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瞬間門檻上的思想者——訪評論家和攝影家白建春
編者按:
白建春(筆名白漠)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論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文藝志愿者協(xié)會理事,中國契丹和奚族文化研究中心顧問,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他是一位孜孜以求、不倦探索的學者、評論家和攝影家,在哲學和史學方面亦有涉獵與著述。本期周刊就攝影藝術及藝術評論等相關話題,與他進行對話。
學術周刊:攝影是瞬間的藝術,但這瞬間是一個深奧的哲學命題。您是評論家又是攝影家,學術研究涉及到歷史、哲學和文學藝術的諸多方面,想必對于許多問題的感悟與思考會不斷出現(xiàn)在腦海里。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是否可以將您稱為“坐在瞬間門檻上的思想者”?
白建春:也許可以這么說,不過這里的“思想”二字只能是動詞,這個“思想者”并不是有思想的人,而是在思考著的人。如果借用帕斯卡爾《思想錄》中的那句名言來說,自己不過是“一根喜歡思想的葦草”。
學術周刊:一般看來,對于任何領域的專門研究都必然依賴于相應的教育背景和知識儲備,不知道您是怎樣獲得這一切的?
白建春:說來很遺憾,由于歷史的原因,我小學沒上完就失去了接受正規(guī)教育的機會。但是,如果說每一道門都是一堵墻,那么每一條路都有相反的方向。當人生境遇不能自由選擇的時候,就會渴望長出思想的翅膀,憑借它的力量沖破云霾。我選擇了讀書,讀馬克思和魯迅的書。從一知半解到漸入其境,思想的啟蒙點亮了理性的心燈。馬克思讓我認識了人類,魯迅讓我認識了中國。告別學校最初的十年,成為對我思想和人生具有決定意義的“讀書時間”。
學術周刊:也就是說,正是他們成為了您走上理論和文學之路的導師,那么您又是怎么和攝影藝術結(jié)緣的呢?
白建春:我的父親起初是一位私塾先生,酷愛文化,尤其是古典文學,后來在北京前門的一家飯店當過經(jīng)理,與張恨水等作家和侯寶林等天橋藝人都有交往。我的哥哥喜歡美術和攝影,上世紀50年代就在文化館工作。由于家庭的影響,這些對我來說并不陌生。我在學齡前父親就請一位老秀才教我寫字,哥哥教我畫畫。小時候家里有一架德國相機,據(jù)說它在解放初相當于北京鼓樓附近一處小院兒的價錢。哥哥給我用過一個折疊式的上海120相機,跟著他學習沖卷洗片,所以很小就是個攝影愛好者了。
學術周刊:您發(fā)表在《中國文藝評論》的《美學及其批評的回歸》,發(fā)表在《中國藝術報》上的《靈魂與心像之史詩》和攝影短論《瞬間與思想》等文章,都涉及到了美學、藝術以及歷史的本體,而且所配的攝影作品耐人尋味,這是不是代表著自己的理論和藝術追求?
白建春:本體是理論探討的起點,也是其終極目的,而一切事物本體之本只能歸結(jié)為宇宙本身。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宇宙是無限的,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宇宙”就是無限時空的代名詞?!盁o限”本身不是“有限”的總和,它在邏輯上已經(jīng)超出人類經(jīng)驗及其想象力的邊界。探討無限宇宙的“起源”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偽問題??茖W只能研究證明自己所發(fā)現(xiàn)的有限存在,不能研究無限的未知。所以它所揭示的宇宙起源,在哲學意義上不過是一種宇宙現(xiàn)象而已。文學藝術本身也是一個宇宙,但這個“宇宙”不是物理的,而是精神的,與自然的宇宙具有不同的特征與意義。
學術周刊:對于宇宙本體的探尋總是給人遙不可及的撲朔迷離之感,文學藝術的本體又在哪里?
白建春: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中告訴我們,在哲學意識的規(guī)定中,正在理解著的思維是現(xiàn)實的人,被理解了的世界才是現(xiàn)實的世界。這也就是說,離開了人和人類的能力,一切都無從而且不必談起。文學藝術的本體就在于人本身,在于人的審美需要和人性的規(guī)定。哲學始源于關于了解宇宙本質(zhì)的努力,但事物并非僅以本質(zhì),而是具體的形象地存在著??茖W發(fā)展的指向是對事物的無限分割,并不能即時把握宇宙及其生命運行的整體狀態(tài)。何況還有無法進行抽象研究和定量分析的人自身的情感、感受和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哲學和科學對其描述與表達只能終結(jié)于無奈。只有藝術能夠重塑人的情感世界,渾然掌握世界的具體總體,實現(xiàn)其審美完善與自由,指向無限。
學術周刊:也許可以說,如果一個人“心里最美麗的地方”被理論和藝術的光芒照亮,就可以“化腐朽為神奇”。但理論和藝術是不同思維方式的產(chǎn)物,根據(jù)您的切身體驗,二者之間又是什么關系?
白建春:理論之光可以照澈藝術的原野,但作品之樹只能植根于泥土之中。如果說藝術作品可以具有哲學意味的話,它也應當是由情感生發(fā)的哲學。對于自己來說,我的藝術之根深植于父母和祖先長眠的鄉(xiāng)土,它是我生命、情感和思想動力的源泉。正如恰達耶夫的那句名言:“地理的事實凌駕于我們的歷史運動之上?!彼晕視萌可?,感謝昔日的熱河大地———我的故鄉(xiāng)。地質(zhì)生物學已經(jīng)證明,世界上的第一只鳥從那里飛起,地球上的第一朵花在那里開放。燕山運動奠定了中國地形大勢,唐古拉山脈因此崛起,此后發(fā)源了長江。更為重要的,按照美國歷史學家歐文·拉鐵摩爾的說法,它是“史前中華民族”的搖籃,即中華農(nóng)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共同祖先繁衍生息的地方。他們在某一天的清晨相揖而別,帶著農(nóng)具或者趕著畜群走向南方的平原和北方的草地,把自己的足跡印在我們偉大祖國廣闊的疆土。
學術周刊:這片土地所具有的歷史與自然魅力令人難以想象,是它對您的思想感情和藝術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持久的影響。
白建春:生我養(yǎng)我的故土,孕育了我對萬物的深情,鑄就了我對祖國的信念與理想,也由此形成了自己的歷史觀。遙想當年,舒緩浩瀚的灤河岸邊,定居者的茅屋和游牧者的帳篷散布在蒼茫的曠野,一年年如同璀璨而神秘的花朵散落在時間的河流,無數(shù)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像花瓣一樣化作塵埃。每當在夕陽下面對著那粼粼的波光,心中就會涌起與先人對話的渴望,企圖追尋那古老的神話和不朽的傳奇。雖然更多的時候只能發(fā)出無能為力的嘆息,但自己始終覺得他們并沒有遠去。有些歷史早已煙消云散,但先人千百年前在山間種下的糜黍和胡麻依然在這土地上生長,維也納金色大廳依然回蕩著他們創(chuàng)造的“奚琴”那美妙的樂章。從文字和頭腦中失落的東西,有些可以在血液和骨髓里被銘記。
學術周刊:您是站在整個中華民族的立場上來看待歷史的,古老的故事依然令人心潮激蕩,就像發(fā)生在昨天一樣。
白建春:是的。范文瀾先生曾經(jīng)指出,“漢族無疑是很多民族的化合體”,許多兄弟民族的祖先都是漢族的祖先,追溯到漢代以前所有的漢族都不叫“漢族”。事實上我并不在意自己具體的民族身份,只珍惜自己是中華民族的一員。
學術周刊:對于精神家園的追尋,成為您思考問題的邏輯起點和精神動力的情感本源,歷史研究與文藝創(chuàng)作也因此天然地融為一體。
白建春:黑格爾認為歷史需要邏輯也需要激情,他在《歷史哲學》導論中談到如何理解世界歷史時,采用了理念與激情的劃分。歷史與藝術具有共同的前提,這就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不具備普遍意義和生命溫度的編年史,不過是歷史的殘余。所以19世紀的一些著名的西方思想家認為,歷史學家“或許更多的是藝術家在而不是學者”,歷史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詩,是一系列最生動的篇章”。在那個時代“哲學中最德高望重的人物”卡西爾看來,“藝術和歷史學是我們探索人類本性的最有力的工具”。歷史學家應有的才能,正是在于把所有單純的事實都歸溯到它的生成,把所有的結(jié)果都歸溯到過程,把所有事物和制度歸溯到它們的創(chuàng)造性活力,從而達到具有藝術以至哲學意味的呈現(xiàn)。
學術周刊:您寫過100多萬字的《忽必烈大帝》,還參與過一些反映清朝歷史文化成就的著作的編寫和攝影工作,請談談您的歷史研究的主要領域,為什么把元朝和清朝作為其中的重點?
白建春:這兩個朝代都在灤河岸邊建立過政治“副中心”,元上都和避暑山莊南北相距不到二百公里,我的家鄉(xiāng)就在二者中間。元朝在最大范圍上實現(xiàn)了中國的統(tǒng)一,而鼎盛時期的清朝則對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的鞏固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那些時代鑄造的中華巨艦顛撲不破,至今我們依然享有歷史的庇蔭。這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宗旨,不是為了重溫一個民族乃至國家的千年舊夢,更不是要為某一位帝王歌功頌德,而是為了揭示國家統(tǒng)一、民族融合的真理,使子孫后代勿忘歷史的方向,能夠正確衡量先人雄偉非凡的力量及其對祖國的貢獻,明白分崩離析的國家和屈于奴役之下的弱小民族,不可能創(chuàng)造這樣的成就,產(chǎn)生這樣的人物。
學術周刊:《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哲學、歷史和攝影,形象與抽象,瞬間與永恒,這些看似遙遠的東西怎么可以融為一體?
白建春:《莊子》中有個故事,說的是南海之帝倏與北海之帝忽,為報答中央之帝混沌的善待之恩,為其日鑿一竅,結(jié)果是“七日而混沌死”。瞬間的倏忽,決定著作為藝術本真狀態(tài)的混沌的命運,這是個具有哲學意味的象征。“現(xiàn)代新聞攝影之父”布列松把攝影定義為“決定性的瞬間”,美國批評家蘇珊·桑塔格則把照片稱為“時間與空間的切片”,但是這個“瞬間”和“切片”并非物理學意義上的大小或者長短。如果時間不會停止,瞬間就是未來與歷史轉(zhuǎn)換之間的現(xiàn)實,而且這個“瞬間”可以短到無限。所以,無論歷史還是藝術,文學還是攝影,把握的只能是歷史與未來的結(jié)合體。這就相當于把特定的時代、特定的人、特定的事物從連續(xù)的過程中爆破出來。關鍵不是時間的長短,而是其中的蘊涵與意義。按下快門的同時,作為過去的瞬間已經(jīng)死了。我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情感與體驗注入作品之中,讓終極目的含苞的花蕾綻放在這個新的生命里。
學術周刊:您談了這么多想法,讓我很想知道它是怎樣產(chǎn)生的,是否和您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
白建春:我當過農(nóng)民,修過公路,伐過山林,運過木材,那時候?qū)τ谧约簛碚f沒有別的選擇。然而,正是大自然的風雨黃昏和血色黎明,讓我堅信人類社會前進的腳步,生活的重壓涵養(yǎng)了我的理性與堅韌。當我趕著牛車朝著北斗的方向走在漆黑的草原上,在遙遠的狗吠聲中感受著璀璨星空和蒼茫大地的轉(zhuǎn)動,深刻體驗到心靈的空曠和自身的渺??;當沼澤的大雁在秋雨中哀鳴著低旋在頭頂,當漫天的飛雪涌過無邊的樺林,我強烈感受到世界萬物與人類的命運竟是如此相近,賁張的血脈似乎要破開等待解凍的冰河。
學術周刊:正是這種融入自然的深切感受,滋生了您的宇宙意識,迸發(fā)了好奇心,形成了人生和藝術的底色。
白建春:思考和藝術,成為我永恒的情侶。正如愛爾蘭詩人克里夫特寫下的詩句:“因為有你,我的生命,不再是平凡的旅店,而成為了恢弘的廟宇;我日復一日的工作里,不再充滿抱怨,而是美妙的旋律?!碧稍谏狡碌牟輩仓醒鐾婷畹男切?,我想知道它們的樣貌與生命。在幽靜的林間注目小鳥靈巧地飛翔,我想知道它們奇妙的構(gòu)成及其復雜的神經(jīng),想知道這些動物王國的精靈如何創(chuàng)造了不可思議的奇跡。澳大利亞的涉禽斑尾鷸,怎么能在沒有任何能量補充的情況下持續(xù)飛行一萬多公里,從新西蘭抵達阿拉斯加?而且返程的起飛時間幼鳥要比成鳥晚上一周,那些在萬里之外誕生的小生命,怎么能在了無蹤跡的高空中追隨媽媽的旅程,找到原本未知的遠方的家?也許,這些問題永遠也找不到答案,但我也不愿意把這個責任推給“萬能的上帝”。
學術周刊:請問攝影藝術怎樣才能達到自己的真實、實現(xiàn)應有的價值?
白建春:攝影是這種創(chuàng)造精神的體現(xiàn)之一。偉大的作品創(chuàng)造的一個詩意的世界,它的真實表現(xiàn)為人生的體悟和人性的開掘,而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寫真。真正的藝術可以不朽,這不朽始源于攝影師按下快門那一刻悸動的感覺。亞當斯說,古蓋爾的祈禱文呼應了他一生的信念:“我知我和至美合二為一,我知我和同志合而為一。且讓我們的靈魂化為高山,且讓我們的精神化為繁星,且讓我們的心,化為世界。”也許,這應該成為所有攝影家的人生理想和藝術追求。
學術周刊:對亞當斯崇高信念的尊敬與推崇,是不是也反映出您所喜歡的審美品格和人生境界?
白建春:我發(fā)表作品時常以“白漠”為筆名,是因為一直醉心于“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闊景象。我喜歡荒原、大漠、雪山,喜歡視覺的撞擊和心靈的震撼。喜歡那空寂的幽谷和高遠的孤獨,喜歡林海的呼嘯和晚霞的幽怨。喜歡察爾汗鹽湖天地如鏡的幻象和川西高原的驚險,喜歡黑龍江涌向大海的浮冰和呼倫貝爾的雪原。我曾經(jīng)兩次翻越祁連山,在剔透的晴空下和風雪的帷幔中讓靈魂放飛天境,其中的快意與莊周夢蝶異曲同工。這也如同人生的選擇,登上珠峰就不必奢望享受柳暗花明的溫馨。我曾拍攝過一位姑娘走在小路上的背影,順便在下面寫了句話:“當你孑然一身的時候,逍遙的麻雀恩愛成群?!蔽蚁M嗟娜擞掠诘缴钪?,到實踐中去探索、嘗試,而不是獨處一隅。
學術周刊:我還想知道,您作為中國文藝志愿者隊伍中的一員,參加這項工作是怎樣的心情?
白建春:第一次參加中國文聯(lián)的文藝志愿者活動是個難忘的日子。那一天初升的太陽剛剛撩開了群山神秘的面紗,我走進了緊鄰緬甸的滇西古寨翁丁。一位背著谷草的佤族兄弟從山下走來,親切地道了一聲“老師好”,走過幾步又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就像有意等待我用手中的相機為他留下自己有些不舍的感情———這就是那張可以留作永久紀念的《瀾滄江畔的笑容》。在返回北京的飛機上,我俯瞰著時隱時現(xiàn)的山川河流、都市村莊,佤族兄弟的回望,傣族女娃兒的凝視,穿越云濤山海,一直在追問自己的心靈。耳邊響起了傣族長詩《召樹屯》中的句子:“請雪白的云朵給我作證,請微風表白我的心情;粉團花啊,我只是一只平常的蜜蜂?!蹦且荒甑摹笆澜缰驹刚呷铡保以谖潭」耪哪竟那邦I到了《中國文藝志愿者證書》。它讓我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也為之感到榮幸。
學術周刊:感謝您談了這么多有趣的內(nèi)容,我知道,您還是一位作家、詩人??煞駥⒛矚g的一首詩與讀者分享?
白建春:借此機會把我在呼倫貝爾拍攝時寫下的這首《心靈的草原》送給大家,它可以算作我對人生的感想:
天地之間有一匹馬,
那馬是人孤傲的靈魂。
天地之間有一群馬,
那馬是人莫測的良心。
一匹馬的草原是藝術的幻想,
一群馬的草原成就了牧人。
馬是人類心靈的肖像,
恃強凌弱或者萬眾一心。
生活的草原總有一匹馬是你自己,
醉飲春風或者奔走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