主,畢竟別人來博物館不是來看場景和多媒體的,更大的篇幅、更多的精力應該放在讓文物說話上,這是我們的原則。
可能有人會覺得我們做得很失敗,但我們主要還是針對那些對歷史感興趣的、能夠沉浸進去、靜下心來的人,所以我們有意識地把它做得純粹一點。
解放周末:您曾說,“中國十三億人,十二點五億都應該過自己平淡的正常生活,但應該有一部分人挺起脊梁,敲響警鐘,去做犧牲,我就想做一個敲鐘人?!薄扒庙懢姟焙汀盃奚笔侵甘裁??
樊建川:世界上對博物館的主流理解是“收藏財富、傳承文化”。但是,博物館不應該只收藏春花秋月、才子佳人的東西,還應該收藏歷史的經驗和教訓。博物館就是收藏民族記憶,這些記憶就是“警鐘”。
比如我一直想做一個“漢奸館”,困難很大,可我還是想做。為什么呢?因為一個有血性的民族才能得到世界的尊重。我覺得還是要把這個事情說出來,當以后萬一再有入侵者時,才不會有那些無恥的人背叛自己的國家和民族,去與侵略者合作。中國人應該更加團結,這是一個民族的基本要求。
解放周末:很多人認為博物館是公益事業(yè)投入大,效益卻并不樂觀。而有報道稱,建川博物館已經實現(xiàn)了每年近2000萬元的盈余,是如何實現(xiàn)的?
樊建川:我做博物館沒打算賺錢。建川博物館投資了30億元,就算每年盈余2000萬元,也不算賺錢。現(xiàn)在我們就是能把自己的隊伍養(yǎng)活,還有一點結余,也都拿來買藏品了。
博物館要生存下去,光靠理想沒有實干是不行的。如果只靠門票賺錢,60塊錢一張門票,20多個館,平均一個館就收兩三塊錢,水電費都不夠,怎么辦?除了博物館,我們還有紀念品、酒店、餐廳在支持,還提供會議、咨詢、培訓、策劃、道具出租等服務,現(xiàn)在還做成了博物館提供商,把博物館當成一個產業(yè)來做。
解放周末:社會上對您也存在著一些質疑的聲音。您怎么看待這些非議和質疑?
樊建川:有非議有質疑是很正常的。我剛開始搞建川博物館的時候,沒有人相信我會用這么大的一片土地來做博物館,都說我是打著幌子買地做房地產,或者只用其中的一小部分做博物館。到今天,十多年過去了,怎么樣嘛?你們來看看嘛!
解放周末:十年前,您和妻子就決定“將建川博物館聚落以及所有文物無償贈與成都市政府”。您會擔心將來捐出去后,建川博物館不再按照您的思路建設和發(fā)展么?
樊建川:一點兒都不擔心,由政府接管不是很好嘛!至于你說的問題,我們在公證的時候附了一個條件,就是說不能動我們已經建好、展好的東西。
有人問,建川博物館會不會以后就不發(fā)展了?我說,不發(fā)展就對了嘛。我也不期望它發(fā)展。就像武侯祠凝固在三國,都江堰凝固在漢代以前,杜甫草堂凝固在唐代,建川博物館就應該凝固在20世紀,它就是這個時代的縮影。
人物小傳
樊建川,建川博物館聚落創(chuàng)辦人及館長,四川省政協(xié)委員。
圖為樊建川在老兵手印廣場。這個廣場是他征集了4000多枚抗戰(zhàn)老兵手印建成的。他說,正是這些當年揮舞大刀長矛、擲手榴彈、埋地雷的手,擋住了來勢洶洶的日本侵略軍,力挽狂瀾,這些功勛卓著的手應該留下來。
記者手記
“館奴”樊建川
下過鄉(xiāng)、當過兵、任過教、當過官的樊建川,現(xiàn)在常常自稱“館奴”:“給博物館當奴隸,我一輩子背的包袱就是它了。”
“辭職撿破爛的副市長撿出80億捐給國家”、“傾盡億萬家產留住民族記憶”……樊建川的頭頂上有“光環(huán)”,互聯(lián)網更是將他的經歷助推成“傳奇”,但與此同時,質疑和爭議也與他形影不離。
面對媒體,樊建川有著相當豐富的經驗。當兵時,他因為學雷鋒和搞宣傳表現(xiàn)突出,被評為全師標兵;在第三軍醫(yī)大教書時,他曾經是宣傳隊的負責人;從政后,官至宜賓常務副市長,他更加深諳與媒體打交道的“玄妙”。在他的自傳中,曾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巧借媒體力量的事例。
他打理自己的微博,繁冗的工作間隙保持著每天數(shù)十條的發(fā)布量,擁有近150萬的粉絲。他點開手機給記者看:“我的微博現(xiàn)在做得很舒服,每天要漲1000多個粉絲。平均每條閱讀量在30萬左右,多的有上千萬?!痹诜ù磥?,這是建川博物館最直接、效果最好的“廣告”。
當然,他的“活絡”遠遠不只體現(xiàn)在對新媒體的接受和運用上。為了籌集建館資金,他曾到企業(yè)“拉贊助”。在沒有其他企業(yè)贊助的情況下,他告訴某企業(yè)領導,他的競爭對手已經出價,向對方無形施壓,最終獲得了一個較高的價錢。
而有的時候,他的自信又似乎到了聽不進意見的地步。一位來參觀的軍人提出,國防兵器館某件武器展品可能不對。樊建川得知后說:“他說的對就改嘛?!彪S后又說:“但是我覺得他說的是錯的。我覺得我們的武器介紹一點錯誤都沒有?!?/p>
他有著軍人的執(zhí)守,也有著商人的圓滑。
就像他解釋自己辭官下海一事的直白:“一是覺得我不太適合干這個工作,嘴巴太快了;二是覺得當時公務員收入太低了;三是覺得宜賓偏遠,不適合我搞收藏;四是我當常務副市長,風聞說要讓我當市長,我實在擔不起這個擔子,所以就決心辭職下海。”
就像他清楚光有一腔熱血不夠,要生存必須在商言商,正式開館的當天晚上就開大會專門給員工講營銷。
就像他一開始并沒有想到“博物館聚落”,只是想搞個“博物館超市”,讓博物館成為一種普通人都能隨時享受的文化形態(tài),每個館花幾塊錢就能看,價廉物美……
而也正是這些多重身份的共同塑造,讓樊建川最終成為了他自稱的“館奴”,也才有了目前國內民間資本投入最多、收藏內容最豐富的民間博物館——建川博物館聚落。
“我想保留一些歷史的細節(jié)。時間將證明,這些藏品對我們的國家、社會肯定是有用的,是更有價值的藏品。”樊建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