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怎么來這種地方啊……”
2015年的夏天,我和阿海前往家里的夏牧場西嶂,說好是去那座山峰煨桑。這座山峰由三個山頭組成,阿海給它起名“古爾本陀羅?!?,即三峰山之意。
早晨我們坐朋友單單的車出發(fā),途中遇見了不少牧民親戚和朋友,他們放牧著羊群或牦牛群。在走了一半路程的地方,阿海和單單遇見了熟人,下車聊了起來。我向四處望去,山丘緩慢起伏,我們的夏牧場看起來很近。路邊飛舞著小鳥還有蝴蝶。一壇水洼地就在眼前,水洼上開滿了金黃色小花朵,在毫無顧忌蔓延開來的綠色中跳了出來,就像是傳說中的金色小池塘。
來到西嶂雪山腳下的牧場,看見了三峰山。這兒海拔近3000米,山峰應該達到了3500米左右。仰望著山峰,想著明天的登山,祈禱不要下雨,下雨的話就會是雨夾雪,登山煨桑是不可能的??粗依锏年笈H海衲甑呐俸B(tài)可掬,有一只牛犢的眼睛就如愛美女子化了煙熏妝一樣美艷。
太陽落山,天空變得灰暗,要下雨了。果然,過了一會兒,下起了雨,慢慢開始飄起了雪花,雨夾雪,看來明天祭祀山神的儀式也許無法實現(xiàn)了,不過我們依然抱著僥幸心理。
風雪中,天空變成了鐵青色,從板房的小窗戶隱約可見金黃色的哈日戛納花垂下的花瓣。大姐才岑卓瑪進進出出忙著,她突然喊我們快看,我們跑向小窗戶,卻什么也沒有看見。她說看見了一只動物,也許是狍鹿……我們在板房里開始吃晚餐,喝了大姐做的牦牛酸奶,像果凍般凝結在一起的牦牛酸奶珍貴而甜蜜,傳說中的瓊漿也不過如此吧。
凌晨4點多,大姐起床,牛倌也一起去看牛,大姐擠奶,此時雨依然在下,我蜷縮在床上,蓋著棉被,半睡半醒。心中滿是對大姐的擔憂及敬佩,她承擔起了游牧生活的這份艱難。之前,阿爸一直在張羅著賣掉牦牛,這樣大姐就不用再在山上放牧了,聽說姐姐拒絕了。她說還要再放一年。
第二天,天依然未能完全放晴,登山煨桑的愿望未能實現(xiàn)。我們只能返回了,因為開學在即,火車票已買。
大姐指著遠處的山頭說,你們看那兒有一只哈吉爾禿鷲,它在那兒已經有一陣了。我看著前方山頭上的那只禿鷲,用相機留下了它的身影,孤傲沉思的樣子……
大姐還說,山中灌木叢中有狍鹿,已產仔,特別可愛。有一天,她在灌木叢中走著,突然遇見了幾只小狍鹿,雙方都大驚,小狍鹿落荒而逃。
夏營地中除了灌木、松林以外,還有哈日戛納蘑菇和地卷皮之類的菌類長在草場周圍的水洼地里。這種菌類,在堯熬爾語中稱為“騰格里夏日”,意為“天之結晶”,好美的名字。有這種菌類的水洼地里有不少青蛙在游來游去,還有銀白色或紅褐色的珠芽蓼……
收拾好行裝,需要牛倌送我們一程,因為下雨,有些路已經斷了。路不太好走,只能在牛倌的帶領下,走到可以通車的地方,再讓朋友來接。告別大姐,踏上返回小鎮(zhèn)的路。雨停了,草地上滿是雨水。山坡被雨水刷洗過后,草兒花兒們散發(fā)著脫離了塵世的潔凈和優(yōu)雅氣息。牛群、羊群宛如在仙境一般,悠然地吃著草。我們走在草地上,阿海穿著長袍,戴著在烏蘭巴托買的禮帽走在前面,我緊隨著他。四周的美景撲面而來,雖然雨水打濕了我的靴子和褲腿,依然心潮澎湃、腳步輕盈。
路途中不時看見牧人的夏窩子,他們熱情邀請我們去屋里喝茶。在一家主人的一再邀請之下,我們進了屋。他們燒起了鐵爐子,瞬間屋里變得熾熱,我坐在爐子邊,脫下濕漉漉的靴子,烤著濕透了的褲腿。這是一個堯熬爾家庭,男女主人的年齡和我們差不多,50歲左右的樣子。他們都是在用東部地區(qū)的堯熬爾話交流。男主人棱角分明的臉上,融合著遠古草原阿爾泰游牧人的那種剛毅。女主人皮膚白皙,身材高挑,熱情開朗,如果在蘭州街頭遇見她,我會認為她是蒙古族女子。她說話節(jié)奏很快,笑著問我說,你怎么到這樣的地方來了,不好好在蘭州待著。我只是笑著,烤著火,喝著熱茶。他們不停地打著電話,車終于聯(lián)系好了。我們謝過他們夫婦,趕緊出發(fā)。屋外,有只牧羊犬,是土種狗,當然比城里的那種狗要大得多,對我們這些客人也很友好。離開他們家,男主人送我們過一條小河,由于擔心我無法蹚過河,穿著長筒水靴的男主人把我背過了河。
緊接著,我們坐上一輛農用車回到了小鎮(zhèn)上的夏日塔拉小屋。在院子里喝著咖啡,遠望西嶂草原,此刻天空已經徹底放晴,上空飄著幾絲白云,天空藍得好像在說,唉,你們啊,你們……
回到蘭州,我們總是不經意間談起這個堯熬爾家庭,還有那只牧羊犬。得知男主人是位不錯的牧人,唱起歌時有一副嘹亮高亢的嗓子,那是他們家族的遺傳。他也像很多牧民一樣會時不時喝些酒。后來,我們回夏日塔拉小屋,阿海在鎮(zhèn)上曾遇見過他。我一直未能再見到女主人,后來聽說她離開小鎮(zhèn)去張掖了。
放寒假,我們又回到了夏日塔拉小屋。阿海在鎮(zhèn)上又遇見了男主人,男主人說他妻子病了,是腸子上的病,很重。他在鎮(zhèn)上買不到藥,因為過春節(jié)放假,正在想辦法。又聽別人說,女主人離開小鎮(zhèn),是想徹底離開這里。可是,離開小鎮(zhèn)不久她就病了,又回到了小鎮(zhèn),男主人照顧著她。
前幾天,我們在鎮(zhèn)上寺廟煨??念^,阿海說看見了女主人,氣色不錯。
“唉,你怎么到這樣的地方來了?”這句話總是縈繞在我的周圍、壓著我。城鎮(zhèn)中的人們大都艷羨照片中那些美麗草原,但沒有來過草原牧場的人們是無法感受那冬日的凜冽寒風吹在臉上的滋味,也沒有經歷過高原牧場六七月天下雪,還要穿著厚重衣服去在雨雪泥濘中放牧的生活。蒙古人中有一句諺語:“聽別人聊起的地方總是那么美好,而自己生活的地方總是充滿艱辛?!辈贿^,對生活著的地方的眷戀和熱愛,讓人們不惜為了這片熱土流汗、流血。就如成吉思汗所言:“我可以把我的肉體給你,但是,絕不允許把神圣的兀魯思土地拱手相讓!”
大姐就喜歡她的牧人生活,她認為牧人生活是純潔的,就如奶汁,是美麗的,因為她作為牧人在高山草甸遇見的美好事物多于城鎮(zhèn)生活。這也許就是她已經60歲了,還遲遲不愿離開草原和她的牦牛群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