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太清
一
1839年,龔自珍辭官南歸,創(chuàng)作了315首七絕組詩,這一年正是農歷己亥,故名《己亥雜詩》。組詩中的第5與第125首,最為今人稱道而選入中小學課本,其中“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與“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也由此流行于世。然而,并不是每一首詩都給詩人帶來榮譽與幸福, 比如,第209首,反而讓他中了蜚言的冷冷的毒簇。
詩是這樣寫的:
空山徒倚倦游身,夢見城西閬苑春。
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
詩的末句有一段自注:“憶宣武門內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痹邶徸哉涞臅r代,北京內城西南有一片湖泊曰太平湖,湖東是奕繪府,奕繪的祖父是乾隆五子榮親王永琪,故而世稱榮府。于是有人附會龔詩中的“朱邸”便是榮府,而“縞衣人”則是奕繪的夫人顧太清,因為顧太清本名春,所謂“夢見城西閬苑春”,由此揣度二人有曖昧之情,時稱“丁香花案”。
蜚言的制造者是冒廣生,孟森曾經作文駁斥,繼而蘇雪林作《丁香花疑案再辯》,到了1992年,趙伯陶又作《莫須有的〈丁香花案〉》為之辯污。然而,事情并沒就此結束,2006與2009年黃仕忠又著文,以顧太清和龔自珍各自的經歷做比對,從時間上推斷顧太清與龔自珍早年相識相慕是完全可能的,然而文章僅是想象的推論,并無史實根據,而被有識者斥為無根的游談。
在清代,評論本朝詞人,男性以朱彝尊、陳維崧,女性以吳藻為冠。而在辛亥,鼎革之后則以納蘭和顧太清分別居于男女詞人之首。在評論顧太清的詞作時,詞學大家況周頤謂其:“深穩(wěn)沉著,不琢不率,極合依聲消息”,“其佳處在氣格不在字句,……此等詞無人能知,無人能愛,夫以絕代佳人而能填無人能愛之詞,是亦奇矣?!庇终f,顧太清的詞“得力于周清真,旁參白石之清俊”?!凹兒跛稳朔ㄈ椋誓懿粺┫捶?,絕無一毫鮮艷涉其筆端?!彼脑~確實寫得好而多有風致,譬如《庭院深深?杏莊婿屬題〈絡緯美人〉團扇》:
開到黃花秋老,涼風吹過妝樓。云鬟宮樣罷梳頭。綺窗無箇事,曉日上簾鉤。 細檢瓜瓤菜葉,愛聽絡緯聲幽。持來素手慢凝眸。想因觀物化,應不解悲秋。
“素——手——慢——凝——眸”啊。
因為這些緣故,當聞聽顧太清的居住之地就在房山,且有大量的建筑遺存,怎么可以不去拜望?
二
房山區(qū)的文聯(lián)主席凸凹請了一位楊先生介紹顧太清故居。楊說,故居的所在之地現(xiàn)在是京煤集團下屬單位,是一處存放炸藥的倉庫。
這個地方一邊是大房山,一邊是大安山,中間的山谷便是南峪。顧太清故居在南峪的半山之間,前邊是楊樹關。所謂關,其實不過是一座小巧的城樓。關的前面橫置一道欄桿,一位年輕的武警手持黑色的微沖——玩具似的,在那里站崗。幾位身著天藍色制服的同志在欄桿外面迎接我們。有一位同志姓李,凸凹介紹他是科長,李說不是。我說你就是科長助理吧。他笑笑,助理也不是。李說:“這里不準吸煙,不準照相,不準穿有釘子的鞋?!边@里在五十年代爆炸過,一個小戰(zhàn)士打掃衛(wèi)生,不小心把水濺在炸藥——硝酸甘油上,冒出了纖細的白煙,小戰(zhàn)士不知所措,告訴了工程師。工程師告訴大家,趕緊疏散,能跑多遠,就跑多遠。爆炸驚天動地,北京都聽見了,于是將這個炸藥庫遠移河北,后來由于經濟建設需要,又遷回到這里。
我們有些毛骨悚然。
進楊樹關左行,看到一處破爛的房子。楊介紹這里是章京的住處。再向上,看到一處院落,中間是三楹大門,兩側是與大門相連的倒座。大門早已堵塞,院墻也已經傾圮了,院落里叢生雜樹,我注意到有一種樹葉的邊緣鑲嵌纖細的鋸齒,好像是榆樹,問李,說這是木欖子,葉子可以食用。又指點一株碩大的白皮松說,那是原來就有的。再向上,又看見一座大房子,楊告訴我們那是霏云山房。霏云山房的背后是清風閣。李帶我們從側面的樓梯走上去。梁棟上的彩畫斷續(xù)可見,朱紅的包袱里,描畫著一只金色的行龍。李說,前幾年這里的彩畫十分清晰,有不少畫有《紅樓夢》的情節(jié)。楊說,顧太清十分喜愛《紅樓夢》,曾經做過續(xù)書,叫《紅樓夢影》。
清風閣背后是雪白的月臺。在月臺正中位置,李說是顧太清與奕繪的墓穴——曾經是墓穴,而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見了,只看見一個不大的黑色洞穴。看到大家疑惑的神態(tài),李強調就是這里,前幾年,她的后人便在這個地方祭拜。月臺的欄桿依舊瑩潔如玉,而雕刻的工人仿佛還沒有走遠,躲在什么地方端詳自己的作品。雕工也委實好,望柱的端部高雕流云,橋堍的抱鼓雕刻壽字。云是靈芝形狀,壽是團壽,都是常見的傳統(tǒng)的吉祥圖案。凸凹指著從月臺壁縫里鉆出來的一株小灌木,李說,這是麻櫟疙瘩,它的根可以做煙斗。麻櫟疙瘩的葉子纖細如線,綠得尖新而舒展微黃的韻味,如此嬌嫩的葉子,卻生有如銅堅硬的根部,在我感覺里如論如何難以統(tǒng)一。
故居位于半山之間,故而東西兩側,各建有一條爬山廊,隨著山的姿態(tài)而向上伸展。在清風閣的時候,透過半拱的鉆山,看到秀媚的廊柱侍女似地站成一列,而朱紅的油漆都已褪盡,潛意識里掠過一絲莫名的漪漣,這里就是顧太清曾經住過的地方么?驀地想到她寫的兩首詩,其中一句是:“大南峪里天臺寺,樓閣參池云霧重”,天臺寺建于明代,是慈圣李太后為寶珠禪師王能貴所建,入清以后屬于勝朝遺物,因此顧太清要嘆息:“一段殘碑哀社稷,滿山春草牧牛羊”了。前半句是描摹,描摹心中的情感微瀾,后半句是實寫,實寫眼中的景物。而這里的景物的確很美,“野鳥山峰皆法象,蒼松古柏宛游龍”,“立馬東崗新雨后,西南高插紫芙蓉”,雨霽新晴,天空藍得養(yǎng)眼,西南的高峰猶如紫色的芙蓉。顧太清喜歡這里,奕繪也喜歡這里,很想把這里作為生前的別墅與未來的終老之地,夫妻二人這時雖然不過三十幾歲,卻已經預辦身后之事:“笑指他年從葬處,白云堆里是吾鄉(xiāng)”。
一年以后,再來這里,景象已然丕變,顧太清吟道:“去年三月游南谷”,山間的桃花宛如旖旎的霞光,而今天呢?“微蔭小閣凝青靄,細溜仙源漱白沙”了。這是寫于三月的詩,兩個月以后,顧太清再吟哦:“白云深處清風閣,總使忙人亦不忙?!倍诟澳嫌局?,暴雨驟起,雷電交織,豪雨縱橫宛如銀色的波濤。詩的題目是《題南谷清風閣,次夫子韻》。夫子即奕繪,夫妻二人經常唱和,在奕繪的筆端,同樣也是五首,也就是組詩吧,起首起句道:“雨中出郭快時晴,望見山樓已落成”,山樓便是清風閣,據《榮府史》記載,這是一座兩層樓閣,“上下各五楹,”“閣上南室為‘棲神宇’,北室為‘延年行館’?!弊≡谶@里,奕繪的感觸是“中年已辦終身計”,他哪里料想到,三年以后,不過四十歲,而那年,顧太清也是四十歲,就真的長眠于此,“千章碧樹擁佳城”了呢?
三
北京民進的一位小姑娘在手機里通知我,8月29日去北京市文物局。我在去年曾經寫過一篇關于北京名人故居的調查報告,民進的同志根據這篇報告寫了一則界別提案,被一位副市長批示由文物局答復。文物局的同志很重視這個提案,正副局長與相關部門領導都出席了。因為會議的內容是名人故居,自然要說到顧太清,那么一個詞人,清代最偉大的女詞人,她的故居竟然成為儲存炸藥的處所,這真是匪夷所思而叫人料想不到。杜甫有句:“魑魅喜人過,文章憎命達”,真是這樣嗎?
道光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838年,奕繪病逝。而這一天又恰是顧太清的長子載釗的生辰,于是府中輿論大嘩,認為“庶出妨人”。奕繪的母親,也就是太福晉,本來就聽到許多對浸潤之言,認為她有“奪嫡”企圖,現(xiàn)在又涉及庶子為“不吉之人”,自然是火上加油,為了護持嫡子載鈞,遂命顧太清攜帶兒女移居府外。先是賃居養(yǎng)馬營,一年后遷徙到磚塔胡同。對這段生活,顧太清刻骨銘心。她在一首詩題中說:“自先夫子薨逝后,意不為詩。冬窗檢點遺稿,卷中詩多唱和,觸目感懷,結習難忘。遂賦數(shù)字,非敢有所怨,聊記予之不幸也,兼示釗初兩兒?!边@一年載釗十四歲,載初七歲。被迫同顧太清移居府外的還有兩個女兒,十二歲的載通與九歲的載道。四個兒女都處于少年與童年階段。在這首詩中,有這樣兩句:“有兒性癡頑,有女年尚嬰。斗粟與尺布,有所不能行?!鼻耙痪涫菍憙号念B皮與無知,后一句則暗泄與嫡子載鈞不合。《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講述漢文帝與淮南王相爭,淮南王不食而亡,數(shù)年以后,民間流傳一首歌謠:“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币怀卟伎梢钥p在一起做衣服,一斗粟脫去外殼,也可以讓大家共食,天下之大,兄弟之間為什么不能相容呢?
顧太清,本姓西林覺羅氏,是甘肅巡撫鄂昌的孫女。鄂昌因胡中藻案賜死,家產被籍沒。其子鄂實峰移居香山健銳營,娶富察氏女,生一子二女。長女即顧太清。太清,本名春,字梅仙,太清乃其號。因此她正確姓名的應是“西林春”才對。奕繪的祖父永琪是乾隆五子,永琪的妻子是鄂爾泰之子鄂弼的女兒,與顧太清有戚誼,因為這個原因,顧太清常來榮府,與奕繪相識,詩詞唱和而互生傾慕之意。但是太清是罪人之后,與奕繪不可以連為枝理,于是按照清人的規(guī)制,冒充榮府護衛(wèi)顧文星之女而向宗人府報稟,才得以成為奕繪的側室。婚后不久,奕繪的正室就去世了。顧太清便以側室攝行正室之事,但其做事嚴厲,由此埋下了禍根。奕繪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詩也寫得很好,與顧太清甚是相得。二人經常詩歌唱和,連騎出游。所謂連騎就是兩匹馬齊頭并行。在清朝咸、同以前,滿族的青年婦女出門向來騎馬,只有老年婦女才坐車轎。因此顧太清與奕繪出行,自然也要騎馬,又是琴瑟相得的夫妻,連騎而行是情理之事,卻哪里料到,這一滿族習俗,在后人的筆記里卻演繹為,太清“做內家裝,于馬上撥鐵琵琶,手白如玉,見者咸謂王嬙重生”。進而演繹出“丁香詩案”那樣的緋聞,而使清譽,包括她的家人蒙污,李青蓮有詩:“青蠅一點白璧污”,這真是不幸的事情。當然,這樣的傳聞,對于今天千方百計制造緋聞以求提升人氣的演藝界人士卻是求之不得,而對于封建時代的女性,卻是具有毀滅力的,文人之無良何至于此!
養(yǎng)馬營在西城,磚塔胡同也在西城。現(xiàn)在養(yǎng)馬營已然拆掉,磚塔胡同西端也已經拆掉不少,顧太清曾經住過的地方是否也被拆掉,一時難以說清,而對于可以說清,且有大量建筑存世的南峪別墅,我們卻絲毫沒有愛惜之情,歷史與社會的荒謬真的要恒久地伴隨這個不幸的女人嗎?然而又似乎不是。文物局負責同志答復我們,京煤集團準備把炸藥庫遷移他處,而將這里修復為旅游勝地,他們也準備予以資金支持。如果真是這樣,自然值得慶賀,且可以告慰那些曾經對祖國文化的繁榮與發(fā)展做出貢獻的先輩們。雖然這樣的事情來得太晚,也依然是高興的事情,用顧太清的表述是“洗盡鉛華不惹愁”。但是,我依舊浸潤一種淡淡的愁惻的情緒,為這個女子的命運而嘆息,擔心這樣的事情未必會很快轉為現(xiàn)實,況且在清風閣周圍也真應該恢復一些顧太清眼中的樹木,顧太清有句:“楊柳才垂碧玉稍,杏花乍染胭脂?!保谵壤L的筆底則是:“六株銀杏初生葉,兩樹紅梨正放香”,種植一些這樣的北京的土著物種應該不難,而且要抓緊時間去種,為什么不種呢?