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花朵
去大興鎮(zhèn)看梨花,成為小城啟東近年來年復一年、年年時尚的話題。小城位于江尾海頭,成陸不過200多年,土地鹽堿度高,過去適宜生長蒿草和蘆葦,不宜種植糧食和果木。農業(yè)生產是后來的事情,果樹種植是后來的后來的事情。大興鎮(zhèn)的梨樹種植始于上世紀60年代,零零星星,小打小鬧,10多年前連片種植,面積達到2萬多畝,到了春天,天地一片雪白。
為了看梨花,今年我先后兩次去大興鎮(zhèn)實地探查虛實,一次是3月初。那時候褐綠色的樹枝剛剛醒來,干燥暗淡的枝干開始從根部吸收水分,頭一兩年生的樹皮,泛出油油的光澤。梨樹蘇醒了。一次是3月底,所有的枝丫上都綴滿了一簇簇梨花骨朵,像無數(shù)無形的小手攥著一把一把閃亮的星星。我把所拍的照片曬到朋友圈里,他們都說我:看來你是等不及了!
喜歡梨花,是因為我的故鄉(xiāng)有三棵半高大的梨樹,到了春天,其中三棵都會如約給我們一個噴香潔白的世界。跟大興鎮(zhèn)修剪得最高墊上個凳子就能采摘的梨樹不同,我故鄉(xiāng)的梨樹是自由生長的,又高又大,枝丫繁茂,隨意向高處和四周伸展開。那半棵在水井邊,樹干粗壯,須一人合抱,且通直,地面往上3米內沒有枝丫。到我記事,已干枯多年,只剩一棵孤獨的樹干,一家人舍不得砍,它救過一家人的命。1959年到1961年“三年災害時期”,饑餓的百姓把地上的青草都拔來吃光,最艱難的時候吃觀音土,這棵梨樹年年開花,從謝花開始,我父親就用掃帚,把自然掉落的帶著花骨朵的梨子雛形掃起來,交給我奶奶剁細,和糠一起煮了,供一家人充饑,從梨子雛形吃到梨子成熟,正好接上夏收和秋收。這件事我父親從17歲干到19歲。一家五口靠這棵梨樹,才沒被餓死。我7歲那年春天,這棵梨樹奇跡般斜斜地抽出兩根枝條,開出極其繁盛的花朵,結出10多個皮色金黃的梨子。鄰居說,枯木逢春,意味著家主長壽。這兩根新發(fā)的枝條上的花,一年比一年少,后來只長葉,不開花,也不結果。再后來,每到春天,這棵梨樹是否還能長出葉子,便成了一家人共同的期待。到我小學畢業(yè),那兩根樹枝徹底干枯了,自此再也不曾發(fā)過新枝,又過幾年,因筑路,不得不砍去朽蝕不堪的樹干。
其余三棵都在菜園子里。三棵之中,尤數(shù)菜園東北角那棵最為高大。樹枝向外伸展,像一條條凌空的小路伸出去,粗壯的枝丫伸得遠,細小的枝柯伸得近。梨花盛開的季節(jié),從上到下一片潔白。梨花分雌雄,雄花只有花瓣,雌花的花瓣后面緊隨一個梨子的雛形。數(shù)不清的蜜蜂像得了誰的號令,攻占整個梨樹,自由自在地打粉、采蜜。見過棗花蜜、槐花蜜、紫云英蜜,至今沒見過梨花蜜。要是有梨花蜜,那氣味當與梨花的香氣相同,遠遠嗅去清香,湊近了,多了些蠢蠢欲動的煽情之味。
微風吹拂,白色的花瓣翻飛如雪。樹干上的每一根枝丫都像梯子,我沿著樹干爬上去,一直爬到樹梢的極限位置。沿著枝丫朝上爬,起初陽光透過花朵的縫隙灑到我身上,從樹下仰望,根本看不見我的身影。當我爬到樹冠最高位置,我的頭和一截身子能自由地從雪白的梨花叢中伸出或者縮回,當我把頭探出去放眼四望,嘿,世界在我眼前變了模樣。我能看見鄰居家骯臟的小院,平時他們家的人都神氣活現(xiàn),衣著整潔,有錢有勢,沒想到他們家的院子到處是豬糞和雞屎,幸好沒去做客,要不然連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滿鼻孔多半盡是難聞的臭氣,那惡臭會讓人厭食一整天;遠處的機耕道呈現(xiàn)另一幅景觀,路兩邊的綠樹跟修剪過一樣,把綿長的機耕道捧在中間,越遠越細,一直延伸到大山腳下,碧綠掩蓋了晴天一身灰、雨天泥濘難行的真實;路上的行人變成可愛的小矮人,他們戴著草帽或者頭巾,盡管來去匆匆,遠遠看上去,他們是那么有趣,那么悠閑;我們自家的房子是村子里最大的,比真正大的房子都要大,它離我最近,我能看見麻雀從屋檐下的巢里飛出來,而別人家的房子小得多了,也看不見麻雀,沒有麻雀飛進飛出的房子傻乎乎的,了無生氣;我能望見遠處的碧綠的麥地和即將綻放的油菜花,在一塊塊長方形的土地上循規(guī)蹈矩地安靜生長,有風從莊稼的頭上吹過,它們好看地晃動著。我從樹梢上往樹的根部看,無數(shù)的枝柯重疊在一起,樹根像噴泉,每一條樹干都是噴射出去的水流,水花飛濺,無聲地在枝頭上開成一朵朵雪白的梨花。
梨樹的高度為我提供了有趣的視角。從此樹梢便成為我安靜觀察世界最好的角度。為了尋找合適的角度,我爬上自家房頂,那里的視角趕不上樹梢,隔著一片屋瓦,遮擋了我的視線;我還爬上高山,將河谷的景色盡收眼底,距離太遠,只看得到田埂分割出的線條、村落的輪廓和莊稼的顏色,任何一個細節(jié)都看不清。
多年以后,再回故鄉(xiāng),我已是一米七二的身高,體重70公斤,我懷念少年時期從高處打望世界的情景。山頂還能爬上去,只是爬上的機會很少,我少年時期爬過的山,至今再也沒有去爬過;房頂自然是不敢上去的,黑色的魚鱗瓦片再也承受不起我的重量。惟一能爬的只有那棵梨樹,梨樹似乎又長高了一些,卻在長大以后的我眼里矮多了。已無法再爬到樹枝能夠承受的極限,分量太重,身體也沒有那么靈活了。勉強爬上去一點,從樹腰上往外看,再也不見少年時期的景色。鄰家的院子因為主人的離去荒蕪多年,相對于蔓草叢生的現(xiàn)在,那時候骯臟的地面多么富有人間煙火氣息;綿長的機耕道已經鋪上水泥,路兩邊的樹稀稀拉拉,沒剩下幾棵,那種綠草茵茵伸向遠方的詩意再也找不到了;還有遼闊的田野,已經被無數(shù)的蔬菜大棚分割掉,原本可以用“一馬平川”來形容的河谷平壩,只配得上“疙疙瘩瘩”……少年時期美好的景象,被另一幅景象代替。只有老家屋檐下有麻雀依舊飛進飛出,年邁的父親越發(fā)清瘦,在院子里替石榴樹修枝;母親頭發(fā)花白,戴著圍裙,端了一盆豬食向豬圈走去。我的小弟弟的拖拉機安靜地停放在屋檐底下,幾只散放的雞跳到拖拉機上,向四周打望幾眼,又跳了下來。
生命的過程,很多時候就是個遺忘過程。當眼前這幅景象嵌入腦海后,少年時期看見的一切就變得淺淡起來了,變得虛無起來,以至于我竟懷疑那些過往的真實性。
小時候我就有個理想,將來有了自己的家,一定要在自家房屋邊上種上一棵梨樹,春天看梨花,秋天摘果子,即便我已不再爬梨樹,我女兒也長大成人,我相信總有爬上樹梢并發(fā)現(xiàn)站在高處看見的世界,跟站在地面看見的一切大不相同的后人;即便什么也不做,就像三峽移民當初離開故鄉(xiāng)時,在塞滿家當?shù)幕j筐或背簍里,帶上一株根部還有故鄉(xiāng)泥土的橘樹那樣,不管遷徙地適不適合橘樹生長??上г谌耸篱g摸爬滾打40多年,至今尚未掙到足夠的錢,能在某個地方置下一塊土地,供我種植那樣一棵梨樹。
那隱約的花朵,盛開在我夢里。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