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導(dǎo)演 畫家|最早是學(xué)畫的
安徽文藝出版社最近出了一套七卷本的“潘軍小說典藏”,用了我四十多幅繪畫作為插圖。聽說有些讀者是沖著畫去買書的,這讓我始料不及。當(dāng)然,小說都是舊的,畫是新的,喜新厭舊是人之天性。
其實,我最早就是學(xué)畫的,完全自學(xué)。1975年去農(nóng)村當(dāng)知青,閑得無聊,就去村里人家寫生,挨家挨戶地畫。有天寫生的對象,是一位勞教回鄉(xiāng)的縣城會計。這人喜歡美術(shù),送了我?guī)妆九f畫冊,誠懇地對我說:你是我見到縣里畫得最好的人。讓我激動得不行。兩年后,高考恢復(fù),我報考一家著名的美術(shù)學(xué)院,成績優(yōu)良,體檢合格,但政審沒過關(guān)——當(dāng)時我父親還是右派。為此,我難過了整整一個秋天。后來父親嚴(yán)肅地和我談了一次,問我:你這輩子是想留下幾本書,還是幾張畫?他的語氣明顯帶有行業(yè)歧視,他是寫劇本的,不大瞧得起畫畫的。我還聽出他話里含有讓我子承父志的意思:老子倒了霉,兒子要扳本。于是第二年就改考中文了,再以后就一門心思地寫小說了。二十多年過去,倒是寫了一堆書,但基本上留不下來。
所以這些年來,我不過是個喜歡畫畫的人,有一搭沒一搭,連票友都算不上。但是我對書畫的癡迷程度一點都不亞于讀書,往往一張畫、一幅字要看上半天。我也不臨畫臨帖,只是讀。久了,就自覺慢慢讀出好來。比如大家都喜歡徐悲鴻的馬,我覺得徐先生畫得好的是貓,神氣、生動,筆墨氣韻也好;比如能看出齊白石筆下的那份稚氣和天真,但又覺得他與吳昌碩隔得太近;比如能看出黃賓虹“黑風(fēng)景”里的厚重與飄逸——這種對立又和諧的關(guān)系,別的人弄不了。我遇見過一位專門仿制黃賓虹的人,他說賓翁八十歲以后的積墨,一層層加,一張畫有好幾兩——這種表達很吸引我!這人曾經(jīng)冒名作偽,贗品拍出過好價錢。潤格是論尺的,后來他居然作了一張六尺整張的,結(jié)果被揭發(fā),因為黃賓虹一輩子沒有畫過這么大的尺幅,穿幫了。但是人家一點不怯:世上的《蘭亭》哪個不是贗品?哪個不是無價?
我是個自由散漫的人。換言之,我畢生都在追求自由散漫。當(dāng)初選擇寫作,看中的正是這一職業(yè)高度蘊含著我的訴求。通過文字進行天馬行空的想象與自由表達,以此建筑自己的理想王國,這種苦中作樂的美好與舒適,只有寫作者的親歷才可體味。然而幾百萬字寫下來,我越發(fā)感受到這種艱難的巨大,原來寫作的路只會越走越窄。于是我的小說寫作,時常會停頓下來。那樣的時候,我自然就去作畫了。這一點,我和前輩作家汪曾祺先生相似。
1993年,我在海口和汪先生合作過一幅畫。我畫了兩頭水牛,他添補了雨景,并題款:“潘軍畫牛,曾祺補雨”。如今,汪先生走了二十年,昔日作畫的情形猶如目下,每每回想總很傷感。曾有掮客來打聽這幅畫,讓我出價,我說沒價,那人就說:我開價如何?我回答:不賣。不過幾年前網(wǎng)上就有人在冒名賣我的字,潤格還不低。朋友說,告吧。我一笑付之,人家無非就是混口飯吃,何必較真。當(dāng)初不也有盜版我的書嗎?我對書畫界最大的厭惡,是某些人習(xí)慣以大師、巨匠自居,炒作身價,僅此一點就比文學(xué)圈皮厚。當(dāng)然我也不會加入任何隊伍,一意孤行是我喜歡的生活方式。
我寫字是為了作畫,畢竟書畫同源。李苦禪先生對二者的關(guān)系,曾有高屋建瓴的概括:書到高時是畫,畫到高時是書。這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境界。這兩句話大有深意,既有藝術(shù)的辯證法,又含審美的原則。我對一幅好畫的要求,其中一條就是見筆見墨,每一筆交代得都很清楚。吳冠中先生曾有高論:筆墨等于零。這個我和許多人一樣不太能接受。中國畫不講筆墨,還能講什么?前幾天看到方增先談國展作品,說“缺筆”現(xiàn)象嚴(yán)重,很多畫是描出來磨出來的,看不見一根完整的線條。這太悲哀。石濤有言:筆墨當(dāng)隨時代。我贊成。
我不寫小說已經(jīng)十多年了。這十年間我自編自導(dǎo)了一些電視劇。接下來我會去做自己喜歡的電影。由作家轉(zhuǎn)為導(dǎo)演,本就是圓自己一個夢,企圖證明一下自己在這方面的野心。我要拍的,不是所謂的作家電影,而是良心電影。這樣的電影之于我依然是寫作,依然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表達。但是,這樣的電影不僅難以掙錢,也許還會犯忌,所以今天的一些投資人早就對此沒有興趣了,我卻一廂情愿地自作多情。
面對這樣的局面,我的興趣自然又一次發(fā)生了轉(zhuǎn)移——專事書畫。寫作、編導(dǎo)、書畫,是我的人生三部曲。我曾經(jīng)說過,六十歲之前舞文,之后弄墨。今年是我的本命年,眼看就奔六了,似乎印證了我的宣言。書畫最大的快樂是擁有完全的獨立性。
或許因為作家身份,我的畫常被人稱為“文人畫”。其實“文人畫”這個稱謂,最初是由明代的董其昌提出的,但追溯可以到漢。它的精髓之處,是主張讓中國畫進入到一個詩、書、畫相通交融的境界。畫中有詩意,有墨趣,有性情,有思想。無論是王維的“以詩入畫”,還是蘇軾的“以書入畫”,為的都是這個,與當(dāng)時的民間工匠畫和宮廷繪畫有著顯著的不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所謂文人畫實際上已經(jīng)演變成了一個文人表達主觀情懷的載體。倪瓚講“自娛”,顧愷之講“形神”,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都是在力圖尋求一種與自然親近的方式,抒發(fā)自我的情懷。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是他晚年的作品,那種隨意的勾勒與點染,已經(jīng)與自然渾成化境,筆簡而氣壯,筆不周而意周。
按陳衡?。◣熢┑慕忉?,文人畫“不在畫里考究藝術(shù)上的功夫,必須在畫外看出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謂文人畫或謂以文人作畫,知畫之為物,是性靈者也,思想者也,活動者也,非器械者也,非單純者也。”無疑,陳師曾重視的是文人畫的精神與品格,輕視的是那種匠氣與呆板的技法?;蛘哒f,文人畫是畫中帶有文人的情趣,畫外散發(fā)出文人的思想,這樣的文人畫方為上品。我相信“法自我立”,追求心手相印,落筆成趣。但凡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樸素的美終是大美。陳師曾在談到文人畫的要素時這樣指出:“第一人品,第二學(xué)問,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笨梢?,這已經(jīng)不是畫的境界了,而是人的境界。
書畫最大限度地支持著我的自由散漫,供我把閑云野鶴的日子繼續(xù)過下去。往大里說,書畫是我最后的精神寄托。去年,我在故鄉(xiāng)安慶購置了一處房產(chǎn),位于長江北岸,我開始向往葉落歸根了。沈從文說:一個戰(zhàn)士不是戰(zhàn)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xiāng)。未來的日子里,我可以安心讀書,盡情作畫,又時常和朋友喝茶、聊天、打麻將。偶爾去露臺上活動一下身體,吹吹風(fēng),眺望江上過往的帆檣,那是多么的心曠神怡!
然而自古就是安身容易立命艱難。我相信,那一刻,我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電腦里尚有幾部沒有寫完的小說以及計劃中要拍的電影,也不免會一聲嘆息。我在等待,還是期待?不知道。
潘軍
著名作家、劇作家、影視導(dǎo)演,現(xiàn)居北京。主要文學(xué)作品有長篇小說《日暈》、《風(fēng)》、《獨白與手勢》、《潘軍文集》(十卷)、《潘軍小說典藏》(七卷)。作品曾多次獲獎,并譯介多種文字;
話劇作品有:《地下》、《合同婚姻》(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首演,并被翻譯成意大利文版于米蘭國際戲劇節(jié)公演)、《霸王歌行》(中國國家話劇院首演);
自編自導(dǎo)的長篇電視劇有《五號特工組》、《海狼行動》、《驚天陰謀》、《粉墨》、《虎口拔牙》等;閑時習(xí)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